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鴻保
“我們的城市沒有味道。城市的味道不在于高樓,在于城市下面的那種生活……”這是鄭也夫老師在《城市社會學》里說的(212頁)。“城市社會學”是社會學的重要分支領域,同類教材并不少見,然而擺在面前的這本著作具有獨特的口語風格和鮮明的個性。
脫胎于作者的十二次講演(講課)的這部書,不止一處鋒芒畢露,試舉幾例如下:
關于“公共空間”的思考。都市建筑物(群)內外的公共空間是最能夠體現城市社會生活風貌的場所。城市文明的味道就在這里得到品嘗。作者以“大的公共建筑物前的露天場所”(如北京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國家圖書館和紐約圖書館)作為例證,述說了某些空間是否得到善用所反映出來的開放社會與封閉社會兩者之間的區別。茶館也是我覺得寫得切中要害的一處。作者告訴我們,“茶館的本質是一種人氣”,物質形態的茶館或茶藝館的興建是比較容易的,然而作為中國傳統的公共空間的茶館的復興卻很艱難。此外,對于街心花園、步行街、咖啡館等也都講得非常精彩。
對于urban ecology一詞中譯的反思(39~40頁)。Ecology原為“生態學”,中國老輩社會學家把urban ecology譯成“城市區位學”而不是“城市生態學”。鄭也夫一度接受這樣的譯名,后來又回過頭來再度品味帕克的思想,體會到“翻譯成區位學絕對是一個誤譯”。其中的說理我就不重復了,我想提醒讀者的是,費孝通九十高齡時還特別有興重溫帕克的社會學,并且做了補課“札記”。札記里闡發并記錄下不少精彩的思考結果,而在關于ecology的看法上費先生與鄭老師的見解仍不一致。讀者從前后輩兩位社會學名家不同觀點的比較當中肯定可以獲得更多啟發。與此相關,鄭也夫對于中國近二十年來選擇偏重發展小城鎮的城市化思路也提出了有力的批評,認為“一個大國的城市化道路只能是大中小城市并舉”(142~143頁)。
可以“把住宅看作階級的標志之一”(93頁)。國人常以“衣食住行”為日常生活的象征概括,《城市社會學》談論更多的是住和行。作為社會學家,論者在比較新中國改革開放前后的市區居民住宅情況時讓聽眾弄明白了不少概念上的和政策導向方面的誤區,比如住房的私有率和自有率、鼓勵買房與租房問題、安居工程與市內農村移民住房以及“暗補”與管理者的“牌坊心理”等等。他毫不客氣地點明:“有些事情不應該按照商人的方案去辦,窮人不可能從商人的住房策劃中享受到好處。”(187頁)這樣的批評使我感覺,無論社會制度有什么樣的差異,政府總是該為謀求社會公正公平而發揮有效的調控作用,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的政府更應該在決策時多聽聽社會學家的意見,少走彎路,避免在渾噩狀態下淪為商人(房地產開發商、汽車商)算計平民的合謀。
抨擊中國發展私人汽車。論者一針見血指出,轎車成為主流是反原初意義上的城市文明的。(154頁)在討論這個話題時,鄭也夫不囿于交通而論交通工具,卻施展他的雜食特性,引領聽眾思考廣告的霸道、政府傾斜納稅天平、人性里“向上層看齊”的弱點等諸多方面。聽過這一講,不論是否同意演講人的觀點,我們都會大開眼界。
當然,我也認為本書有可以改進的地方。比如,“五馬分尸的城市研究”(2~5頁)講的是做城市研究的有五大學科:建筑學、地理學、經濟學、城市史學、社會學。其實,我個人認為還可以考慮加一個“文物考古學”,因為它在某些方面可以彌補上面五科的不足。另外,因為是講演體裁,沒有注釋,參考書目不妨多列幾本(篇),以便學生深造。第五講提及卡斯泰爾的著作(89頁)與后文開列參考書目(96頁)有誤差,宜核實校正。
俗話說“文如其人”。我與作者鄭也夫教授雖為社會學系同事,也耳聞他的講演有很高的上座率,卻從來沒有聽過他講課。(教授之間沒有互相聽課的慣例,恐怕也算當下中國高校通病。)偶見此書寫明是在學生根據講課錄音基礎上整理而成,便特別有興趣翻閱。閱讀這本非常口語化的“教科書”,會讓我聯想到多次入學面試和答辯會上(只有在這樣的場合我才和他共同面對學生)領略的鄭也夫——思路飛快、連環套提問讓在場考官和考生同時覺得銳氣難擋。
提倡博學雜識(食)的作者在名為“社會學”的講課中向學生灌輸了許多社會學以外的知識,更在考慮問題的思路上讓聽眾茅塞頓開。在中國,社會學與人類學關系不比尋常,應該算得是相鄰而又互滲的兩門學科,然而能夠被當作“都市人類學”來研讀的“城市社會學”作品,我還只是剛剛發現。鄭也夫老師告誡聽他課的學生:學社會學的人千萬不要老跟學社會學的人打交道(141頁);我讀后似有所悟,移花接木,特別向自己的人類學同行和學生推薦這部講演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