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紅氣球

段舒航

他孤獨地歌唱，但又唱給誰聽?

——引自歌曲《深夜歌聲》

許多年后，我在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里想起了我的弟弟。一九七一年秋天那場突襲而至的大風，將四品這個十二歲的小啞巴，連同那只巨大的紅氣球裹挾而去。從那天起直到今天，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弟弟，那時候我母親瘋了一般在我家鄉的村野樹林間狂奔疾走，失魂落魄的喚叫聲在家鄉土腥的空氣中日夜飄蕩。為找弟弟，我母親跑爛了三雙布鞋，直到將她幼年時包得很不成功的一雙小腳，搗騰得像是熟透后又遭了雨淋的兩只爛瓜。我母親那天晚上回到家里的時候，我們姐弟三人都被嚇了一跳，我二姐甚至還夸張地驚叫了一聲。這個披頭散發滿臉泥土似乎又是飄進屋來的黑衣女人，成了我們想象中傳說里的狼外婆。我母親那時已瘦弱得完全走形，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和我的姐姐們恐怕就要高呼救命了。“黑衣女人”在我們驚懼萬分的那一刻里，冷冷地從牙縫中擠出五個字來：

我——是——你——們——媽！

第二天我母親梳洗完畢來到院子里時，我看見我母親的目光平靜如水。我母親和往常一樣走過去打開雞籠，有一只雞歡快地撲出來，在我母親的褲腳上親熱地啄了一口。這時候我母親回過頭來，依然用那種平靜如水的目光若無其事地看著我們姐弟三人。接下來我聽到從我母親身體里突然發出了一串比較古怪的笑聲。笑聲風一樣在深秋的院子里瑯瑯作響，有幾片美麗的鳥毛從我們頭頂的香椿樹上悄然飄落。

許多年后的同一個夜晚，我和我的姐姐們在三個不同的地方，再次聽到了我母親那串古怪的笑聲。大夢醒來時，我才體味到母親當年的目光和笑聲，它們意味深長，但這時我母親已經辭世五年有余。不知是在九泉之下還是在天空之上，讓我們姐弟三人再次重溫了當年的情形。

我想起我母親生前說過的那句話，那句話至今想來，依然能夠令我怦然心動。

母親說：你弟弟他不是個凡人！

我母親后來曾經向我們說過啞巴四品出生時的情形。只是等到我們回過神來再去追問她時，我母親卻沉默得像是一座干涸了百年的古井了。

忘了。

再想也想不起來了。

想起來也不告訴你們這群兔崽子了！

然后我母親就搖搖晃晃地去到村外，在啞巴四品的小墳前坐下來，一直坐到日落黃昏。那時候我弟弟的墳頭上已經是芳草萋萋，當年栽下的桑樹苗兒也已經粗粗壯壯地長成了一株大樹，墨綠的桑樹枝葉在我母親的頭頂上迎風飛舞，晚霞如同熔化了的金子般將墳地連同我的母親照耀得一片輝煌。

那一天——母親說——刮大風，下大雨，北瓜葉子嘩啦嘩啦響……

我母親那時候剛剛掩埋掉我的父親。我看見她的鞋子上還綴著兩塊弧形的白布，一副空水挑子將這個新寡的少婦搖曳得東倒西歪。光棍三順子這時候提著一只水桶，一路小跑著趕了上來。三順子在經過我母親身旁時，故意將一雙大腳片子踩得噼啪作響，有很多泥巴點子就濺到了我母親的衣服上。我母親說，三順子你這樣風風火火的是要去跳井嗎?三順子這就回過頭來嘿嘿一笑說：二嫂我就是想跳你的井啊，不知你讓跳不讓跳?我母親說那你得把這些個泥巴點子給我吃了。三順子果然就停下來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要是吃了，你可得讓我跳你的井。我母親將挑水擔子用力一橫，有只水桶就很生氣地撞在了光棍的肚子上。三順子哎喲一聲說你碰住我的老二了。我母親說你要是再跟我流戲，我就把你的老二割下來讓狗吃了！三順子見我母親黑了臉，忙又賠著笑臉說，別惱別惱二嫂，我是跟你開個玩笑，然后他就回轉身向井臺上跑去。我母親聽到三順子的嘴巴里還在公雞打鳴似地邊跑邊唱：浪，浪，浪格里格浪……

