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部作品寫給什么人看,就決定了這部作品的價值。寫作有時就像演戲,演戲時戲子一面作戲,一面會琢磨下面觀眾的反應,觀眾是些什么人,什么教育背景,什么趣味,反應是冷淡,還是熱烈,或者太過熱烈,都會直接影響臺上戲子的發揮。大都市的交響樂團如果到縣鎮上演出,演員的注意力是會分散的,因為老擔心會被無端響起的掌聲打斷,這當然不能怪誰,這里有一個相互習慣的問題。
同樣的道理,作家寫作時,心中想著什么樣的讀者,筆下的作品就會有什么樣的變化,當中微妙的差異,是非常值得品味的。不同的作家,追求當然也不一樣,有人為贏利,有人為大眾,有人為抒情,有人為良心,還有人為華美……所有的追求都有存在的道理,就像一條街上的店鋪,不同的店鋪會招徠不同的顧客。
為大眾寫作往往會成為媚俗的借口。我的寫作從來就是給少數人看的。
在這里少數的含義有三層意思。首先,少數是針對多數而言的,任何新思想新觀念的產生,總是從少數開始,從馬克思主義到文學史上的現代主義,都是例證,因此可以說少數才代表先進;其次,少數是一個變數,如果事實證明少數是先進的,那么少數慢慢就會變成多數,原來的少數也就同時失去了意義,世人盼望著新的少數產生;最后,為少數人寫作意味著為先鋒寫作,同時也意味著與世俗功名保持距離,這是一項困難的選擇。
更為困難的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寫作時間時充滿活力,必須不斷創新,不斷進取,始終在文學的無人地帶前行。英國小說家伊夫林·沃曾經這樣說:“如果我的作品銷售超過了兩萬冊,那我就要停筆反省自己了,看看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這種對大眾趣味的輕蔑,不知還有幾個作家敢于表白?
二
有這么一類寫作者,他們更看重寫作本身,認為寫作的快樂在于寫作,在于用最準確的文字表達內心,至于作品出來后,是否能得到社會的認可,能夠得到多大程度的認可,那不是占第一位的。走紅當然好,得獎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但是走紅或者不走紅,得獎或者不得獎,更多的取決于別人,而不是取決于自己,因此沒有必要去操心。
得固欣然,不得也無妨,一個思想自由的寫作者,不能把自己的內心快樂,拱手交到別人手里。魯迅從來沒有得到過什么獎,但魯迅就是魯迅,不是什么獎的獲獎者。托爾斯泰、左拉、卡夫卡、喬伊斯從來沒有得到過諾貝爾獎,有的甚至從未獲得過提名,可他們也沒覺得有什么遺憾,倒是那些評委們,因為有眼無珠而時常汗顏。
得獎這種事情,確實是不好隨意表態的,從來沒有得過,說不在乎,似乎有些酸葡萄心理。得到了以后說不在乎,又更顯得虛偽,既然真不在乎,又為什么接受呢?
放眼古今中外,還是法國人薩特最瀟灑,對于斯德哥爾摩那幫評委們的決定,他說獎我不要,但是獎金我要!也只有薩特這樣真正徹底的無政府主義作家,方能做出這么干脆利落的選擇。
三
寫作者如果細分起來,差別是很大的,比如有的善于運用技巧編故事,有的擅長剖析社會進行冥思,前者無疑更具藝術家素質,而后者表現出思想家的智慧。作家,尤其是思想型作家,要自覺處于邊緣狀態,當社會被單一的聲音支配,理性的聲音處于弱勢時,這一點格外重要,為什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時時保持獨立視角,用批判的眼光看待周遭。
這時候的作家,應該不滿足于僅僅講故事,編情節,寫細節,不滿足于僅僅描述世界,他還應該能夠進行分析,因為大眾需要分析。如果在社會變革的重要時刻,作家無法向大眾提供思考,提供智慧,那么被人輕蔑,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那些擁有思想型作家的民族,是幸運的,有時候只要有一個這樣的作家,就足以拯救一個民族的靈魂。
俄國人有索爾仁尼琴,捷克人有米蘭·昆德拉,智利人有伊莎貝爾·阿連德,因此這些民族沒有被二十世紀的專制和愚昧所毀滅,在他們的筆下,所有的愚昧都化為沃土,從中催生出更為茁壯的智慧大樹。一個民族沒有思想型作家,是不幸的,出現了這樣的作家,卻不懂得珍惜,那就更為不幸,這層意思,魯迅六十多年前就已經表達過。
四
一個作家是否自信,表現可以是多方面的,其中如何對待外界的評論,就是考驗之一。
評論也是多方面的,有評論家的,有陌生讀者的,還有朋友的,哪怕就同為評論家,不同的評論家會有不同的看法,就是同一個評論家,在不同的人生階段,也會有不同的文學觀。這說明什么呢?至少說明評論家也是人,跟作家一樣,時時刻刻都在觀察社會,思考生活。
作家可以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寫作一部作品,評論家和讀者當然也可以以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喜歡一部作品,或者不喜歡一部作品,至于喜歡或者不喜歡到什么程度,取決于各自的心路歷程。心路歷程越是接近,就越有可能與作家心心相印,充分體味閱讀的快感。
我欣賞的評論家是非常個性化的,他的評論絕不可能進入教科書。
他或許不一定面面俱到,但是當中充滿閃光的即興發揮。能夠發現寫作者哪里光彩,哪里拙劣,哪里無奈,這叫真知灼見。當一位評論家按自己個性化的喜好評判作品時,評論本身必定是自由的,充滿了靈性,本身就可以構成一部獨立的作品。而如果他戴著什么學識桂冠或者道德面具,那從文字中透露出來的不是迂腐,就是虛偽。
勞倫斯評論過許多同時代的美國作家,他這樣評論坡:“他注定要滅亡。他為愛而死,是愛害了他。愛是一種可怕的病。坡向我們講述他的病情,甚至想使這病變得美麗誘人。”我沒有見到過有哪位學院派評論家,比勞倫斯更理解一生為愛而顫栗的坡。
五
每位作家都想寫出傳世之作,能做到這一點的注定是少數。雖然只是少數,但縱觀一部人類文學史,大師已經燦若群星,夠數好一陣子的了。可見無論哪個時代,從事寫作的人都是很多的。
有年春天參加一個創作會議,會上有人發言,說中國文學史上有偉大作家多少多少,其中古代多少多少,現代多少多少,當代又多少多少,等等,并列出了一長串名單,其中被列為當代大師的,有好幾十名就坐在會場里。當時整個會場一片嘩然,有的很高興,有的很不高興。
這說明什么呢,也許說明的問題有很多,而我當時明白了其中一個問題:一位作家或一部作品,好還是不好,是很難下結論的,少數人說不好,多數人說好的,未必就好,少數人說好,多數人說不好的,也未必就好,因為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征服所有的人。
別人喜歡或者不喜歡你的作品,你是無從選擇的。你惟一的選擇,就是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寫到秋天,寫到冬天,寫到天黑,寫到天明,也許你征服了億萬讀者,也許你只征服了其中一人,也許你變成了星星供人仰慕,也許變成了泥土被人遺忘,這都不要緊。寫作過并且從中獲得過快樂,這就夠了。
至于是星星,還是泥土,有人愛琢磨,就讓人家琢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