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世杰
天快亮時,易水突然醒來,聽見了動靜,像從什么地方傳來“嘭嘭”的打鼓聲。易水知道,又是老牛在受罪了。他想起床,但身上酸痛得使他不能動,背部冰冷,像浸在水里。易水想自己這是怎么了,真是老得要入土了?!
易水閉上眼睛再睡,可睡不著。窗玻璃上涂著一層青虛虛的光。他側過身,想讓背部舒服一點,又把眼睛閉上,幾根花白的頭發粘在濕漉漉的脊背上。
他恍恍惚惚地又睡了。睜開眼時,天亮了,白光從門縫里擠進來,一寸一寸地向床邊靠近,上了床,爬上被窩,然后又一跳,躍上天花板。易水笑了,覺得這白光像個挺頑皮的小子。
立秋以后,天早晚涼,易水把腳伸出被子,一股冷意“嗖”地竄上來,他不禁打個寒噤。易水縮著腳在被子里捂著,聽林子里的鳥叫聲。他心想,難道我真的老得這么快嗎?早幾年身體壯實如牛,可一眨眼的工夫,連起床的勁都沒有了。易水生自己的氣,他“啊”地一聲嘆息,一下掀掉被子爬起來。隨著易水的嘆息,屋里的光亮被攪亂了。
保姆老樂過來,神情怪異地說:
“你總算起來了。”
“你是盼著我早死呀!”易水厭惡地丟了一句。
老樂的臉僵著,陰沉著說:“我倒不盼你死,只怕有人在盼呢。”說完緩緩地轉過身,去給易水準備早飯。
老樂和易水是同輩人,兒子請她來照顧他的生活,可她在家務事上自行其道,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有時甚至與他針鋒相對,好像故意那樣做。
易水像只老海龜一樣緩慢地走出門來。早晨很冷,頭頂上那片云灰蒼蒼的,以前,當院一站,能望出去很遠,天空清明、闊朗,吸一口清冽的空氣,人就顯得精神多了。“空氣最養人啊。”易水低聲嘀咕著。
一只鷺鷥落在榕樹枝上,輕得沒有聲音。這種鳥的模樣不好看,叫聲嘶啞難聽,易水不怎么喜歡它。在易水抱草喂牛時,它卻飛下地來,尾隨著叼他手里的草。易水對它這大膽的舉動產生了好感。正想著,老牛從圈里伸出頭來,把它驚飛了,易水瞪了老牛一眼。
易水回到屋里,肚子一陣腸鳴聲,攪得他心里有點亂。“老樂,老樂!”他大聲地喊著。
“又怎么啦?”老樂走過來。
“吃的弄好沒有,肚子餓了。”
“誰欠你的,”老樂半嗔半怒地說。給他端來一大碗面條。
老樂看著易水的吃樣兒,“易水,易水,你怎么還像牛一樣地能吃。”
易水也奇怪自己有這么大的飯量,他想控制自己,但只要一開始吃,全部的激情就調動起來了。他穩了穩自己,不要把吸面的聲音弄得太響。
老樂也在一邊吃著,她吃得很細致,沒有一點聲音。
易水吃完面,站起身往外走時,老樂在桌邊說,“你是該到外面走走,這樣對你有好處。”
易水聽到這話,停下來,心想,你希望我這么做,我偏不!他回到桌邊坐下來。
“這樣做也對,有人正盼著你早一天不能動呢。”老樂面無表情地說。
“你們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易水一下子條件反射似的站起來。”
“急什么,都到這地步了。”老樂陰陰地笑著說,然后將碗筷收拾到廚房里去。
老樂陰陽怪氣的說話,讓易水又好氣又好笑。有時,他覺得抓住了話頭,深究下去,可一恍神,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近來也看出一些事,有一次他兒子回來,鐵青著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徑直到老樂那里去,他們在里面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行動詭秘。他要在家里干什么呢?老樂默默地送他兒子出院門時,易水就站在窗前去看,看見兒子鉆進車里走了。老樂進來時,易水試探地問過,老樂不耐煩地說了一句讓易水銘刻在心底的話:“你兒子的心里苦啊,誰也不能理解他。”易水想,兒子與自己好像隔著十座高山加五條河,與外人卻是親密無間。怎么會這樣呢?易水鼻尖湊近窗玻璃看著院里,越想下去越覺得糊涂。