我父親是被我大伯用一把鋸子劈倒了的。比較公平的是，我父親也用鐵锨將我大伯的腳后跟剁下了一塊。我母親說我父親后來躺在那棵老輸樹做成的棺材里時，一張死青臉上居然還保留著得勝后的幸福表情。

那天似乎是一個上好的晴天。男人們都閑在我大伯家門前的柿子樹下納涼聊天。聊著聊著，不知是誰就聊到了我家和我大伯家院子中間那棵榆樹，他們不知道這棵老榆樹究竟該是誰家的?

那樹是我栽下的！我大伯先說了這么一句。

我父親這就瞪起了眼睛，我父親說，ぃ∧闥凳悄閽緣模我還說是我栽的呢！

那榆樹其實既不是我大伯栽的也不是我父親栽的，麻子爺在我父親死后告訴人們說，那榆樹不過是早年間他家老榆樹的根須上延生出去的一棵樹苗。他說他沒想到一棵樹苗苗竟然要了我父親的命。

我父親畢竟比他哥哥年輕了幾歲，兩個人一旦交起手來，當弟弟的自然就占了上風。我大伯連續吃了幾個窩心拳后哇哇怪叫著竄回了院子。他高舉著一把鋸子殺氣騰騰地向我父親撲去。我父親看見一把鋸子寒光閃閃地向他逼來，腦袋上嗡地一下，渾身的毛發全都豎了起來。如果這時候我父親能夠屈尊稱臣，我想我大伯手中的鋸子大概不會那么有力地劈將下來，但你是知道我父親這個人的，他偏偏生就了一身的榻罟恰Ｎ腋蓋自詰屯費罷壹一锏氖焙潁腦瓜殼上砰一聲就被鋸齒砸了個血窟窿。空氣中立即飛濺起一道鮮艷的血柱子。我父親的腦袋上像是發生了井噴似的，滋——，滋——又一股，一股一股地招惹來無數只嗜血的蒼蠅。紅光瀉地，血氣沖天，柿子樹下爆發出一片驚呼之聲。我大伯也在那一刻里呆若木雞。這時候我父親的手里卻實實在在的長出了一把鐵锨。至于是誰將鐵锨遞給我父親的，這個問題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我父親的手里緊握著一把鐵锨。

我大伯在柿子樹下倉皇奔逃，我父親在后面舍命追趕，村人們也都潮來潮去的引頸觀戰。最后我父親在體力漸漸不支的情況下，孤注一擲地將鐵锨投了出去。當他看到鐵锨已經砍在了我大伯的腳后跟上時，這才暈乎著趴在了地上。

我母親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柿子樹下。我母親沒還弄清是怎么回事，我大伯的兒子就三腳兩拳將我母親揍了個仰面朝天。我母親那時正身懷有孕，四品已經在她的肚子踢足而動。我現在想象一九五九年夏天的那場毆斗，我想我叔伯兄長的那頓拳腳一定是比較兇狠地落在了我母親的肚子上，準確地說，它們擊中了四品，并最終將我弟弟的聲帶給震壞了。

我大伯不久便能一瘸一拐地下田犁地了，我父親在床上躺了三個多月后，卻是再也干不了莊稼活了。我父親傷好后老說頭疼，他老說頭疼頭疼的，我母親的頭就也被鬧得疼起來。我母親的肚子那時已經小山包樣凸了起來，彎腰已經很困難了，屋里屋外卻還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她一個人去干。脾氣本來就不太好的母親這時就變得狂躁起來。她不想也根本不愿去想，我父親那些天里為什么總把眼睛死死盯在那棵老榆樹上。我母親說我父親不該為爭一棵樹就跟人家動刀動槍。她說我父親純粹是掰屁股招風無風三尺浪。我父親剛想為自己辯白幾句，我母親就尖著嗓門更加高亢地叫罵起來。我母親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痛說家史，她說她嫁給我們劉家后就沒有添過一件新衣裳沒有吃過一頓飽飯，我母親指著我們說老廢物小廢物你們全都是廢物，小廢物長大了還能出力過日子，可是老廢物你呢?我母親對我父親說，死去吧死去吧你死了這個家里就沒有廢物了。有一天早上醒來時，她果然就看見我父親已經把自己吊在了那棵榆樹上。這也是我母親身懷六甲卻還得親自去井臺上挑水的主要原因。

