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胡桃的姥娘死了,娘去哭喪,帶回一條子孝布。孝布是用整幅的白生粗布撕成的,有一尺多寬,三四尺長。他們那里把撕孝布說成是撕孝,到時有老成的婦人專司其職。撕孝的人給誰撕多撕少,都有講究,是看人給分寸,分親疏定輕重。胡桃的娘是姥娘的親閨女,所得的孝是最重的。娘一得到孝布,就把孝布頂在頭上,哀哀地哭。風(fēng)一吹,孝布的下擺難免有些飄揚。這時哭喪的人不能把孝布包在頭上,也不能系在脖子里,頂多把孝布的中間在下巴那里捏一下,他們要的就是白色的、飄揚的效果。胡桃的娘流了很多眼淚,她沒舍得用孝布擦眼淚。得到孝布的同時,她就在心里給這塊布派定了另外一種用場。回家的路上,她把孝布從頭上取下來了,疊成一個方塊,夾在一側(cè)腋下。這個轉(zhuǎn)移表明,孝布作為行孝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
胡桃把娘哭得紅腫的雙眼看了看,就注意到了那塊白布。云想衣裳花想容,這么大的閨女對布是敏感的。布上雖然沒有染色,也沒有印花兒,跟一張白紙差不多,但它畢竟是布,不是紙。是布就可以做成一件上身的東西。那時到供銷社買布是憑布票。胡桃家的布票是有一些,可家里沒錢,光有布票也是白搭。那時隊里分給各家的棉花也很少,把棉花攢下兩三年,紡成線,才夠織一匹布的。所以胡桃家很缺布。娘剛把那塊布放下,胡桃就把布拿起來了。娘讓她把布放下,別動。胡桃已把疊在一起的布抖開了,說她看看。娘沒有指出那是一塊孝布,只說是一塊生布,沒啥可看的。胡桃說,她想看看夠不夠做一件褂子。娘說不夠,差多著呢。
有些失望的胡桃把布放下了,她沒有按原樣把布再疊好,還甩了一下,樣子像是不大高興。
娘拿了布到里間屋去了,讓胡桃也過來。胡桃問干什么。娘說,讓你過來你就過來。胡桃進了里間屋,娘讓她站好,碰碰她的胳膊,讓她把兩只胳膊舉起來。胡桃知道娘要干什么了,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動作有些遲疑。但她還是慢慢地把胳膊舉起來了,舉成投降的樣子,又不情愿完全投降。娘把布的一頭在她的一側(cè)胳膊下面掖住,扯緊布的另一頭,讓她轉(zhuǎn)。她一轉(zhuǎn),那塊整幅的長布就把她的胸脯裹住了,她就轉(zhuǎn)到娘懷里去了。娘說,這塊布夠給你做一件裹胸。胡桃點點頭。
胡桃的胸脯不裹住是不行了。她胸前的那兩個東西,先是像兩個大棗兒,后來像兩個柿子,再后來就像兩只兔子,成了活物。原先那兩個東西如平地生果,一碰硬錚錚的,似乎能感到里面還長著核兒。變成“兔子”后,雖然還翹巴著,就不那么生硬了,一摸一彈,一動一跳。胡桃挑擔子,它們在胸前跳;胡桃推水車,它們在胸前跳;胡桃踩軋花機,它們在胡桃胸前一上一下,跳得更歡實。有時胡桃明明在休息,它們像是存有慣性,似乎還在顫動。這就有些贏人,就給胡桃姑娘造成了一些麻煩。村里那起男人,只要一看見胡桃,就愿意往她胸前瞅,瞅得兩眼直瞪瞪的。有那大膽的男人,不光往胡桃胸前瞅,還拿那兩個東西說事,問胡桃,你那胸口是什么?胡桃以為人家說她衣服前襟子上沾了草,低頭瞅瞅,說沒什么呀!問話的人說,沒什么那里怎么鼓那么高。胡桃知道人家指的是什么了,她的臉立時紅透,很快作出惱樣子,說,去!還有的男人別出心裁,把胡桃的兩個奶子比成兩個老斑鳩,夸胡桃可以。胡桃不知她有什么可以的。那人說,天上飛著的老斑鳩你都能逮到。胡桃又被蒙住了,她說沒有呀。那人還是一本正經(jīng),說,你騙誰呢,兩只老斑鳩明明在你懷里揣著,你還說沒有。這一次胡桃罵了人,她說,你妹子懷里才揣著老斑鳩呢!那時胡桃的娘還沒給胡桃做裹胸,胡桃從未穿過裹胸。兩個大東西在胸前跳得實在太厲害了,胡桃就把胳膊抬起來,把它們抱住,壓制一下。不管是干活兒還是走路,胡桃不敢挺胸了,她把腰稍稍哈一點,或是把兩個膀子往前瓦一瓦,把兩個活潑的東西收斂一下。這樣讓胡桃覺得有些別扭。她看見村里一些老奶奶,一個二個腰彎得不成樣子。她擔心長此以往,自己將來也會變成一個駝背。
