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兆福
十四、文學/出版物:出版業術語
[拉]literatura,[英]literature,[德]Literatur,[法]literature,[俄]литература,[日]文學、文藝。
凡多義詞,義項有主次廣狹深淺多層次,任人揀選,以其常見、罕用、首見、后識,為我所知悉所用。此事有時是讓人頗為撓頭的。然則,利弊相生。孳生繁、用處多、通義廣,詞中活子轉為術語穿行學術,正是因此而生。從學習心理學而言,此種轉用,隨其習見,實難駕馭而時常干擾術語實際應用,影響正確運作,令人可憐可愛。
就這方面說,首見義習慣用項,有時就這么耽誤事。眼見某術語,腦中即時閃出某義,通常即指認為此義,短時間若無難解難疏,小范圍若無礙釋解,一般亦就以此義為單行道一路前行。一時間人人以為所知義即確解,可惜那往往并非最確義,有時恰恰正在此處理解出了差錯。事過雖覺察所知義項有誤,皆因知識不全面經驗不深入所致,但這忙中失察已經誤了事。既然自己誤判,除了自責,別無他法。此等事,若屬平常類,事后做些切實彌補功夫未嘗不能挽救損失,這里要談的卻是影響政策多年,以致形成思維定勢撥亂反正頗費功夫的一場教訓。
說的是對列寧一個術語怎樣誤解,來源有自,延申有理,凡六七十年,而糾誤歷程又不下二十年。前此所誤解歷久業已形成思維定勢,一日須扳正,難免很失落。原當正確對待已是言行所準,從此改弦更張,亦須自己做來,掙脫失落感重新振作談何容易。話說回來,理解轉入正確局面,打開更大通路,順暢前行,又是讓人何等欣喜。
甲、年表:思路歷程——事實簡單羅列
1、列寧填表: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работа
列寧填“蘇維埃代表登記表”、“俄共代表大會登記表”,“職業”、“工作”欄時,作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работа(寫作、文字工作),即自稱是(著作者、寫作者)。意思指他寫理論著作,政論和國務文件而非其他。有一次,他這么對高爾基說:即使剝掉我的皮,我也寫不出兩行詩來(《回憶列寧》[五卷集]第二卷第332頁,人民出版社,1982年)。言外之意:他不會寫詩不寫文學作品。這話聽來深含尊敬高爾基,班門不弄斧之意。畢竟高爾基享有世界文豪聲譽。話雖聽他這么說,但他對俄國文學家自有真知卓見,不由高爾基不敬佩。
這話涉及他三篇文字:甲、《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鏡子》;乙、《托爾斯泰和他的時代》;丙、《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主要是丙文。
2、列寧本意:探討革命活動和出版物關系(1905年)。
《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寫于十月革命時期。這十月非那著名的1917年10月,而是后者的準備。就勝利的大小而論,這時無產階級已經為俄國贏得了一半自由(可惜很快又喪失了)。列寧聞訊匆匆返回彼得堡,撰文指導新時期文字工作,對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出版物適時提出政策建議,以適應革命寫作事業從地下轉為公開半公開,即具體闡述政論家在黨報黨刊上應如何堅持黨性問題。
所謂出版物,不外報紙刊物書籍傳單等宣傳物。“出版物現在有十分之九可以成為,甚至可以合法地成為黨的出版物”。列寧因而指出應體現“徹底的黨性”,為千千萬萬勞動人民服務。出版事業應是社會民主主義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列寧指出,無可爭論,寫作事業最不能機械劃一,強求一律,少數服從多數。無可爭論,在這事業中,絕對必須保證有個人創造性和個人愛好的廣闊天地,有思想和幻想,形式和內容的廣闊天地(《列寧選集》1:664)。
3、初期誤解:視所著為關于文學藝術的文章(1931年)
著名的十月革命勝利后,執政黨迎來全新的日子。1931年,聯共中央列寧研究院所出版《列寧選集》收甲乙二文,編者撰附題注長文。二文評論文學家,難得如此精辟,一向深受重視。只是,題注因之推而廣之當作關于文學藝術問題的文章予以推薦以論證文學藝術具有階級性,體現階級利益。
1938年蘇聯藝術出版社所編《列寧論文化與藝術》收甲乙二文更進一步說明“藝術的階級性與黨性”。
a、“出版物”這一術語,義有廣狹,凡形成文字的東西(含文學藝術著作)均在所指之列,斯文一點稱為“文獻”,德文Literatur,見于《共產黨宣言》第三章標題就譯:社會主義的和共產主義的文獻。
列寧丙文所談首重政治性出版物,而非文學藝術。此詞俄文литература而見于列寧其他著作,有時稱文獻、書刊、報刊、刊物,因具體情況而異,但總屬出版物,俄文并不就例外。
b、自然,文中個別句子也提到諸如美學藝術,小說圖畫,舞臺藝術,作家畫家和女演員等等。但畢竟不是列寧本文主旨。
c、俄文литература如指文學作品,習慣加限制性定語,寫成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即藝術性著作。列寧本人這樣使用,甲乙二文題注者亦如此。瞿秋白譯作“藝術的文學”。譯俄文者案頭常備八杉貞利所編《露和辭典》,日譯作文藝,莫非受其影響?