我母親在我父親死后就變得精神恍惚，走起路來的樣子也一扭三晃的有點像風擺柳了。榆村的人們說，這個神經上出了點毛病的女人，卻原來生就了一段浪蛇腰。該浪不浪浪起來沒樣，不要臉的女人你就使勁在我們榆村浪吧！

我母親慢悠悠提上來一桶水后稍停片刻，第二個桶就又晃晃蕩蕩地下到了井里。我母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后屈身向井里張望，這時她看到，雨點正稠密地撲打在井水中那個女人的臉上。她發現那張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變得又老又丑，我母親說她居然還看到了女人鬢邊的白發和臉上密集的皺紋。這時候我母親不由得長嘆一聲，她說我才三十歲啊，咋可就老了呢?她聽見自己的眼淚叮叮當當地在井水中蕩起了一圈又一圈漣漪。那時候我母親在井臺上百感交集，她說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癱軟無力。我母親在癱軟無力的情況下想要把那桶水提上井臺，死命努力的結果卻讓她動了腹中的胎氣。水桶升到井口的時候，我母親撲嗵一聲坐在了井上，疼痛突如其來，她看見她的身體下邊開出一片殷紅的花來。

我弟弟就這樣提前四個月來到了世上，像泡屎樣——我母親笑著說，你弟弟像泡屎樣被我給輕而易舉地拉了下來。但是突然——你聽見我母親說出了“突然”這兩個字。

突然——我母親說——風停了，雨住了，井臺上空嘩啦一下出現了一道彩虹，有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雀鳥——我母親堅持說她的眼睛沒有看花，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好看的一群七彩鳥——足有二、三十只吧——母親說，它們一齊沖著我嘰嘰喳喳地唱起歌來——那當然也是我母親聽到過的世界上最動聽的鳥鳴了。

三斤八兩重的暮生子四品，就這樣倉促地跌落在我們家里。你看見我們家歷史的書頁在一九五九年這個地方，被我母親的一雙粗手黯然折疊。夜深人靜時你總能聽到老木床上我母親那沉重如鐵般的聲聲嘆息。我想假如沒有井臺上的奇異經歷，我母親恐怕不會讓我弟弟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天。那時候我母親已經是心力交瘁，看見我們每一個人，她都說她煩得要命。饑餓張大了嘴巴從早到晚與我們如影相隨，我們的胃像醋水壇子一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泡。姐說餓我說餓我們都說餓，我母親說，你們這些餓死鬼托生的吃貨，你們把老娘給嚼巴嚼巴咽了吧。她說我恨不得弄包老鼠藥來，吃了你們就沒有人再叫喚餓了。

那時候包括我母親在內，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因為四品的到來，榆樹的天空將會演繹出一場別開生面的人鳥大戰，我們家族的歷史也將由此而呈現一段從未有過的輝煌。你看見有許多可愛的鳥兒，它們已經閃展著美麗的大翅膀或者小翅膀，歡欣鼓舞著向我們榆樹飛來。

