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靜宜
奧地利作家穆齊爾長達九十九萬字的長篇小說《沒有個性的人》,出版三十年以后才逐漸被世人認識,八十年代初西方世界掀起穆齊爾熱。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對穆齊爾的作品推崇備至,他的長篇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就進入中國,并風靡整個中國文壇,但直到新世紀初,《沒有個性的人》才被譯介到中國。世人接受穆齊爾的作品如此滯后,也許因為有閱讀理解上的困難。昆德拉在論及穆齊爾和另外兩位作家的作品時曾談到:“它們被尊重,甚至欣賞,但是沒有被理解,以致我們世紀小說歷史中最偉大的轉折的發生并沒有受到注意。”其實,穆齊爾的作品確如著名評論家比爾所言,整個行文中“沒有一行字言之無物”。《沒有個性的人》在近年被評為本世紀最重要的德語長篇小說,應該當之無愧。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曾經把它作為一本反復閱讀的“永久讀物”。
《沒有個性的人》文字浩繁,但結構并不十分復雜,表現手法也不怪異,這部耗用了穆齊爾一生大部分時光的作品,以嚴肅的思考和豐富深刻的表達,構建出一部真正意義的精神性小說。它摒棄了傳統小說的懸念式敘述,也無意于玄虛的藝術形式,而選取了隨筆式文體的敘述方式。這種隨筆性文體在敘述結構和敘述方式上不刻意構建或雕鑿,其開放式的自然隨意的敘述,因為更接近日常生活的特質,更貼近穆齊爾小說內在本質所要求的敘述效果,而與作品的內在旨趣恰相和諧。主人公一種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的“我思故我在”的狀態,更妥帖、真切地表現著作品所要傳達的主旨,“在穆齊爾那里,一切都成為主題(關于存在的提問)。”昆德拉作為同樣將理性的議論文字與小說傳統的描述文字有機結合的作家,可謂道出了作品真髓。
“沒有個性的人”,這個表面看去普通的概念,被穆齊爾賦予了不同一般的意義,因而具有了理解的難度,也成為理解作品的關鍵。在穆齊爾這里,“個性”已非指個人性格的個性,而是相對于社會存在具有“人”之意義的個性。因而,“沒有個性”即指人的一切的思維言行已不為個體的主觀意志所左右,不具有個體的意志力,而為現實存在的固有機制,為外在于人的客觀力量所決定。比如,在一個以數學的精密來量化和主宰一切的社會里,人們不自覺卷入科技的狂歡,為機器所奴役;相對于拜金主義的盛行,物欲的張揚,使人情感荒蕪,成為物化的“空心人”;國家機器、道德裁決機構,圍繞著凌駕于“人”之上的利益、榮譽、社會習慣勢力而運轉;當個體評價一個事物,做一件事情時,不自知地為已經植入腦中的社會普泛的價值觀念所左右……諸如此類,直抵哲學的主要命題:關于存在的問題。穆齊爾筆下的人生存著,卻以失去個性的方式存在著;人,作為區別于“物”的具有意志的生命,卻以喪失自主力的方式生存著;在由人構成的世界里,人卻是以千人一面蓋有集體印章、復制、互仿的方式存在著,成為沒有“人”的世界。穆齊爾將目光逼近四圍存在的事物,發現一切浮在事物表層的泡沫,與事物的真實或本質境況相去甚遠,其間糾纏著太多的荒謬、怪誕和不可思議。正是因此,穆齊爾試圖尋求這個人類社會內在運行的“秘密機制”。作為一個哲學博士,穆齊爾從1905年便開始了關于“沒有個性的人”的思考,這種思緒一直綿延至他后來整個生命的歷程,直至1942年他生命的盡頭。
“沒有個性”既是這個時代普遍的疾病,又是這個時代典型的精神特征。小說主人公烏爾里希就是“沒有個性的人”。烏爾里希與生俱來就有成為著名人物的愿望,他希望通過軍官、工程師、數學家三種職業獲得成功。然而,當他意識到軍官并不是世界舞臺的主角兒,看到工程師千篇一律的呆板生活,認識到即使在數學這樣真理的王國也論資排輩,便不愿意再做一個“有前途的人”了。“由于個性的擁有以對其現實存在的某種樂趣為前提”,烏爾里希作為找不到真正的現實存在的位置、喪失現實存在樂趣的人,“對自己也不具有現實感”了,而突然“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個性的人。”后來烏爾里希在報端看到一則關于賽馬的消息,文章使用了“天才”一詞修飾那匹“賽馬”,使他意識到,“天才”之打破物種界限的廣泛使用,是因為在今天這個極其技術化的時代,科學嚴酷、冷靜的精神力量,使人類原先帶有形而上特質和道德力量的關于“天才”的概念變得陳舊過時,所以用“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來量度“天才”,一如測算“天才”賽馬的速度或拳王冠軍的命中率。烏爾里希進而認識到自己雖然具有這個時代所寵愛的才能,卻因為社會某種“秘密的機制”失去運用它以顯示個性的可能性,而在這樣一個時代如果想要“拯救”人的個性特征,只剩下使用可量化的“天才”這條途徑。于是,烏爾里希決定自己給自己的生命“告一年假”,去尋求一種適宜自己的途徑。
