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桂桓
科學究竟是什么;在“大科學”時代,科學是如何運作的;科學知識是如何生產出來的;如何判定某物是否科學;科學家的社會角色如何;等等,是科學知識社會學(SSK)研究的問題。SSK對于當今哲學和社會學都極富啟示意義。自從SSK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在英國愛丁堡大學誕生,有關爭論就此起彼伏,如關于其經驗主義方法論和相對主義立場,甚至其反科學傾向。此外,還關涉到科學傳播、科技報道和科技政策等問題。東方出版社這次出版的“知識與社會譯叢”,在國內首次全面引入有關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內容,具有重要學術意義。有人甚至認為,這是繼后現代理論之后,目前國內引進的最有趣的一種學說。本刊選登三篇介紹兼評論性的文章,從各自的角度,以點帶面討論與SSK相關的問題熛M引起讀者關注。
在十九世紀下半葉、二十世紀初,西方有識之士就已經提出了兩個非常引人注目的觀點,一個是“上帝死了”,另一個則是“理性化最終會導致扼制人性進一步發展的‘鐵籠”。初看起來,這兩者似乎沒有什么聯系,其實不然——它們最重要的共同點在于提出了下列問題,即人怎樣才能祛除他(她)所直接面對的對象的神秘魅力,從而真正使對象處于其適當的位置上,能夠“為人所用”。
人們通常認為,科學代表著開明和進步,而宗教則意味著愚昧和落后,因而“科學前進一步,上帝就后退一步”,用科學驅逐和取代宗教是理所當然的。簡單說來這并不錯,但是實際情況并不如此簡單,否則,立足于科學技術發展的西方工業文明的發展,就不會造成我們今天看到的各種各樣嚴重問題了。作為研究者,我們所應當關注的問題在于,人們在用科學驅逐和取代宗教的同時,是不是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以往針對宗教的信仰和感情轉移到科學技術上來了?近現代科學史已經表明,這個問題并不是不存在——盡管人們對科學家及其研究結果的態度沒有對上帝的信仰那么虔誠和盲目,但這種態度仍然具有比較強烈的信仰特征,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似乎可以說,與西方現代化和理性化過程同時存在的“世界祛魅過程”,實際上是與人們把這種“魅”賦予科學技術的過程同步進行的。這種“魅”就科學技術而言有存在的合理性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因為它直接與理性所倡導的客觀科學精神背道而馳。既然如此,出路何在?
英國愛丁堡學派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開始推出,最近由北京的東方出版社以“知識與社會譯叢”的名義系統譯介的一系列科學知識社會學(SSK)重要著作,代表了西方學術界在這個方面進行的具有重要啟發意義的新探索。當然,和任何一個新崛起的理論流派一樣,SSK也具有這樣那樣的弱點和缺陷,比如其自然主義的經驗論傾向未必能夠解決它所提出的一系列問題,它的研究和論述所具有的相對主義傾向等等,但只要我們不以把“魅”賦予科學的“求全責備”態度對待它,而是客觀地集中注意它所探討的問題、它探討這些問題的出發點,以及它所運用的方法、研究程序和得出的結論,我們就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SSK所力求做到的,正是通過運用各種各樣的經驗性研究方法,祛除科學技術迄今為止所具有的“魅”,亦即以理性和客觀的態度對科學知識的產生過程進行盡可能徹底的研究,使科學研究過程和科學知識本身同樣接受科學態度和科學方法的審查和檢驗,從而打破人們有可能對科學抱有的種種不合乎實際和帶有迷信色彩的幻想。顯然,對于進一步推動我們自己的認識論和知識論研究,更加深入、系統、全面地認識科學知識乃至一般的人類知識的產生過程的方方面面來說,這種傾向和做法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意義。
具體說來,SSK的基本觀點認為,科學知識和其他一切人類知識一樣,都是作為信念(belief)而被處于一定的社會環境之中的人建構而成的——從這種意義上說,它本身并沒有什么超凡脫俗之處;因此,作為人類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方面而存在的、對科學知識及其產生過程的學術研究,必須著眼于科學家在一定的社會現實環境之中進行的這種建構過程,通過運用社會學和人類學的各種經驗性研究方法進行具體研究,打破人們以往認為科學真理所具有的“絕對正確”和“普遍有效”的神圣光環,使科學理論及其生產過程和人類其他知識及其形成過程一樣,接受同樣客觀和嚴格的學術考察和研究。而這樣一來,人們就有可能使科學本身“祛魅”,使人們真正從社會建構的角度研究和討論科學的各個方面。因此,盡管SSK不是“知識社會建構論”的全部,當代西方學者仍然認為它是這種“建構論”最重要和最突出的組成部分之一。
SSK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大衛·布魯爾(David Bloor)所提出的知識社會學的“強綱領”(strong programme),不僅是這個理論流派的理論核心,也把上述這種基本觀點集中表現了出來。它的基本內容是四個“信條”:第一、應當從因果關系角度涉及那些導致信念和知識的條件;第二、應當同樣客觀公正地對待真理和謬誤、合理性和不合理性、成功和失敗;第三、在說明真實的信念和虛假的信念的過程中,應當用同樣的原因類型;第四、任何一種學說的說明模式,都應當同樣能夠運用于它自身。可見,這種“強綱領”最基本的特點和傾向,是把科學家的研究態度、研究范圍和研究過程進一步全面化、徹底化——這不僅體現在它要求科學研究應當一視同仁地對待各個有關方面,而且體現在它還要求科學研究的方法和模式必須同樣能夠運用于研究科學本身。從表面上看,這種觀點似乎并不具有什么相對主義色彩;但是,它的理論前提卻是認為“所有科學知識都是社會建構的”,換句話說,它認為“所有科學知識都是由處于一定的社會現實環境之中的社會個體建構的”。這樣一來,特別是在現代西方學者看來,SSK的相對主義色彩就昭然若揭了。
因此,無論人們怎樣看待“以往的所有科學知識確實都是由處于一定的社會現實環境之中的個體創立的(用SSK的話來說即“建構的”)”這個事實,我們都會面臨一個至關重要的根本性問題:如果我們使科學祛魅、強調包括科學知識在內的所有人類知識都是由處于一定的社會現實背景之中的個體創立的,并且因此而開展進一步的研究,我們如何對待和處理知識的客觀性與知識生產者所具有的相對性的關系?或者說,是不是對科學進行這里所說的“祛魅”,就一定會導致徹底摧毀人類知識體系的相對主義?這是SSK向我們今天的研究提出的問題——雖然它自己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在這里也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但是,這個問題卻是我們當前的認識論和知識論研究所不可能回避的。在我看來,這就是我們重視、引介和研究揚棄SSK的意義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