我們發現我們家屋頂上的小鳥越聚越多。在四品滿月的那一天里，我們家實際上成了鳥的世界。成百上千知名或者不知名的鳥雀，一大早就纏繞在我們的頭頂上歡叫不止。天空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鳥的漩渦，鳥糞急雨一樣飛濺在藍色的空氣里。你看見我們家的屋頂上一片灰白，院子里仿佛也正下著一場雨夾雪，無數的鳥毛像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飄下來。我們——當然也包括我的母親——大家不知道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好像是全天下的鳥兒都飛到我們這里來了！咕咕啞啞嘰嘰喳喳嘎嘎啊啊唧唧啾啾……，眾鳥群如飛云蔽日，鳴叫聲響徹天地。榆村的男人女人們，全都被眼前的壯景給搞呆了！他們伸脖子瞪眼睛張嘴巴挖耳朵，木楞楞傻乎乎喜滋滋樂顛顛，一村子的人統統都暈了菜了！

眾鳥歡聚的結果引來了無數彈弓，老人們想要制止時已經來不及了。樹上地上房子上，突然像是有無數冰雹從天上沖下來，砰砰啪啪的驚心動魄。有很多磚頭瓦塊落在了我家的院子里，我們嚇得躺進屋子里嗷嗷直叫。我母親實在是煩得受不了了，我母親站在院子里正要高聲叫罵的時候，院子外面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情。誰家孩子將一顆石子射中了另一個孩子的眼睛，哭罵聲立即響成一片。那些揮舞著鐵锨鐮刀，想要將飛鳥劈下來做成美味的男人女人們，在哭罵聲中卻發現鳥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遠走高飛了，飛動在他們眼前讓他們依然目不暇接的無非只是一些飄揚的鳥毛罷了。喧囂過后，全村老少望著遍地的鳥毛疑竇叢生，他們把目光聚焦在我母親身上，他們不知我母親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后來我曾不止一次回憶起我母親那次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你鬧不明白，在全村人的面前，我母親那些激烈的哭聲里它們究竟包藏了哪些內容?

鳥飛人散后我母親回到了屋里。我母親鼻涕眼淚也沒顧得上擦一把就將我弟弟從老木床上抱了出來。我母親雙膝扎跪在院里的鳥糞上，眼望懷里嬰兒，口中喃喃自語：爺呀爺呀你是哪路神仙?乖啊乖啊，你再叫一聲媽聽聽！我母親說她聽見四品跟鳥一樣叫了，你們不信就讓他再叫一聲。我們看時，那四品卻是閉緊了眼睛一聲也不吭了。我們都說我母親是昏了頭犯了神經了。可是那些鳥呢?你知道它們是從哪里來的嗎?

四品兩歲的時候，村子里跟他同歲的孩子們都會說人話了。連麻子爺那個比四品小了一歲的孫女，也會“媽毛媽毛”的罵人了。我弟弟這里卻還是一點動靜沒有。人們就說我母親其實是懷了一個啞巴胎。上輩子造下了的罪孽，如今終算是有了報應！我母親對這個說法當然是嗤之以鼻，她說四品不過是說話晚一點罷了，晚一點說話有啥不好?命賤的孩子才說話早呢。我母親對人們說，我們四品只不過是不要說話罷了！可是誰又見過會說話的啞巴呢?榆村的男女老少們，人家都說從沒見過什么會說話的啞巴。

那時候我弟弟總是坐在井臺附近的榆樹下一動不動，你走近前去看一看他，你不知道這個神情特別的小啞巴他在想些什么。陽光水一樣從樹葉的縫隙間流下來，沐浴并撫慰著這個沉默的鄉村少年。春去春來，年復一年，榆村的人們無一例外地記下了這個少見而又經典的細節。許多年后我重回故鄉的那年夏天，有鄉親還陪著我緬懷了四品坐過的那個地方。老榆樹早已不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亂哄哄瘋長著紫穗槐；井臺也早已坍塌，無休無止的干旱使它再也汲不出一滴水來。凝視四品當年坐過的地方，我看不到我弟弟那時候默然守望時的目光所在。三十年前就是在這個地方，許多人聽到從啞巴四品的嘴里發出了一陣陣高亢而又嘹亮的鳥鳴，他們驚異地發現，我弟弟昂首鳴叫時的樣子酷肖一只尋覓群體的孤鳥。他們說我母親一定是在地里干活時，讓什么厲害的鳥仙給干了！