由此推斷,此間差別異同,當年我譯者早有察覺。一般譯者總不致于全然不知。
看恩格斯《流亡者文獻》,德文Literatur與俄文литература因其同源自拉丁文literatura,大體一致。恩格斯指的僅是報紙刊物等。我國一度譯做《僑民文學》,后糾正。不知怎么,糾正之筆未延及于列寧此文。
d、偶爾也見徑直作“文學”者,讀《馬恩選集》能體會到編譯局對此術語頗為慎重,特意加了注,說明該處德文Literatur,“泛指科學藝術哲學政治等等方面的著作”(《選集》1:276)。認真負責者當如是。誠然,不該忘了偷火者普羅米修斯每每沒能優游從容,設立編譯局不正是一番表白!
e、事有湊巧,當其引進我國時,正值我人更新文學觀念。小說戲曲,以封建社會傳統偏見,不能登大雅之堂。清末民初,西風所及,有識之士梁啟超、王國維,新文化運動領袖人物陳獨秀、胡適為其(連帶而及于民間藝術)鳴不平,呼吁還“文學”為正身不遺余力。
4、后期曲解:認定為有關的經典之作(五十年代)
可惜當年蘇聯理論界如上所述,竟誤解出版物為文學,張冠李戴,頭疼藥用來治腳,進而更于斯大林以后蘇聯所出版兩部書為甚。
1957年《列寧論文學與藝術》收丙文,長序說列寧這一著作“制定了文學的黨性這一重大的原則”,“規定了藝術創作者的新任務”(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上卷第11頁)。
1960年《馬克思列寧主義美學原理》(1961年即有譯本)一書專節“馬克思主義美學發展的列寧階段”所闡釋大抵同于前書(三聯書店,上冊第210~212頁)。
5、影響我國:文本入境(建國前)
文本經這樣理解,步步引申,經過權威的部門一再發表,屢次鄭重介紹,逐漸流傳開來,又恰當國際理論界熱切誠懇向蘇聯請教,文本原文譯文自然均為大家所樂于學習研究探討推敲輾轉引用。
初入境正好因應中共內左傾路線占統治地位之大環境,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因此接受誤引又是可想而知的。
甲乙二文(含題注長文)和丙文很快進入我國,途徑大致如下:
一、甲乙二文:
1933年瞿秋白譯:《海上述林》(1936年出版)
1943年蕭三譯:《列寧論文化與藝術》(邊區版)
二、丙文:
1926年一聲節譯:《論黨的出版物與文學》
1930年成文英(馮雪峰)譯:《論新興文學》
陳雪帆譯:《伊里基論文學》
1933年瞿秋白譯:《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
節譯,見《海上述林》)
1943年延安《解放日報》譯載《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
1944年戈寶權譯:《列寧論黨的文學問題》
6、入境:文本及其他(建國后)
1951年,周揚、曹葆華等譯:《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見《馬恩列斯論文藝》)
本版丙文譯文甚至于第71頁有一句竟為“打倒非黨的文學家!”這十足關門主義宗派主義口號。
上文第4段業已指出1957年、1960年兩書移譯之速。
兩個階段,從在野到執政,其誤導上升為政策歷數十年,最后為“四人幫”所趁,經過這么三轉四轉毫厘千里觸目驚心惹犯眾怒,才終于從全面到局部認真檢查反思而得以糾正。
7、影響擴大