易水把老牛牽出圈時,看見一只牛蠅附在牛背上,圓滾滾的牛肚子透出殷紅的血色。易水一巴掌拍下去,血染紅了他的手心,老牛啊了一聲,背上的皮肉跟著松了下來。易水想起昨晚上那“嘭嘭”的聲音,看了看牛犄角,上面粘著一些墻泥,老牛用犄角撞墻來驅趕肆虐的蚊蠅。每年夏秋兩季都是這樣。老牛一瘸一瘸地跟在易水后面走著。太陽升起有一竿子高了。所有的景物都拉出一道長長的,稀薄的影子,草上的露水被陽光吸干,老牛吃不到溪溝那邊滋潤的青草,只好費勁地啃著路邊稀落的雜草,它吃吃停停,憋著勁往下咽,好像吃一口算一口似的。易水把這些都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壓住一樣難受。他想,老牛太老了,已經沒有多少日子活了。一頭牛到底能活多少年,易水說不清,可能誰也說不清。就拿老牛來說,易水記得那年它從陡崖上摔下來后,易水花了三百塊錢把它買下來。兒子知道這事后,氣急敗壞地趕回家,“你這種無味的生活還要維持多久?”兒子陰沉著臉站在他面前。易水看著他,不知他怎么會如此緊張。他想勸他幾句,又怕他反唇相譏。
“像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生活條件,就應該安分一點,在家頤養天年,可你把自己折磨了不算,還想方設法讓別人不好過。您實在想干點什么,就多為后輩想想,為后輩人奉獻點什么出來。”
“放肆!”易水打斷了兒子的嘮叨。“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念想,我養老牛,只是想做個伴兒,”易水不明白他所滿意的生活竟然遭到兒子如此攻訐,“你還想要我做什么奉獻,我只有一條老命了,你要嗎?!”
兒了突然呵呵笑起來,他的笑聲讓易水頭皮發麻。
算起來,這事也有三五年了。易水撫摸著老牛身上甲胄般的老皮說:“好歹你也活過了一世了。”老牛擺了一下頭,仄斜著一步一步瘸著往前挪動,腳下像被什么東西拖住,要拖進地里去,弄得易水感到自己的腿都有點虛了。
這時,一條岔道那邊涌來了一群牛,它們擠擠挨挨、踢踢踏踏地擦著易水和老牛走過去。放牛的小牛倌是牛肉干廠的,叫丑兒,十四歲,是個孤兒。他瘦小的個子,頭發草窩似的紛亂著,臉上有一層牛屎樣的黑銹,原本細瞇的眼睛在陽光下更加細瞇,他一路不停地吆喝著過來,看到易水和老牛,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到底是你放牛呢還是牛放你呀!”
“你說呢?!”
“你們誰也別放誰了,在家等著吧。”
“等什么?”易水有點摸不著頭腦。
“等什么你不知道嗎?!”
“憨包!”
“你才憨,”丑兒說著跳開幾步,“你要再活下去,就會把你兒子的壽命吃光了。”說完跑去追他的牛群。
聽了丑兒的話,易水非常吃驚,他被弄得有點猝不及防。怎么會這樣呢!易水感到自己的面前突然豎起了一堵墻,墻的那面站著很多人,影影綽綽的,看不清都是些什么人,他們都在虎視耽耽望著目標不很明確的地方。易水朝丑兒跑開的方向啐了一口,忽然聽到近處籬笆院墻里傳來話語聲:
“今天還忙呀?”
“忙哩,還有一些掃尾活路要干。”
“聽說易水的墳造得很大呀?”
“那是!青石條壘砌墳裙,飛檐五鑲碑,七米拜臺。造這種墳我還是第一次哩。”
“那要花多少錢?”
“易水的兒子說花了兩萬,我看三萬也不止。”
“這小子真舍得,是個孝子。”
“孝什么子呀,那都是為了他自己。”
“怎么會呢?”
“易水占著兒子的壽呢!早一天造下墳,就可以早一天去……”
“誰說的……”
“大家都這么說。”
沉默了一會兒,復又說:
“易水不知道嗎?”
“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只是那么一說吧。”
“那也是。你這幾天沒少掙吧?”
“哎,掙的都是辛苦錢哩。”
聽到這兒,易水身上像纏著一條蛇,又氣又急又緊張,渾身顫抖起來,他想砸碎什么,卻虛脫得坐下來,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吸空了,額上滲出一層汗。易水望著天下那幾朵云,在無聲地改變著形狀,而且越變越小,慢慢地就淡了,最后剩下的還是天。
易水和老牛朝墓園緩慢地挪動。
“沒有誰像你易水一樣有福呀。”
易水聽到說話聲,抬起頭找,看見守園人木青站在墓園大門邊,他的聲音像剛放出的風箏一樣搖搖晃晃地傳過來。“誰有你的福氣大呀,守著這么多房,這么多人,開心死嘍!”