我母親后來也曾神秘地向我三嬸談起過這樁事情。她說有一天晚上她確實是看見自己躺在了一只大鳥的身下。那只既像鷹又像雕其實是根本就說不上像什么大鳥，撲閃著一雙巨大的美麗翅膀，雄姿勃勃地騎在了我母親的肚子上。大鳥啄遍我母親身體上的所有部位，嘴巴、眼睛、脖子、乳房……最后我母親感到有一樣東西堅硬地進入了她的身體。那東西迅速向我母親身體的縱深處化入，我母親聽見了自己暢快而又嘹亮的呻吟，然后她被自己快活的呻吟給驚醒了。好夢醒來的那一刻，我母親不由得兩腮飛紅心醉神迷。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說不知羞的，你怎么這樣你怎么能夠這樣呢?

被鳥仙干了的女人在煙霧迷離的村子里東游西蕩。人們發現，這個拚命挺胸撅臀的女人實在是又騷又浪。我母親那時候表現得趾高氣揚，她對村里那些想要打他主意的男人們說，快夾住你們褲襠里那根老鼠尾巴吧，老娘可是讓鳥仙睡過的人了！我母親用手戳了戳我的腦袋說：

你們這些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四品十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六九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榆村的男人女人們終于在我大伯家的柿子樹下，親眼目睹了一場觸目驚心的人鳥大戰。那天以我弟弟為首的鳥兵鳥將們死傷無數，我大伯家的兒子媳婦孫子們也是傷痕累累血流如注。如果不是我大伯及時跪在地上磕頭求饒，那些兇猛的禽鳥一定會將我大伯一家一個一個地撕成碎片。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弟弟手里正拿著一串燒熟的螞蚱。我大伯家的兩個孩子一邊看著他們的父親，一邊把手指向了四品手中的螞蚱。他們說，餓，餓呀，餓死我們了！我那位叔伯兄長本來就沒把我們一家放在眼里，現在見啞巴目空一切地從他眼前走過，腔子里立刻就躥出一團火來。我弟弟還沒反應過來，臉上就一邊兩個吃四個嘴巴，然后我弟弟就像一捆草似地被一腳踢飛了出去，手上的螞蚱也被奪下來給了我大伯的兩個孫子。

村人們那天第一次看見了小啞巴發怒時的情形。我弟弟從地上爬起來后滿臉通紅，我弟弟像團火似地燃燒起來。我弟弟雙目圓睜扎煞起兩只膀子尖叫著撲了上去，我大伯的兒子正破口大罵著想要再劈我弟弟幾個嘴巴，頭上卻突然感到了一陣灼熱的疼痛。他發現他被一只老鷹兇狠地啄了一口。我大伯的兒子不由得大吃一驚，他看見天空或者柿子樹上，忽然間長出了一大片各色各樣的鳥來。喜雀、烏鴉、黃瓜綠、白頭翁……全都憤怒地向他撲來。我大伯的兒子本來是要抱頭逃回家里去的，但他的媳婦這時候卻遞給了他一把鋒利的鐵锨，我大伯的兒子這就如虎添翼地站在那里了。

天空里一片喧囂。難以計數的白的、紅的、灰的、黃的鳥們，在我們的頭頂上，張開了無數只憤怒的大翅膀或者小翅膀。我大伯家門前的空地上，熱風四起，沙塵橫飛。鳥群如同機群或者蜂群，輪番呼嘯著俯沖下來，在我叔伯兄長的身體四周閃展騰挪狂撕猛啄。人們不斷聽到我大伯家兒子被眾鳥啄痛的尖叫，尖叫聲中那把鐵锨也兇狠異常地在鳥群里上下翻飛，有許多被鐵锨擊中的鳥的身體在低空中紛然飄墜。我大伯一家全都抄著棍子鐮刀沖進了鳥群，但他們很快便遭到了更多更大的鳥群的攻擊。我大伯的兩個孫子一進去就被鳥們撲打撕扯得找不著北了。有一只高大的紅蘿卜在鳥群中暈頭轉向，那是我大伯的兒子。我大伯的兒子終于寡不敵眾血肉模糊一腦袋扎在了泥巴地上。鳥群中爆發出一小片人類凄慘的哭聲。這時候我大伯就撲嗵一聲跪了下來，他說好啞巴好四品，大伯我這里給你跪下了！