娘剛把裹胸做好,胡桃就把裹胸勒上了。做裹胸其實很簡單,娘連剪子都不用動,只把布的毛邊縫了縫,一邊綴上一排布扣兒,一邊臥上相應(yīng)的扣鼻兒,就算做成了。胡桃讓娘出去,她背著身子,吸著胸,把扣子疙瘩一個個硬塞進扣鼻兒里,就把裹胸貼胸裹上了。事情就是這樣,這塊布前天還頂在娘的頭上,給死去的胡桃的姥娘送葬。一轉(zhuǎn)眼,這塊布就有了新的用場,就跑到了姥娘的外孫女兒那朝氣蓬勃的處女奶子上。胡桃在胸前摸了一圈,那兩坨鼓著的東西一下子被勒得塌下來了,雖然胸脯還有些厚,但不那么鼓了,不那么高了,連最高處的兩個小疙瘩都被勒得陷下去了,幾乎找不到了。剛勒上裹胸時,胡桃一時不大適應(yīng),呼吸不如以前那么順暢。但她很快就適應(yīng)了,就呼吸自如了。她原地把身子顛了顛,那兩個原本調(diào)皮的東西變得老老實實,俯首貼耳,不顛了。由于胸脯裹緊了,胡桃仿佛覺得全身都緊了,正如說書人說的,頭緊腰緊腳緊,一連三緊。身上一緊,一利索,胡桃想跳一跳。她真的跳了,一跳有二尺高。不管她跳得有多高,她胸前的東西都不再跳了。
胡桃又把胸挺起來了,誰往她胸前瞅,她也不怕人家瞅了。她在心里對那些沒出息的人說,瞅吧,沒有了。那些人似乎有些遺憾,對胡桃說,哎呀可惜了,沒啥看頭兒了。還有人問胡桃最近丟東西沒有。胡桃已學(xué)得很有警惕性,她猜出來了,人家問的還是她胸前的東西。這個不要臉的問題本身就是一個圈套,不論她怎樣回答,都得中人家的圈套。她的辦法是什么話都不說,一扭臉就走了。
穿上裹胸的胡桃覺得很不錯,她想讓娘給她截一塊洋布,做一件洋布褲子。在此之前,胡桃都是穿家織的土布褲子,從沒有穿過機器織的洋布褲子。土布褲子染成黑的,上面接著粗布袋一樣的白褲腰。扎褲腰帶時,得把大褲腰一折,在小肚子前折成一大把,皺皺巴巴,鼓鼓囊囊,甚是難看。胡桃見村里有一個和她年齡一樣大的姑娘,穿了一件天藍色的洋布褲子。褲子是量著人的腰身裁的,人的腰有多細,褲腰就多細,扎褲腰帶時,再也不用折,褲子兩邊還有口袋,人家手往下一順,就插進口袋里去了,不管走路還是站下說話,兩只手都可以放進兩邊的口袋里。就算人家把手掏出來了,口袋里裝的還有東西,一塊手絹,或一把甜棗兒,看去仍很好看,讓人禁不住多看兩眼。胡桃希望能做一件同樣的褲子。可以說胡桃的心情是矛盾的,她把胸前的兩塊東西收拾住了,就想在褲子上做點文章。她害怕贏人,又禁不住地想贏一贏人。
胡桃把她的美好愿望跟娘提出來后,娘一口就拒絕了,她說做啥洋布褲子,不做。她說就做。娘說用啥做,用樹葉子做嗎?娘說著往樹上看了一眼。他們家是這個村的一家孤姓,也是外姓。人家都姓郭,只有他們家姓胡。以前,他們家的人給這村的老財扛長工,種菜園。后來,他們就留在了這個村。郭姓的人都住在有海子包圍的村里,只有他們一家住在村外的菜園里。他們家門前是種有不少樹,有的樹樹葉子還很闊大,可哪種樹葉子能做褲子呢。另外,他們家房后還生著不少蘆葦,蘆葦?shù)娜~片也不少。葦葉包粽子是好樣的,包人的大腿和屁股恐怕就差點勁。不過,這難不倒胡桃,胡桃做褲子的決心一定,她要靠自己的勞動掙錢買布。她聽人說了,鎮(zhèn)上的收購站正收購桑樹子兒。她家門前正好有兩根桑樹,樹上結(jié)滿了桑椹子,她把桑椹子采下來,把里面的子兒淘出來,不就可以賣錢嘛!桑樹的葉子是不能做褲子,可還有桑樹的子兒呢,不等于桑樹的子兒也變不成褲子呀!
