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幅短章

韓高琦

序曲：春

解凍了，一條河流像掃帚一樣彈奏起來……

我們被告知，

許多過期的人和詩將被清除，

山丘、村莊、一棵站了百年的槐樹

都抖動了一下身子。

鳥和花朵開始大聲爭論。

一行去年的腳印濕潤起來。

仿佛里面蠕動著數不清的陽光蝌蚪。

第1首：歷史的見證

百年老屋差點成了文物，

沒有搬出的住戶，像軀體內發炎的盲腸，

光景一年不如一年。

瓦松風動，

他出門時感到頭痛。

一只大蝎彈響自身的琵琶，從板壁上蠢蠢爬下。

第2首：死亡理解

他患上了肝癌，已經晚期。

他拒絕住院，

在桃花開春的某個夜晚。

他一個人：閉著眼睛也能看到

死神正披著雨簾，在門外

走來走去……

他從抽屜里取出一把水果刀，

稍一猶豫，

狹長的鋒刃如一聲冷笑鉆進他的肝部，

“你去死吧!”

——真痛快!

第3首：鬼的故事

今晚我在書中遇見了鬼：身高不過二尺

這鬼若是修善的，

身高會一天天增加，直到與人相仿佛。

這鬼若是作惡的，就會漸短漸滅。

最后，僅剩下兩顆眼珠，

旋轉于地上。

如此可愛的一幕，宛如蒲公英留住了風的行蹤。

而我在太陽底下遇見過這么多的人，

——卻什么也不能證明!

第4首：列車上

兩人低聲交談，總被一些東西遮蓋，

像隱隱約約的光線，

向一條草叢中的蛇追蹤而去。

這樣的季節列車讓人放心。

我們無根無基——

催眠的節奏，

就像窗玻璃上的玩笑一閃一閃。

兩張臉偶爾重疊，似在播放夢幻的碟片。

遠方的山顯得更遠。

第5首：你是獵手

最后一次出獵，你在隱蔽處

瞄準：一匹低頭作踽步的狐貍。

你扣響扳機——

倒下的卻是一位傳說中的美女。

故鄉的山雖然不高，從此沒有了仙氣。

傍晚，你回到自家的庭院里喂雞，

有一只突然凌空飛起——

倏忽就到了天際。

第6首：美人遲暮

一只狐貍步履蹣跚地歇息在山黃芪叢中，

透過風動的蛛網，

向它出生的山丘眺望。

有一個聲音說：“都快來不及了?！?/p>

夕陽的圓章已蓋在日子的落款處。

第7首：一條狼狗躥進浴室

一條狼狗躥進浴室，這是事實。

兩片尖刀般的耳朵左右擺動著，

似乎在捕捉什么信息。

——它來到你的跟前，

“呼哧呼哧”吞咽著流汁般的紅色舌頭。

天知道它想對你干什么。

第8首：朗誦與聽眾

我朗誦：在寂寞無人的江邊。

我朗誦葦鶯的眉紋，和漢字的關系。

我朗誦少女如水的形體，

怎樣種上了紅鳥一樣的睡蓮。

我朗誦!

一群小鱒魚立在波際不動，

嘴巴嚅唼不已……

似在全神吸收著我的聲音。

第9首：與老鼠對視

這么早就有人把一堆垃圾扔在了植物園的墻腳邊。

我經過那里時，

一只避讓不及的老鼠抬起了尖酸的臉。

我本能地止住了腳步。

我與老鼠間的距離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

我們對視了幾秒鐘。

在這幾秒鐘之內，我與老鼠都忘了該怎么辦。

突然，老鼠掉頭就跑。

幾乎就在同時，我想到彎腰撿石塊。

老鼠跑得看不見了，我還沒有找到石塊。

第10首：讀李白

讀李白，平凡的步伐邁出了獅王般的氣魄!

李白斗酒詩百篇——

那種彌天豪情，

慷慨的胸襟，

那種驅走風霆、鞭打山岳的靈感，萬人莫敵!

亙古流傳的神話：偉大啊，飄逸啊!

——我的前輩!我的宿敵!

第11首：午睡時間

一杯苦茶淺下去，誰開始變得寡言?

大地也漸漸濃縮成一個名字：中國。

舊式屋頂上，太陽長出了七支杈的鹿角。

一次又一次，在知堂的文章中，

他品出了澀味。

大境界：不惑之年的一次回首或張望。

誰穿上鞋走了。

留有體溫的涼席上，貓的懶腰藏起一張弓。

第12首：童癡

夏日的傍晚放下了天梯：五歲孩童

爬上屋頂。

他用竹竿去挑星星——

人生的第一首詩就這樣誕生!

星星，星星，像草莓，可以充饑。

星星，星星，像燈盞，可以照明。

一位五歲孩童爬上了屋頂，

他用竹竿在挑星星。

第13首：大風

大風從平地刮起，三個行人就像三根稻草。

風沙推著他們往同一條道上跑。

三個人誰也不認識誰，

此刻，他們被偶然的大風摟抱成了一團，

好像他們從來就是親切的一伙。

風走了，三個人各自看清了對方的臉，

依然誰也不認識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