我現在依然記得村人們哄搶眾鳥時的情形。當時不知是誰率先從地上揀起了一只死鳥，那只羽毛明亮的黃瓜綠鳥，被我大伯家兒子的鐵锨削去了腦袋。由此一人開始，地上那些死了的未死的鳥們，全都成了人們眼中的美味。他們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哄搶起來，誰家的狗也沖進人群來幫主人的忙了。幾百只鳥雀頃刻間被搶拾凈盡。那天晚上我們村子里許多人家的灶火里全都冒出了黑色或者青色的炊煙。鳥肉的香味濃郁撲鼻，在黃昏的鄉野間久久飄蕩。村人們吃著鳥肉的時候，我弟弟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母親說她喊遍了一個村子也沒有見到四品的影子。但是到了后半夜時，有人就聽到了一聲又一聲寂寞而又悲愴的鳥的鳴叫，那聲音纏繞在我家鄉黝黑的夜空里，時高時低如絲線般綿綿無絕。

死亡像瘟疫一樣突然在我家鄉的黑土地上蔓延開來。那些吃了鳥肉的人家，沒過幾天就覺得他們的身體出現了異樣的癥狀。無論是老少男女，走起路來身子一律地向左傾斜，一翹一顛的，把池塘邊的鴨子們都給唬得一楞一楞的了。然后有人就感到了頭痛嘴疼喉嚨疼，最后有人就得了白喉病似的，將手插進嘴巴像要拚命從里面摳出來什么似地在地上打起滾來。火蛾子！我母親說她看見有許多火蛾子在人們的嘴巴里飛進飛出，有一些火蛾子飛進去后就再也沒有出來，許多人家的屋子里于是就傳出了哭聲，田野里的新墳雨后春筍般地多了起來。神秘而又悲涼的氣氛愁云慘霧般籠罩在榆村上空，死亡的魔掌日夜都在造訪并叩響著很多個家庭的門窗。追本溯源，人們就都想到了那場罕見的人鳥大戰，有人這就后悔地給了自己一頓嘴巴，說其實都是這張嘴巴給惹下的禍。再去打量四品，他們發現那個孱弱怯懦的小啞巴，現在已經變得暴躁怪戾目露兇光了。

現在你可以經常聽到我弟弟嘴巴里那足以亂真的鳥鳴了，無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我弟弟總在發出一種憤怒或者傷心的鳥鳴。我弟弟開始大量的揀拾鳥毛，那時候榆村的樹林或者屋檐下，到處可見啞巴四品輕捷飄忽的身影。我們家的院子里鳥毛成堆，我弟弟將我們家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鳥窩。有一天我們回到院子里時，發現我弟弟用針線將大團的鳥毛連綴成衣后披在身上，居然還鳥模鳥樣地在院子里飄飄欲飛。脫落的鳥毛碎云一樣在我們的眼前飛動，鳥類特有的咸腥腐朽的氣息漂浮在我們的院子里無孔不入。我母親實在是忍無可忍，你看到她嘴巴里一天到晚都在嘟嘟囔囔地怨天嘆地。有一天她突然用手捉住了四品的肩膀，她說四品四品呵，老子恨不得殺吃了你！那天夜里我母親醒來時就發現我弟弟不見了。我母親迷迷糊糊地找了半天，最后看見四品在我家那棵高大的香椿樹上睡著了。從那以后，香椿樹便成了啞巴四品的眠床。有時候即使下起雨來，我弟弟也不肯下來和我們睡在一起了。