“房子多不能住,人多找不到一個說話的,這是什么福氣呀?”
“你拖一個起來嘛!要不找個年輕女子,當婆娘都可以哩。”
“虧你想得出,要能那樣,閻王爺該招我去了。”
易水和木青只要一碰面,就要相互打趣逗樂。他們在村里是幾十年的老兄弟了。木青原來在村學校當教師,是個孤老頭,日子過得平靜,簡單。自從村里開發出這塊風水地做墓園,木青就成了守園人。墓園離村子沒多遠,易水沒事就遛過來,有時也牽著老牛來。墓園里是禁牧區,草肥水美,老牛進去可以吃口青草。易水和木青聊天,前朝后帝,四書五經,城里村里的新聞,都海聊一通。有時候他們會挨著那些墳塋一個一個地看過去。看到老年人的墓,他們就相互打笑自己的命長別人的命短,看上年輕人的墓,他們就磋嘆一番“黃泉路上無老少”,看到青年女子的墓,便扼腕唏噓。易水和木青的妻子都早已去世,孤寂的日子令他們心酸。看了一圈回來,他們坐在一起喝茶,談人活一世多么不易。樂子找完了,易水抬腿走人。木青樂得他來,走時也不送,輕輕松松,自由自在。
易水把老牛放進墓園,自己站在木青面前,遮住了射向木青的陽光。易水看到自己投下的影子很重,如同他的心思一樣,木青讓易水在桌前坐下。
“他盼著我死呢。”易水重重地坐下來說。陽光一下鋪滿桌子,桌面上木質紋路清晰可辨。
“你不用老糾纏那件事。”木青給他倒茶。“墓園里預訂的空墓穴多了,誰知道到頭來是埋了誰呢。”
“可那碑上刻著我的名字呢。”
“那又怎么樣?!”木青把手里的茶杯一頓,茶水溢出來,在桌面上流成一條小溪,“人算不如天算!”
易水聽木青的話,心里暗暗吃驚。守園人的生活使他把陰陽兩界的事都看清了。易水想起了一首民謠:踏著陰陽船,去了又回還。木青簡直就是那個踏著陰陽船的人。他此刻感到心里沉重的帷幕拉開一道縫,一縷光從那里露出來。
“一個人是什么?”木青抬起手里的茶杯指劃著墓園說,“他們可以是一脹粒一縷煙,一片云;墳墓只是一個人曾經活過的標識。你仔細看那些碑文,只記敘了某人的生辰八字,生卒年月,并沒有寫下什么別的,你甚至不知道這些人曾經干過什么,有過怎樣的生活。”木青說到這里停下來,默默地喝起茶來。
易水愣在那里,用心感受木青這些令他似懂非懂,但極給他震動的話。他竟忘了自己原先是帶著怎樣的心思來到這里,完全沉浸在木青講述的世界里,一會兒飄起,一會兒落下,把自己弄得很累。他從沒想過這么多攪心的事,他像平常人一樣慵慵碌碌的生活,這幾年,兒子的生意越做越大,錢也越賺越多,易水并不去享那個福,他只想過自己原來該有的平靜日子。
“世風日下,誰也擋不住呀!”木青揮著細瘦的手臂,像要把什么揮之而去似的,寬大的袖子帶起一點風。
木青說得沒錯,世道是在一天天的變化。易水看在眼里,為這種變化憂心憂腸。村人們擺脫了貧困,差不多也奔了小康,日子也富足起來,這樣的變化易水打心里高興。可是,這慢慢地,變化著的人們又轉向了更大的變化,一下子對生死關注起來。去年村里傳說著一件事:朗里村80歲的吳老太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城里當局長,一個在鄉里當鄉長;吳老太身體健康,無病無災,眼看著往90歲奔,可她的兩個兒子卻三天兩頭鬧病。人家說是吳老太活得太長,吃了兒子的壽命。就這樣,吳老太喝農藥死了。現在,兒子在他身上做試驗,給他造了一座大墳,說是盡孝心,其實誰都看出他兒子的用意。“人心不古呀!”易水惶惶然感嘆。
太陽走到了天中間,光線直射下來,易水感到頭上,身上像被熨過一樣發燙。木青的話使他憋悶的心里松活起來,又有陽光暖著,易水想,活著多好呀!他“啊……啊……”地喊了兩聲,老牛在墓園深草中抬起頭,兩只白蝴蝶在它的背上下翻飛,想在這塊褐色“巨石”上落下休息。
天上下著毛毛雨,氣溫很低,天亮后,易水去牛圈看到老牛臥在那里,加了草料,離開時看到牛欄上結滿水珠。吃了早飯,老樂說:“今天霜降。”易水一驚,怪不得天冷得浸骨頭。易水揉著關節骨,手心很暖和。有個黑影子在窗外一閃,是兒子在他眼前經過。每次兒子來都會在老樂那里坐上大半天,易水對此非常厭惡但不便說。這回兒子卻進了易水的屋。看見父親,他一串“嘖嘖嘖”聲后,在椅子上坐下來。
易水:“你咋來了?”