胡桃爬上高樹,抓住樹枝奮力一搖,成熟的桑椹子就像雨點兒一樣叭叭嗒嗒落下去。桑椹子是紫紅色的漿果,每一枚漿果的汁水都很飽滿,都能把地上砸成一點紅。胡桃把桑椹子撿到銅底羅里,到塘邊去淘洗。她把桑椹子抓爛,抓成紫紅的漿子,用水把漿子漂走,只把桑椹子里面的子兒留在羅的底部。她這只手抓了那只手抓,兩只手都染成了紫紅色,連指甲蓋都變成了紫紅色。魚們愛吃桑椹子的肉,喝桑椹子的漿,胡桃每次在塘邊淘洗桑椹子時,都引來不少魚,在她跟前的塘面翻花翻成一片。桑樹的子兒是金黃的,跟小米很相似。她把桑樹的子兒攤在荷葉上晾曬,連雞都以為是小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光想吃。胡桃采了一夏天桑椹子,淘洗了一季子桑樹子兒,把所賣的錢三毛兩毛地攢起來,終于買了一塊天藍布,做成一條夢寐以求的洋布褲子。
穿上新褲子的胡桃,覺得腿也輕了,腰也軟了,興奮得一天到晚臉上紅通通的,好像腿不再是過去的腿,腰不再是過去的腰。有了這么好的褲子,別的土布褲子她就不想穿了,恨不得做夢時也把新褲子穿在身上。睡覺前,她把新褲子疊整齊,放在枕頭旁邊,第二天一大早就穿出去了。
娘對胡桃有些看不過,說,你看你燒包燒成什么樣子了,你小心著你!娘的話有所指。
胡桃到鎮(zhèn)上的縫紉店做褲子時,當?shù)卣餍形魇脚澋囊环N最新做法,這種做法的特點是不分前后,可以把包屁股的后面換到前面,也可以把前面換到后面。只有當時的農(nóng)村才會發(fā)明這種做法。說白了,這種做法就是為了愛惜褲子,節(jié)省褲子。要是做成只能一面穿的褲子,屁股那里就容易磨白,磨破。兩面換著穿呢,等于可以把一條褲子的壽命延長一倍。裁縫征求胡桃的意見,胡桃當然愿意選擇不分前后的做法。這種做法帶來一個不可避免的問題,就是褲子兩邊的口袋一個朝前,一個朝后。如果兩只手同時插進口袋的話,只能是一只往前插,一只往后插。這沒關(guān)系,胡桃的手是勤勞的手,她的手老也不閑著,很少往褲子口袋里插。既然有褲子口袋,她當然不會讓口袋空著。她沒有手絹可往口袋里裝,裝一把棗子又硌得慌,只能裝點兒別的什么。至于胡桃往口袋里裝了什么,一般人都想不到,那是姑娘家精心挑選的一個秘密。原來她往口袋里裝的是兩團棉花。她把生棉花里面的棉子兒剝出來,把棉花弄得喧騰著,就裝進口袋里去了。這下可不得了,由于棉花的幫襯作用,使胡桃的屁股像是頓時大出許多。她的屁股本來就不小了,這樣一來,她的屁股就顯得更加肥碩。娘說她燒包,要她小心著,就是指的這一點。
娘不想讓胡桃打扮得太漂亮,特別不愿意看到胡桃把屁股搞得那樣大,初生的牛犢兒不知道老虎的厲害,那樣搞是危險的。自從女兒一天天長大,當娘的就覺得有一種潛在的危險在向她悄悄逼近,使她一天比一天懸心。她發(fā)現(xiàn)村里那些男人的眼睛老在胡桃身上脧來脧去。只要她一不在胡桃身邊,就有人往胡桃身邊湊,跟胡桃嘻皮笑臉。胡桃在水塘這邊淘桑樹子兒,對岸有好幾個男人過來過去。她家的茅房原來在屋子后頭,那里長了很多蘆葦,幾乎把茅房擁住了。有一次她去茅房解手,覺得茅池后面的墻怎么有點透風(fēng)呢,扭頭一瞅,土墻不知什么時候已被人掏了一個洞,有一只眼睛正在洞子后面瞪著。