啞巴四品像杜鵑啼血般日夜鳴叫，我母親說她總看見有一團灰色的煙云，徘徊在我家院子的上空繚繞不散。

誰也沒想到我三叔會突然回來。我三叔離家多年，那時正在南方的一座大城市里從事氣象研究。倘若不是我母親偶爾提起，我們恐怕早將這個三叔給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現在我重新回憶起我三叔那次短暫的故鄉之行，發現我三叔的那次榮歸故里與我弟弟最終的那次飛行有著親密的因果關系。

那天我三叔在老遠的地方，就看見榆村那座廢棄的磚窯上，鳥一樣蹲伏著一個羽衣飄飄的長發男孩，他不知道那是專門迎接他的少年四品。我三叔后來回憶說，給他印象最深的是小男孩那一身飛動著的美麗鳥毛，跟我叔叔一同回鄉的三嬸也操著水性的吳越口音補充了另一個不容忽視的細節，她看見那個男孩的前后左右，有數不清的鳥雀在陽光下花樣百出的自由翻飛……

啞巴四品毫不猶豫地向兩個外鄉人跑去。我三叔說，四品跑動起來的姿勢，像是一架飛機或者是一只鳥在我家鄉的黑土路上飛翔。我三嬸說她鬧不明白，四品怎么就知道是我們回來了呢?

我三叔給四品帶回了一只氣球，充足了氣的紅氣球飽滿而又巨大。我弟弟張開雙臂抱住它時，就像摟住了剛剛躍出地平線的一輪太陽。那時候一個村子的男人女人們都來看了，他們說誰也沒見過如此巨大的紅氣球！我三叔告訴他們說，那是觀測天氣時專用的氫氣球，他甚至還拍了拍四品的腦袋說，這氣球還可以帶著你飛到天上去呢。我母親那時候正倚在灶火的門框上，聽我三叔說到這里時，突然就像鵝一樣尖銳地叫了一聲，我三叔回過頭去看他的二嫂時，我母親卻泥鰍般哧溜一聲滑進了屋里。

你現在看見了四品在一九七一年秋天時的那次遠行。那年秋天的原野枯瘠而又荒涼。畫面上的一群男孩子在我家鄉蒼黃的天底下，追逐著一只巨大而又鮮艷如火的紅氣球。掙脫了牽引的紅氣球在浩浩秋風中彈跳著滾滾西奔。我們氣喘吁吁，我們兩腿發軟，我們癱坐在剛剛刨過的紅薯地里一動也不能動了。我們眼睜睜看著氣球在地上彈了一下后飛上了兩丈高的河堤，然后氣球便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了。完了！我們都在心里面叫喊起來。但這時候我們看到，氣球的主人四品已經像只狗似地爬上了河堤。那時候紅氣球可能正在順水漂流，所以那天我們只看到四品一個人在漫長的河堤上撒腿狂奔，那時候秋聲緊雨意濃云黑天低，我弟弟在暮氣氤氳的百里長堤上向一九七一年秋天的縱深處飛奔而去。四品奇絕的耐力和超常的奔跑速度讓我們驚詫不已，我們都看見四品跑進遠方的天里面去了！

我弟弟那天很晚才回到村里。茫茫夜色瀟瀟秋雨中，人們發現這個懷抱紅氣球的小啞巴的臉上陰氣密布。四品沒有吃飯便爬上了香椿樹，凄風苦雨將香棒樹拍打著沙沙作響。我母親說四品你下來吧，又餓又冷的，你下來我給你看樣好東西……我母親喊了半天四品也沒有下來，我母親說她用竹竿捅我弟弟時，聽到了四品那憤怒得讓人心驚的一聲鳴叫。我母親回到屋里后哀聲長嘆，她說四品這回恐怕是真要飛走了！我大姐說媽你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你看咱們家都成了什么樣子?啞巴奇奇怪怪，你又神神經經的，你不嫌丑氣我們還怕人家笑話呢！我母親幽幽地瞪了我大姐一眼，我看見我母親的眼睛像貓的眼睛一樣在煤油燈下綠光閃爍。我母親突然間一聲長笑，她說該死的，你們沒看見四品的胳肢窩里已經長了很多的鳥毛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石破天驚，它讓我們榆村的那幫孩子們終生難忘。他們都說，他們眼看著啞巴四品從他們的眼皮底下飛走了！許多年后我在我們縣地方志的三百二十六頁“自然災害”那一款中，看到了有關這件往事的簡略記載：