兒子:“來看看您。”
易水:“我還沒死呢。”
兒子:“您怎么這樣說話。”
易水把頭低下來,他感到臉發燙,像挨了一巴掌似的。
兒子的模樣很像他,只是比他更陰沉,眼神飄忽,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們誰也沒說話,靜默像絲線一樣扯得很長。易水讓目光轉向門口,竟“轟”地一下被螫了回來。老樂進來,默默地看著他們父子倆,像看兩個做賊心虛的人。
兒子打破了沉默,聲音壓得很低說:“媽臨死前,囑咐我為您養老送終,我因此為您做了許多事,但您總是不滿意。我沒有一刻不在記掛您的身體,看見您這樣我非常失望。”
易水不是在聽,而是在看,他看見兒子的嘴里蹦出一串一串黑色的東西,它們噼噼叭叭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易水的心狂跳起來,弄得喉嚨奇癢難挨。他想咳嗽,又怕遭兒子奚落。往常,老樂的臉上在瞬間能變化出復雜的表情,像謎一樣,此刻卻鐵板一塊,冷冷地站在一邊。
“你比不了我媽,”兒子說著,端正身子,弄得椅子在他身下呻吟,“我媽為了我的幸福,她會奉獻自己的一切。可您只為自己活。我小時候就知道您好占別人便宜,喜歡讓別人為您受罪。”
“閉嘴!”易水打斷了兒子的嘮叨,氣急敗壞地在屋里走來走去。
老樂對這種場景司空見慣,已經沒興趣了,走出屋子,像平常一樣去做那些該做的事。
老樂一離開,易水與兒子之間就好像空了一大塊,他和兒子正從兩個極限處往中間地帶走,總有一天他們會匯合,但這種匯合,對易水來說就是他的末日。為什么他要按兒子給他劃定的模式去生活呢,他有自己滿意的生活,根本不用去打攪別人,對自己的兒子也是這個樣,他希望每一個人都能選擇自己的方式生活,可兒子突然跑到這里來羞辱他。他知道兒子的用心良苦,那是他自作自受。誰又能讓誰死讓誰活呢?易水滿懷對兒子的怨恨,張了張口,卻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的墳造好了。”
“那是我的一片孝心。我把媽的墳和您的造成了合墓。”
“一個人有了墳是不是死得快?”易水看著兒子的眼睛問。
“老話說,‘奔土如奔金哩。”
易水感到眼一黑。他說不下去,揮揮手,仿佛把縈繞在耳邊嗡嗡叫的蚊繩趕走似的。他對這個話題厭煩了。他忽然覺得渾身發冷,牙齒在咯咯作響。
兒子從椅子上起身,很長的腿叉得開開的站在那里,陰霾的光線照在他身子,更使他的陰暗牢不可破。他原以為自己和父親作一次長談,或是口氣強硬一些,父親就會就范的,但他現在知道父親的內心完全不受影響,他知道和父親僵持下去沒有什么意義。他已經編織了一張網,至于什么時候能捕到獵物,只有耐心等待了。“爸爸,我想,您一定會顧全大局的。”
這時,易水已經顧不得兒子在說些什么了,他感到頭暈沉沉的,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雙腿軟得像沒有了骨頭,站都站不住了,他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往地上坐去,全身如同散了架,他想開口說話,但發不出聲音。兒子蹲下身來看著父親,一句話也沒說,他只站起身繞過父親,朝門外走去時,“啊……”地長喊了一聲。
“該死的,這就是我的兒子……”易水望著兒子消失的背影,心里暗暗地罵道,但同時他對自己在兒子面前表現出的懦弱感到十分沮喪……。
不知過了多久,易水聽到院子的嘈雜聲,好像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他聽到老樂和他兒子的話語聲。
老樂:“你看他那副樣子是不行了。”
兒子:“我早就知道他活不長的。”
老樂:“找幾個人來把他弄了吧。”
兒子:“我通知幾個人過來,把他弄走。”
接著是兒子打電話的聲音、汽車的聲音、幾個人吆喝著搬動什么東西的聲音……
易水在這些雜亂的聲音中眩暈著、飄忽著,似清醒似虛幻,恍惚意識到:也許這就是死?