她提起褲子正要罵人,洞子外面的人已收起眼睛跑了,趟得蘆葦嘩嘩亂響。她知道,這不要臉的眼睛是沖胡桃來的,打的是胡桃的主意,倘是胡桃在這里被人看去,那還了得!她讓胡桃的爹把茅房周圍的蘆葦都斬掉還不算,還把茅房扒掉,移到屋山一頭去了。屋后還有不少蘆葦,蘆葦是公家的,都斬掉是不行的。她假設(shè)蘆葦里藏的還有人,動不動就到屋后對著蘆葦叢罵一通。她把胡桃盯得很緊。一到天黑,她就不許胡桃再出門。夏天天熱,她可以在院子里睡,從不讓胡桃在院子里睡。鎮(zhèn)上放電影,任胡桃百般求她,她就是不放胡桃去。她說天黑,路上有小鬼兒,小鬼兒半路上把你拉走怎么辦!又說電影有啥看頭兒!胡桃趁她稍不注意,自己跑走了。她把什么事都放下,追著胡桃就去了,直到在電影場子里找到胡桃,把胡桃的手扯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對于胡桃褲子口袋里放的棉花,娘也認為那是女兒的一個秘密。她怕女兒害臊,沒有把女兒的秘密揭露出來。趁女兒熟睡的時候,她輕手輕腳過去,把女兒褲子口袋里的棉花掏出來了。她想通過這個辦法給胡桃一個暗示,讓胡桃知道,在口袋里裝棉花是不好的。
早起穿褲子,胡桃發(fā)現(xiàn)口袋里的棉花沒有了。第一次,她沒想到是娘掏走的,懷疑是弟弟掏走的。弟弟是個饞嘴的小家伙,大概以為她口袋里裝的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就偷偷地往她口袋里摸,沒摸到什么好吃的東西,就把她的棉花掏走給扔了。胡桃沒有質(zhì)問弟弟為啥掏她的口袋,也沒有吵弟弟,只把弟弟狠狠瞪了一眼。她從家里盛棉花的簍子里又揪了兩團棉花,分別裝進兩個口袋里。按當?shù)毓媚锏难酃鈦砜矗套犹罅耍瑫屓擞X得害羞,覺得丑,得把奶子勒平為好。而屁股大了呢,就是難得的,就是好看,就是美。因為他們那里有一個流傳已久的說法,買牛買個抓地虎,娶媳婦娶個大屁股。姑娘的屁股大小,是他們衡量媳婦美丑的重要標準。胡桃肯定是聽到過這種說法,肯定受到這種審美觀的影響,所以她才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的屁股往大了整,往美里整。從反應(yīng)看,她這種做法的確收到良好的效果。她在村里或地里一走,就覺得有人跟在她后面看。有人不僅跟在她后面看,還發(fā)出嘖嘖贊嘆。跟人家看她的奶子不同,她不怕人家看她的屁股,不怕贏人。她心里說,隨便看, 贏死你!她甚至有些得意。她這般美好的屁股不光贏了男人,連村里的好多生過孩子的女人都被她贏了。有的女人竟對著她的耳根說,胡桃,哪個男人要是娶了你,你保證能給人家生一窩兒子。胡桃是聽說過大屁股女人生兒子的說法,但她還沒有把生兒子的事和自己聯(lián)系起來,聽人家這么一說,她的耳朵根子都紅了。