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九日中午，前進公社榆梅大隊榆村的麥場上，陡然間狂風大作，一股猛烈無比的龍卷飛，像魔鬼的尾巴一樣，將榆村生產隊的半個麥秸垛拔地卷起后呼嘯著向西而去。龍卷風過后，人們發現一個名叫四品的啞巴男孩，連同一只巨大的氫氣球無影無蹤……

有必要澄清一個事實。當時我們村子里有很多孩子都是這場魔鬼之舞的目擊者，事后他們都說那旋風其實就是沖著啞巴來的。那天中午我弟弟顯得特別興奮。我母親狐疑地看著四品一個人在院子里東奔西忙。我母親在那一刻里憂心忡忡。我弟弟先是將一地的鳥毛收攏成堆，然后又滿屋子尋找那只通體銹斑的打氣筒。那時候天空中陰風陣陣，我母親在幫我弟弟往氣球里充氣時，有幾顆酸澀的雨滴眼淚一般掉落在她荒涼的額頭。我弟弟懷抱氣球飛離院子時，他們母子二人的目光在混沌的空氣中轟然相撞。我母親說那是她最后一眼看到她的四品。

我弟弟將球抱到麥場上時，強勁得無與倫比的龍卷風也就接踵而至。那時候我們全都目瞪口呆。我們看到四品的全身上下在狂風陡來的那一瞬間鳥毛叢生，我們聽到啞巴的嘴里面發出了一陣歡樂無比的鳥鳴。龍卷風在裹挾起四品和紅氣球后，順便又將我們生產隊的半個麥秸垛給卷走了。

我母親回到家里的第五天上，我們一家人站在了一座空虛的墳前。你知道，墳里面其實根本就沒有我弟弟啞巴四品。四尺長的一個木匣子里，除了一堆五顏六色的鳥毛外，只有巴掌大一張我弟弟的畫像了。只可惜麻子爺孫子的畫技太差，愣是將我弟弟那顆瘦長的扁腦袋畫得又胖又圓。畫像上的啞巴四品呲牙咧嘴神情怪異，仿佛是剛剛被人抽過一頓嘴巴似的欲哭無淚。我母親之所以執意要把這張實在是看不出來像誰的畫像放進我弟弟的木匣子里，那是因為畫像上男孩子攤開的手掌心中，其時正臥著一只半夢半醒的鳥兒。

我母親佇立在我弟弟墳前那棵新栽的桑樹旁仰天長嘆，那時候正有一隊美麗的鳥群從我們的頭頂上鳴叫著橫空掠過。三、五粒白色的鳥糞雨點一樣濺落在我弟弟嶄新的墳包上時，我們每個人幾乎都聽到從桑樹的枝尖尖上傳來了一聲歡樂而又深情的鳥鳴。一只綠寶石般燦燦生輝的翠鳥兒獨臥枝頭，它正目光明亮地注視著我們。那目光似曾相識，我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意味深長地說出那句話來：

你弟弟他不是個凡人！

我母親那時候表現得超塵拔俗，你看見她在轉身離去的那一瞬間身輕如燕，飄飄欲仙……

我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里，已經聽不到鳥的叫聲了。夏天來的時候，一個人走在熱氣蒸騰的水泥路上，除了鋪天蓋地的蟬的聒躁聲外，我不知你還能聽到或者發現什么?整個城市都在散發著一種難聞的氣息，市場、街道、大樓還有我們人的身體。這氣息日夜漂浮著與我們朝夕相處，生存與生存之間的互相傾軋也一直是在睚眥必報的首尾相續。你現在看見有些人已經在向城外走了，但你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會回來?

我想四品我的弟弟，你在三十年前就處心積慮著要遠離我們了。那么遠離我們之后，你現在的生活又該是一副什么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