我沒去過草原,但我是在大自然懷抱里長大的。那時候被人欺負時,我心里就仰慕成吉思汗的鐵血風流,希望自己成為哪怕是他馬掌下的一顆鐵釘。后來長大了,脫去了單純和幼稚,對草原的了解漸漸多了。我在讀書或看電影時,喜歡蒙古人隨心說出來的話,覺得那像詩歌,豪野中透著清靈,是散文的形式,詩的靈魂。成吉思汗在我心中,也從一個鐵腕的政治軍事家,變成了一個瀟灑不羈的藝術家。中國古代的封建帝王管奪取統治權叫做“霸業”,一個“霸”字,含有了很多的意思。這些帝王不光活著占有財富,死了也不肯放棄,所以被人盜墓曝光或棄尸荒野便視為活該。但成吉思汗不同,誰窺探他的靈寢,我會詛咒他一萬遍。因為成吉思汗征戰到最后一息,似乎只為了生命的壯麗,如果為了占有欲的滿足,他早該罷手了。在死后他選擇了安息,選擇了自己心中的神圣。讓我說成吉思汗是把藝術氣質融入了軍政生涯,他像要在地球上畫一幅畫,他的畫筆就是蒙古鐵騎。這是草原上培育出的藝術氣質。
在我印象里西藏是天界,中原是地界,而蒙古草原是天與地的最佳調合;蒙古人根基土地而擷天之高遠,那里有粗獷豪放,卻絕粗俗。聽蒙古民族的那些蕩氣回腸的歌子,能聽出細密悠長的情愫,既然世上有這樣感人的歌,一定也會有動人的詩。盡管游牧民族沒有深厚的文化沉積,我還是能從他們的言談習俗和歌聲中,感受到詩情畫意。
曾經有位詩人去拜訪一位禪者,禪者說我很想款待你,但我實在沒有什么,詩人說您拿空給我就是對我最好的款待。如果那位禪者是上帝,他把空做為最好的禮物饋贈的人,就是蒙古人;空曠無際的草原是上帝賜給人間的厚禮,欣然接受的人便是有著詩人靈性的蒙古人。在草原上,人能很輕易感受到生命的渺小,自我意識也容易被沖淡;而那種自然、放松不正是人生的極境么?那種自我消滅不正是一種高尚的藝術境界么?
空是禪境,培育著豁達無畏;空也是詩境,成就著自由的心靈。廣闊的天地讓人孤單,習慣了孤單的人便會陶醉于自由的快樂;蒙古人擁有草原也擁有心靈的自由空間,他們是真正理解自由的人。蒙古人是習慣了在遍地是路的草原上任意馳聘。蒙古人熱愛家鄉,熱愛草原,不就是熱愛原本的生命自由么?他們絕不用向別人去討教生活的真諦。沒有文化沉積又怎樣?由心靈體驗而獲得的精神境界的成熟,是與文化無關的。就算蒙古人的文化程度不高,但他們的藝術欣賞水平卻是讀爛了許多書的人難以相比的,他們是那樣的熱愛自己民族的優秀歌手,如果不是出于心靈的共鳴與感悟豈能做得到。前些時候我聽到一首18世紀蒙古族歌手曾唱過的歌,覺得藝術家生在草原上,知音無數,真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在遼闊無邊的草原上,能真正感到人是自然的一分子;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也最容易理解生命——理解生命的平淡與永恒。草樹綠了又枯,云朵去了又來,一切平靜而從容,沒有任何刻意的成份。他們做自己該做的事,唱自己想唱的歌;他們的快樂有天曉得,他們的憂傷有地知道,天地相接處永遠牽動著他們的神魂。讓歌聲飛到那天邊,那歌是唱給誰?唱給天,唱給地,唱給空曠,唱給自己。歌是一條線,牽引出的情懷,無礙無阻地在整個天地間鋪展開來,愛情揉進陽光里,思念刻在云朵上,感傷是遙遠的地平線,快樂是蓬生的綠草,清冷的湖水是沁化人心的純美……
說草原是詩境,也因為有草。有作家說:因為草,人歸復了原本的形態——是啊!莊稼需要人精心照料,而顯得嬌弱;只有荒草,只要有土地它就能頑強茁壯地生長,春來時它先綠,秋至時它最后枯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世上似乎沒有什么植物比草更有生命力,更蓬勃,它依賴著土地,也毫不吝惜地為土地奉獻著自己,它代表著愛,代表著永恒。草原上的人不是得了空曠的啟悟,得了草的精髓才別具氣韻的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理解草原,但我理解草和空曠,知道那種震懾人又感染人的力量,那感觸像是源自自然生命的本能。也因此,我深深地向往詩意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