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志慧
在藝術領域內,慶慶或許算得上是“大器晚成”,她四十二歲時才開始藝術創作。在這之前,慶慶當過醫生、在外企打過工,自己開過店,在國外呆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慶慶的作品缺乏了一些所謂的“專業因素”,然而,正因為此,慶慶才能在藝術領域內特立獨行地創作,以敏銳的眼光洞悉女性在歷史和社會中的地位。
慶慶的裝置和行為藝術里包含了對靈魂的追問和訴求,這是一種由內心生發的對歷史和生命的探詢。其創作初衷源于久居國外的空虛和悸動,潛伏的欲望促使她的創作一發而不可收,走上了職業藝術家的道路。對她而言,“藝術是思想方式和思維方式,更是人類在進化中最終突破和解放自己的唯一方式。在我,它便是我的生活方式,它給了我人生最大可能的自由度。”(慶慶《我和我的故事》)慶慶的創作有別于其他的女性藝術家,她并不刻意凸顯自己的女性特質,也避免了那種咄咄逼人的斗志姿態。
眾所周知,女性藝術家在當代藝術中的處境十分尷尬,她們被劃分為兩種類型:私語式的自戀或歇斯底里的偏執狂。女性藝術家對私密空間或生活體驗的描繪,運用女紅等傳統的創作手法,都被歸入前者。此類作品往往是藝術家生命體驗的直陳,它呈現了女性自身獨特的心理歷程。女性藝術家在“小我”的領域內進行獨白,她們很少切入到社會、歷史等“大我”(沉重)的場面,更注重創作本身的得心應手以及隨之伴隨的愉悅。相反,極端的題材和手法往往被認為是歇斯底里的偏執。一些女性藝術家敢于反抗傳統的體制(如展覽及收藏機制等),作品直指父權政治的種種弊端。她們打破傳統的藝術創作理念,顛覆了父權社會炮制出來的“好女孩”形象。這些藝術家的作品極具震撼力,它們粉碎了男性英雄主義的夢想。但是,因為其強大的破壞力,女性藝術家被某些人視為“妖魔”而加以貶低。摒除以上兩種創作方式,女性藝術家運用“主流”的題材或創作手段,則有落入男性藝術家圈套之嫌。所以,女性主義及女性藝術家在被論及時總蒙有一種曖昧的色彩。
慶慶以機智的方式置身于這種尷尬之外。她的作品迫使觀者去審視女性在歷史和當下的生存處境,進而反省整個社會的問題。盡管沒有刻意凸顯,她的作品中仍然有許多表明身份的因素:棉、麻、玫瑰等,這些符號的背隱藏著敏銳的慶慶。
慶慶以一種貌似“溫馨”的手法闡述了女性在歷史中的屈辱地位,她頻繁地運用玫瑰、繡花鞋、棉、麻等媒材,并將之作為特定的語言形式。“女性系列”宛如一首凄美的挽歌,唱出了女性的卑弱性格和從屬地位。《墓地》中,一些枯萎的玫瑰下埋葬的是尖尖的繡花鞋。同樣,繡花鞋和玫瑰也出現在《棺》里,麻編制而成的棺里仿佛傳出小腳女人的嘆息和呻吟。這一系列裝置使人憶起那段畸形的歷史。
小腳體現了傳統男權社會的審美眼光和女性的卑賤地位,纏足最能反映男性的殘忍和女性的屈辱。歷史上有許多男人成為“拜小腳狂”,也有許多關于詠嘆“金蓮”的詩詞。女人的小腳成為時尚,成為男性審美的焦點,“今人每入花叢,不仰觀云鬟,先俯察裙下。”(袁牧《答人求妾書》);一些地區在春秋兩季舉行“晾腳會”、“賽腳會”。男性把小腳當作賞玩、把弄的對象,借對小腳的迷戀來滿足感官上的刺激。女人因“小腳”的特殊作用而被物態化。因此,父權社會對“金蓮”的迷戀,實質上是一種戀物癖的心理在作祟。《金瓶梅》中西門慶就脫下潘金蓮的繡花鞋“吃鞋杯耍子”。慶慶在書寫女性歷史處境的時候,選取了“繡花鞋”這一獨特的視點,“它是中國文化中最丑陋最污濁的那一面的真實記錄,荒誕而扭曲。”(《黑色女人的故事》)“我的棺是為她們作的,為那一段畸形的恥辱,麻的棺,獻上枯萎的玫瑰,紅的、粉的、紫紅的……”(《棺》)
然而,慶慶的“女性系列”不只是對女性恥辱的回顧,繡花鞋同時也成為女性人格魅力的一個指代符號。這些纏著小腳的女人卑微而頑強地生活著,在男性變態的審美眼光里走出一串顫巍巍的腳印。對此,慶慶寫道:我同樣始終驚異與嘆息,女人們的堅忍與堅忍中!
與“女性系列”的“溫馨”相比,“黑色記憶系列”呈現出一種冷冰冰的殘忍。慶慶的作品中出現了耳朵、手等肢解的人體器官和骨骼等,這些語言符號的運用與她曾經當醫生的經歷有很大的關系。扎滿大頭針的耳朵(《智》)、插滿刀叉的耳朵(《文化手術》),讓觀者生發出一種血淋淋的顫意。慶慶借由它們來詮釋十年文革,在那段歲月里,人性被扭曲,在惡劣的環境中,耳朵喪失了辨別的能力,它只能聽到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導致了人性的扭曲和淪喪。
從《掃天》開始,慶慶以一種傳教士般的熱忱繼續她的藝術之旅。在《藝術圈》中,慶慶把自己埋在奇異果、秋菊花、花呢等組成的“藏身之處”,所有的東西混雜在一起,發出死亡的氣息。螃蟹從身體上爬過,使藝術家體味到身體慢慢腐爛的奇妙滋味。人類總在害怕肉體的腐爛和消亡,所以,從古至今,才會有人總在不斷地研究關于身體的保存方式,他們確信靈魂可以因此而不滅。《葬魂》把對自我靈魂探詢的擴散。人是最奇怪而殘忍的動物,將殺戮弱小視為理所當然。慶慶埋葬羊的尸骨,以一種母性的方式安撫母親的靈魂,其實為村民的行為贖罪,也是為人類向動物賠罪。
無論是她的裝置作品,還是行為藝術,作為一名藝術家,慶慶深刻地揭露并反省了女性乃至整個人類的歷史處境和生存狀態。她的作品涵蓋了從歷史到當下的一系列問題,以一種娓娓述說的方式喚醒人體內潛藏的良知。將慶慶單純地定義為女性藝術家是不確切的,她只是一位有良知的、追問自由的自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