作為一個“沒有個性的人”,烏爾里希處在一種“沒有名稱的生活方式”中,看不出他從事什么職業,也沒有主動的作為,只有被動的對外界事物的“反射”。雖然他意識到自己身染了這個時代無個性的疾病,卻仍然不得不面對這個時代的種種問題,走上一條思辨的思想之路。
整個小說故事,圍繞發生在奧匈帝國維也納的“平行行動”展開。人們成立了一個委員會,籌備1918年慶祝奧皇在位七十周年,因為在同一年,德國也將慶祝德皇在位三十周年,因此謂之“平行行動”。但事實上,到了1918年,這兩個帝國都將不復存在,因而“平行行動”具有了諷刺意味。它的虛妄性質,不僅在于起因的荒誕,還在于整個行動過程中,所有紛繁的建議都未能令人滿意,而又始終沒有得到認同的建議可以實施。烏爾里希這個“沒有個性的人”,被動地被父親牽入這項行動,作為這個委員會的秘書,始終無謂地忙碌,但同時他對身邊一切事物“反射”進腦中的有關這個時代的思辨卻從未終止。
貫穿其中的莫斯布魯格爾事件一直映現在烏爾里希的思考中。這個神經錯亂殺害妓女的木匠,卻因為他的瘋狂顯示了這個社會難得擁有的個性。也正是因為他缺乏教育,才沒有被現行社會機制同化,沒有成為“如出一轍”的別的什么人,而就是他自己。莫斯布魯格爾不顧及外在一切的個人妄想,與烏爾里希尋求其他可能性的“另一種狀態”的體驗恰有異曲同工之妙。
出于小說的“反射性”原則,不僅莫斯布魯格爾,小說中的幾個主要人物都成為烏爾里希某種特質伸展的可能性演示。阿思海姆這個富有的商人和“大作家”,則對烏爾里希起著反襯作用。他自以為尋求到烏爾里希想要尋找的這個社會的“整體的秘密”。認為整體的魅力和力量先于各別的部分而存在,其力量大于某個各別的功績和個性顯示。因而他主張心靈與理智、精神與現實(或經濟、權力)的和諧統一。雖然他既腰纏萬貫又不斷著書立說,但是其內里的實質卻是讓精神適應生活,而不是烏爾里希的讓生活適應精神。
烏爾里希最終想要退出“平行行動”已形成中心并成為上流社會出入的圈子,避開社交活動,他越來越看清現代社會內部運行的機制,想要擺脫這種機制的巨大慣性對一個人的制約,回復到本真的生存狀態。這時候,在其父喪葬的特殊情境下,他與妹妹阿加特情不自禁產生了一起共同生活的愿望,由此進入一種時空界限模糊的生存狀態,體驗到脫離現實世界的一種美妙。他把兄妹倆共同奔赴的這“另一種狀態”的生活稱為“千年王國”,具有一種神話的性質。然而,兄妹倆一起生活,顯然涉及道德禁忌,有“亂倫”的嫌疑,因而兩個人不約而同小心翼翼地回避著這個雷區。“人們感覺到和所做的一切都以某種方式‘按生活的方向進行著”,而“從這個方向引出的最小的運動也是艱難或嚇人的。”兄妹倆愿意在一起又害怕在一起的心理,其逃離常規的艱難過程,以及由此而來的“驚嚇”,令人心酸和哀傷。其實,烏爾里希知道這“另一種狀態”是注定要失敗的,長達九十九萬字的小說的結局,正是妹妹阿加特在“平行行動”一個近乎鬧劇的盛宴上不辭而別。
烏爾里希或者說穆齊爾關于一個時代的思考并沒有終結,正如烏爾里希常常感到自己既沒有充分存在的理由,又沒有可行的答案。穆齊爾在作品中一旦進入思維的清理過程,期望用數學一樣的精確來闡明這個世界暖昧不明的問題,便涉入相關社會、歷史、道德、哲學、心理等等龐大而復雜的命題,這種不斷在瞬間展開的紛繁的思緒,使穆齊爾既始終處于變動不居的思想中,又常常陷入悖論的黑洞。作品中的烏爾里希不得不感嘆:“精神就是大隨機應變者”, “一切都擁有其自身的價值只擁有到下一個創造行為開始的時候”,“那么,說到底,莫不是只差精神自己沒有了精神了吧?”如此典型的烏爾里希式的思辨,使穆齊爾直到他生命的終結也未能完成這部巨著。也許,穆齊爾既意識到了思想的無限可能性,也體驗到思維陷入悖論黑洞的困惑,明白他永遠只能是在現實的可能性而非現實性中尋覓烏爾里希自我完善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