其間,毛澤東于1942年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兩次引證,作《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第一次說,列寧還在1905年就已經著重指出過,我們的文藝應當為千千萬萬的勞動人民服務。第二次說,無產階級的文學藝術是無產階級整個事業的一部分,是整個革命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
從此,文藝政策上提出: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從屬于政治。
8、開始糾正:盧卡奇反遭斥
這期間,五十年代中期,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文藝學家匈牙利盧卡奇指出,(丙文)列寧本文僅對1905年那個時代有意義,僅僅涉及黨的報刊工作中政論家的職責。
以盧卡奇當時身份,人皆視為修正主義者,其糾正可想而知只能是幫倒忙。
9、修訂舊譯:發表新譯文
1981年,編譯局修訂列寧本文舊譯文,工作置于學術探討基礎上。
1982年列寧《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舊譯經修訂改正,新標題作《黨的組織和黨的出版物》重新發表于《紅旗》雜志第22期。
10、正式糾正:中共中央調整文藝政策
1982年,毛澤東《講話》發表四十周年。6月25日,胡喬木在文聯四屆二次全委會閉會后的招待會上,就文藝與政治關系發表講話,提到中央考慮不再用“文藝為政治服務”、“文藝從屬于政治”這些提法,而改用“文藝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談文學藝術》第241頁)。
乙、說明——情況簡要介紹
大致羅列了過程,在此只能十分抽象地認識演變,推斷所可能產生消極后果。
抗日戰爭爆發,國內階級矛盾上升為民族矛盾,左聯的關門主義、宗派主義初步得到克服。建國后,這種關門主義、宗派主義在另一層面,更大范圍,作為國家政策再次延續乃至愈演愈烈,必至“文化大革命”才終于擦亮了大家眼睛,撥亂反正有幸走到今天。試看抗戰時期空前活躍的文藝,試看改革開放以來欣欣向榮的文學事業,早日克服,這一切會早來十年二十年。
話說回來,這二十年來可也頗不容易呢。
首先,雖然總的形勢扭轉了,分支線具體操作仍是問題。毛澤東的《講話》是中國革命文藝的綱領性文獻,所引證列寧本文具有權威性。毛澤東援引列寧文字所作論述,所引和所論彼此扣得十分緊。校改《列寧全集》譯文和改動《毛澤東選集》相關文字并非一回事是顯而易見的。
從蘇聯誤導到我亦步亦趨,從權威論據到“左”的口號接踵而出,痕跡斑斑歷歷可尋,年表所記只是梗概。
去年讀到《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研究》第2期文章:記一篇列寧著作舊譯文《黨的組織和黨的文學》的修訂,作者丁世俊認真介紹了這件事所包含的歷史底蘊。胡喬木怎樣抓住時機,巧妙運作。他怎樣聯系編譯局重審術語,確定正誤。他怎樣審度誤釋列寧本文關鍵術語:引文誤釋經我們轉為論據,為文藝方面制定施行“左”指導思想提供理論根據。
說起來,1981年他是最恰當人選,前此整理《講話》,建國后編輯《毛選》,這時領導《毛選》第2版工作。前因后果解鈴系鈴深悉內情。他特別提到三點:
一、文學、黨性:文學是社會現象,不能用黨與非黨來劃分。
“文學”是多義詞,“黨性”也是多義詞,特別是中國流行的“黨性”的用法更具有嚴重的意義,包括對黨的組織性、紀律性等等的態度和立場。而究其本義,“黨性”沒有這么多的含義。中國的古語說,無黨無偏,或者群而不黨。