中午,天上晃了一會兒太陽,易水醒過來,感到自己的體力慢慢地在恢復,當他徹底地清醒過來時,痛苦像蛇蛻一樣突然解脫了。他從地上爬起來。
“老牛死了。”老樂無動于衷地說著,坐在兒子坐過的那張椅子上。
易水一下站了起來:“你說什么!”
老樂做了個手勢說:“你不用大驚小怪的。你兒子已經把它拉到廠里做牛肉干了。”
易水愣怔了好一會,然后慢慢地走到門邊坐下來,一動不動朝牛圈望著,原本憤懣的臉在那一刻緩慢地柔和下來,他把眼睛閉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
這幾天,易水都是在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中過來的。他好像感覺到了什么。
第一場雪落下來的那天下午,易水破天荒地到自己墳上去。他走出院門,就感到精神特別好,踏上松軟的雪路,更覺精力倍增。他在這種好心情下,把自己的墳認真地欣賞了一遍。當他一路走回來時,因為出汗,他的內衣都濕透了。他告訴老樂,“墳造得挺漂亮”。老樂聽說他到墳上去,愣怔在那里。易水不去管老樂怎么想,他回到了屋里,站在窗前,雪光映在他臉上,顯得很蒼白。他估計自己的樣子一定怪可怕的。現在老樂緩過神來,“你該去看看的。”老樂說,“不管怎么說,誰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的。”
那天夜里,易水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和兒子在一起。
易水:“書念得好嗎?”
兒子:“不好。”
易水:“要好好念書,做個好人。”
兒子:“好人是什么?是窮人嗎?”
易水:“不是……”
兒子:“是有錢人嗎?”
易水:“不是……”
兒子:“有錢不好嗎?”
易水:“不是……”
他們倆各自站在榕樹下想著自己的心的事,沒有再說一句話。
好一會兒,他們聽到村里有人在罵仗,跑出去后,看到曬壩那邊圍著一群人,走近一看,是父子倆,父親手里拿著一把鋤頭,兒子手里拿著刀。父親一邊揮舞著鋤頭一邊說,“反天嘍,反天嘍!想要老子的命哩!”兒子隔著人墻用刀比劃著,“死吧,去死,大家都去死!”說著就用刀捅自己,卻被人們拉住,可血還是從他的手腕處飆出來。
兒子:“他們是誰?”
易水:“父親和兒子。”
兒子:“他們為什么打架?”
易水:“書沒念好。”
兒子:“好好念書就不打架了嗎?”
易水:“是。”
兒子:“父親也不殺兒子?”
易水:“是。”
兒子:“兒子也不殺父親?”
易水:“是。”
兒子:“我一定要好好念書。”
易水:“是要好好念書哇!”
這時,那一群人忽然轟鬧地亂了起來,向四處奔跑,左撞右突,把易水和兒子沖散了,易水一邊呼喊兒子一邊尋找,在混亂中,他仿佛聽到兒子的應聲。可不見兒子的蹤影,他在村巷里不停地奔跑著,尋找著,他老淚縱橫,呼天搶地,那一刻,他頭腦里閃過一個念頭:他的兒子丟失了……可就在這時,兒子出現了,他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渾身是血,面目模糊,兒子不停地喊他:“爸爸,我痛!我好痛啊!”易水被兒子喊得心尖兒痛,他們近在咫尺,但無法接近,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堵看不見的墻,易水抬起頭來看了看藍得令他心驚肉跳的明凈的天空,天底下,回應著兒子長長的呼叫聲……
那是一種古老的,難以辨明的呼喚!
世上還有哪一種呼喚更讓人刻骨銘心呢?
就在那個雪夜里,城郊公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易水的兒子在那次事故中喪生。
好多年以后,村里的人們看到西坡上那座風光氣派的墳塋時,都會想起易水和他兒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