娘再次把胡桃口袋里的棉花掏了出來。出于一個母親的本能,她要保衛(wèi)自己的女兒。她家屋子?xùn)|面的水塘邊有一棵李子樹,每年李子樹上開花不少,掛果兒也不少。要是等李子長熟,定是紅艷艷的一樹。可自從樹上開始結(jié)李子,李子從來沒有紅過,還是青鱉蛋子時就被人摘光了,年年都是這樣。為保住李子,她也曾想過不少辦法,比如命兒子向樹干上抹臟物,讓丈夫把樹干周圍捆上刺棵子等。這些辦法一點也不頂用,青青的李子上還長著細細的絨毛,就被嘴饞手長的家伙們半路上偷走了。青李子又澀又苦,并不好吃,那些不知名的壞蛋們不知犯的哪門子賤,就是不愿等李子長圓長飽長紅就下手。李子嘛,被人摘了也就摘了。她想罵,就罵罵,不想罵,就笑笑。反正她不再指望拿李子甜嘴,賣錢。女兒就不一樣了,在女兒沒找到婆家之前,她得保證女兒不出半點閃失。最嬌莫過女兒身,若女兒稍有閃失,就等于把女兒給毀了,女兒就不是原來的女兒了。李子頭年被人摘去,第二年還會再生。女兒只有一生,要是被人摘過,就永遠不可彌補,找婆家就難了。所以在女兒訂親之前,她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女兒,讓女兒保持一個完好無缺的清白之身。已經(jīng)有人開始給女兒提親了,只是親事尚未確定,不知將來把女兒娶走的是哪一個。好比說她種了花兒,養(yǎng)了花兒,隨著花骨朵一天天長大,她成天提心吊膽,怕風(fēng)又怕雨,防蜂又防蝶,對花骨朵精心呵護,卻并不知道將來花落誰家。她的保護是沒有確定服務(wù)對象的保護,是無私的保護。這不但絲毫不會影響她保護女兒的積極性和責任心,相反,親事越是沒有確定,她越覺得自己所負的責任面越寬,責任越重大。
這一次,胡桃猜到是娘掏走了她褲子口袋里的棉花,有點害羞之后,她就把臉子拉下來,生氣了。人家往口袋里裝點東西娘也管,娘管得也太寬了。她把棉花簍子搬出來翻了翻,果然在簍子里側(cè)翻出了那幾團親切的棉花。胡桃產(chǎn)生了一些逆反心理,娘不是反對她往口袋里裝棉花嗎,她偏要裝。她把四團棉花分成兩部分,統(tǒng)統(tǒng)裝進褲子兩邊的口袋里去了。新棉花的彈性和吸收空氣的能力是很好的,這樣一來,胡桃的屁股兩幫就加倍的鼓,加倍的寬。對比之下,胡桃的小腰就顯得越發(fā)的細。如果說胡桃的口袋里裝進兩團棉花時,雖對屁股進行了藝術(shù)加工,夸張還是有限的,還像是一幅寫實的油畫。現(xiàn)在裝進四團棉花呢,就把屁股夸張得像一幅漫畫了。為防止娘再次把她視為身體組成部分的棉花掏走,睡之前,她把棉花掏出來,放進被窩里,第二天起床穿褲子時,再把熱騰騰的棉花裝進去。
連弟弟都發(fā)現(xiàn)她胯骨兩側(cè)鼓得有些格外,問她口袋里裝的是啥。她說啥都沒有。弟弟不相信,提出把她的口袋摸一摸。胡桃揚起巴掌,對弟弟說,你敢,我打死你!弟弟當時沒敢摸她的口袋,但小家伙還把姐姐鼓鼓囊囊的口袋惦記著。姐姐褲子兩邊的口袋支乍得跟剛吃飽的水羊肚子一樣,怎么可能啥東西都沒有呢?趁姐姐端著碗吃飯時不注意,他的手迅速往姐姐一側(cè)的褲口袋里一插,從中掏出了一團棉花。
胡桃見弟弟掏出了她的秘密,頓時就惱了,她連飯也不吃了,放下飯碗就去捉弟弟。