“黨性”實際就是“傾向性”,對是非要有一種觀點。“非黨文學家”的提法要改,“非黨性”也不要,只能講“無傾向性文學。”
二、“黨的文學”的提法使人誤以為文學這一社會文化現象是黨的附屬物,是黨的事業中的“齒輪和螺絲釘”。
三、由于文學基本上是個人創作,黨在文學中不能發號施令,只能提出號召和建議,做出評論,通過作協組織作家深入生活,并通過出版、制片等國家行政進行適當調節,但黨對自己的報刊言論和黨員個人的言論卻可以和應該實行一定的控制,因為那是真正的黨的事業的“齒輪和螺絲釘”。
簡單扼要幾句話,澄清了多年理論上和實踐上曾引起混亂和爭論的術語。固然,這還僅是抽象幾句,或者,還需如韋君宜這樣的政策執行者,以切身感受對那消極作為所危害于文學事業的情況,進行現身說法。韋君宜得以從干校調回,形式上重任原職實質上只能更其馴服。接到稿件,并奉命使用階級斗爭添加劑,到頭來進退失據,作者不同意,稿子不成樣,讀者受欺騙,書成即是廢品。正是這樣正反難得的體驗,才有她深切的痛感與洞識,其強烈以至于身雖殘而非留下感受不可,也因而觸動我們許多人,令我們的意識深受震撼。
其實,韋君宜不過小小執行者,《思痛錄》也僅記一二。若有深悉政策制定執行施者受者來描述整個流程,如病理學者留下較詳細記錄可查,案例的數據切片就能更富有啟示意義和警示作用。
另一方面看,文學既是社會現象,人所身感,均能描述一二。既提到世界文豪高爾基,本文作者至今猶憶早年執教小學,中學教師同鄉陳白澄以所譯高爾基《一個賣藝的孩子》見贈。書中的六個短篇,講的是意大利熱那亞兒童故事。為什么高爾基一段時間離開蘇聯?多年來雖細讀其傳記仍留下疑竇。至近年始得知列寧斯大林對他的態度截然不同。文豪欣欣然迎接社會主義,而其后來的個人創作、文學命運,令我轉而移思茅盾、曹禺、老舍、巴金、丁玲。蘇聯作協曾討論偉大時代與偉大作品關系,愛倫堡認為時間短尚不足醞釀作品成熟。以今日流行話說,只產生泡沫“杰作”。而列寧較為謹慎可取的文學觀遭到曲解,恐怕也是值得考慮的一個原因。
邊區政府時代向文學(家)提出急迫要求,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文學家一身抱負進邊區,寫傳單詩標語口號也令人富有使命感。這時間、地點、條件是必須考慮的。以今日回顧,環境條件優越了,文學事業自然享受到應得的待遇。細想,惟有際此國家存亡,擔當救國大任者敢如此號召,惟有際此生死關頭,奔赴前線者愿如此獻身。時至今日,正確領會術語,糾正理解,鬼蜮伎倆無所施其計。誠也時代所幸,行行業業再無須為左一運動右一運動而不專于本身任務,一生襟抱可盡開。
進入人民政府時代,兩次書荒,拒世界名篇于千里之外,先是建國初,用政治標準批文學著作,文學精品只有譯自蘇聯寥寥幾部。踐踏一地的西方世界名著,被逐于人類文明之外。待到向科學進軍,二十年翻譯規劃開始逐本開禁,眼前一番新境界。后是八部戲走馬燈更甚之,書殃結果連文學理論術語也剩干巴巴幾個車轱轆轉,這才苦盡甘來。然而,從禁中脫身那些世界文學名著,新譯舊譯就這樣于此刻讓“牛鬼蛇神”從冷灰余燼中耙出,從記憶深處涌出,而讀者靈魂正經此熬煎暗渡彼岸,文學以此證明自身價值——無用之用。
退一步說,文學事業有其自身不可抗拒的生命力,文藝電影藝術的成績雖在當時又是自有輝煌一面,令世人振奮激動而向往新理想。窮山溝怎富有引力(茅盾、丁玲),破窯洞何來生生靈感(洗星海、賀綠汀、光未然),這是不待論的。卻也倒過來證明糾正之必要,如今術語再不犯貧乏癥,卻愁繁多文學現象無名目。
作者附字:本篇部分內容根據丁世俊文整理,特別是年表部分。不敢掠美,特此聲明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