掏出棉花的弟弟本來有些失望,姐姐一捉他,他大概覺得有點好玩,抓著棉花就跑了,姐姐越是說給我,給我,他跑得越快。他跟姐姐轉(zhuǎn)樹,轉(zhuǎn)井臺,姐姐幾次差點捉住他,他的腰一瓦,打一個轉(zhuǎn)折,就躲開了。這么大的男孩兒喜歡的就是亂跑亂跳,在沒人逗他的情況下,他自己動不動就跑一氣。后面有人追他,可以說正中他的下懷,他正好可以借機炫耀一下自己兔子一樣的跑速。他跑到水塘外沿去了,把手里的棉花對不再追他的姐姐高高舉著,說哎,哎,棉花,棉花。
胡桃氣得臉都黃了,隔著水塘對弟弟罵了不少狠話,她讓弟弟死去吧,有本事永遠都別回家。還說她再也不給弟弟做鞋穿了,讓蒺藜把弟弟的腳扎個稀巴爛,看弟弟還跑不跑。
這一幕胡桃的娘都看見了。一開始,娘是幫著胡桃說話,娘命胡桃的弟弟把棉花拿回來,還罵了胡桃的弟弟是個小兔孫。娘后來說的話,胡桃就很不愛聽,她聽出娘把她也捎帶上了。娘說棉花又不是花兒,又不能插在頭上,有什么可玩的!把好好的棉花弄臟了,弄死性了,就沒法兒紡線沒法織布了。
娘拿話捎帶她,她就把氣轉(zhuǎn)移在娘身上,說,都是你,成天慣著他,把他慣得不像樣子!
娘說,我怎么慣他了,我這不是幫你說話嘛!你這閨女,我看你越大越不懂話兒!
你說我不懂話兒,我就是不懂話兒。別當我聽不出來!你說棉花不是花兒,我就說棉花是花兒。胡桃流淚了。
娘早就想對胡桃指明利害,她并沒有因為看見胡桃流淚就不說話了,說,你看著棉花是花兒,干脆把簍子里的棉花都戴在你身上算了。這么大的閨女了,只知道鐵重,不知道棉花多了也能壓倒人。說別人你不知道,你親姑你總該知道吧。你要是不小心,不聽話,你也不會比你姑好到哪里去。
胡桃不愿聽娘提起姑姑,更不愿意把她和姑姑作類比,她說不聽,不聽,跑到屋里趴到自己床上哭去了。姑姑的事胡桃是知道的。據(jù)說姑姑跟外村的人訂了親,是在出嫁的路上,被本村郭姓的人半路打劫,生生搶回來的。姑姑被搶回村里后,即被按著頭和本村一個姓郭的男人拜了天地,塞進了洞房。爺爺、父親、叔叔等,聽說后氣壞了,嗷嗷叫著要跟那家人家拼命,要把姑姑奪回來。無奈郭姓的青壯男人和年輕婦女都出動了,把反鎖著的洞房保衛(wèi)得里三層,外三層,他們家的人想接近洞房根本不可能。不管他們家的人從哪個角度往里沖,都有數(shù)倍于他們的人擁上去阻攔。他們家的人惱得幾乎就地摔頭。而阻攔的人都不著惱,還嘻嘻笑著,儼然以新結(jié)成的親戚關(guān)系稱呼他們家的人。這種強加的親戚關(guān)系使他們家的人惱上加惱。更可惱的是她的姑姑。第二天,正當胡桃的奶奶哭得尋死覓活,姑姑從洞房里出來了,姑姑反過來勸奶奶,說娘,娘,別哭了,在哪里不是吃飯過日子呢!他們家的人認為,這是姓郭的仗著人多勢眾欺負他們。姑姑被搶事件,是他們家的恥辱,胡家祖祖輩輩都要記住這個恥辱。他們家除了否認姑姑家這門親戚,拒絕和姑姑家的人來往,以后胡家下輩再生了閨女,堅決不許和本村郭姓的人員通婚。作為胡家下輩的第一個閨女,胡桃接受了姑姑的教訓(xùn),并記住了他們家的祖訓(xùn),她不打算和本村的男孩子有什么過深的交往。她之所以不愿聽娘把她與姑姑相提并論,因為她覺得自己和姑姑所處的社會不一樣,她生在新社會,新社會講究婚姻自主。她相信只要她自己不同意,誰也不能強迫她和本村的某個人結(jié)婚。哭過之后,胡桃把另一只口袋里的棉花也掏出來了。她不再往口袋里裝棉花了。
娘并沒有因胡桃褲子口袋里不裝棉花而放松警惕,放松對胡桃的嚴密保衛(wèi)。可以說胡桃一天天大著,娘的心在胡桃身上一天天小著,不敢有絲毫大意。她雖然不能像老母雞抱小雞那樣,天天把女兒包在翅膀底下,但她目光炯炯的,誰要是對女兒多看幾眼,她都要在心里留上一個記號。她心里有數(shù),村里有好幾個小伙子看上胡桃了。這從他們的眼神兒里就看得出來,他們一看見胡桃,眼里就像汪了水,或者像著了火。他們的年齡都和胡桃大小差不多,因年齡比較接近,他們就以為人也可以接近。其中兩個小伙子的母親,已托媒人找過她,給胡桃提親。她一點余地也不留,一口就把媒人回絕了。遇到機會,她還對那兩個小伙子使冷臉子,讓人家死了那份想娶胡桃的心。
可怕的是村里有一個結(jié)過婚的叫大本的人。這個人喜在女人堆里走動,被稱為善串女人行的騷情人。大本仗著父親在城里有一份工作,家里在花錢方面活便些,加上他本人嘴甜,有手段,不知怎么就討得了女人歡心。他在村里跟好幾個女人有那種關(guān)系。據(jù)說不管再扎手的果子,只要被大本看中,沒有他摘不到手的,吃不到嘴的。胡桃的娘發(fā)現(xiàn),不懷好意的大本在打胡桃的主意了。大本把村里的女人吃一個又一個,定是吃饞了嘴,又想換換口味,就把下一個目標鎖定在胡桃身上了。胡桃在水塘里側(cè)洗衣服,大本隔著水就把一只香瓜扔到胡桃面前去了。金黃的香瓜在水面載浮載沉地漂著,轉(zhuǎn)著,很是誘人。大本小聲催胡桃快撈,快撈。眼看胡桃要伸手撈瓜,她趕快從蘆葦后面沖出來,把大本罵走了。瓜也漂走了。和胡桃一塊兒到鎮(zhèn)上趕集,她不過上趟茅房的工夫,大本就湊到胡桃身邊去了,不知正在胡桃耳邊說些什么。她一從茅房出來,大本就鉆到人堆里去了。這些都是她所看見的。她沒有看見的,不知還有些什么事。忽一日,她見胡桃洗褲子時,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了一方疊在一起的花手絹。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大驚。她據(jù)此作出兩點判斷,一是手絹定是大本給胡桃買的,二是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大本將手絹偷偷塞給胡桃的。既然兩個人有了單獨會面的機會,看來事情已相當危險了。她問胡桃,哪里來的手絹?
胡桃說是她自己買的。
胡說,你哪里來的錢?
不要你管,反正不是偷人家的錢。又說,是上次買褲子布時剩下的錢。
胡桃開始對她撒謊了,女兒一對娘撒謊,離出事兒就不遠了,看來事不宜遲,她得趕快采取行動。
她的行動,是以請大本幫個忙的名義,讓大本到她家里去了。她家里當時沒有別的人,只有她和大本兩個人。她把大本領(lǐng)到她睡覺的屋子,就把門關(guān)上了。她對大本說,你想那個,就跟我那個吧,你想怎么那個都行,就是不能打胡桃的主意。你敢動胡桃一指頭,我就跟你拼命,就死在你們家里。說著,她就動手解扣子,解褲帶。
大本說不不不,大本奪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