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洪淵
命名者,詩準備了名詞、動詞、形容詞
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由我一歲的女兒T.T來給我再現女媧的語言。1986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我抱她到陽臺上去玩,并非在等待什么奇跡的發生。她已經開始學語。她的小手指著夜空最圓最亮的一點。那是什么?月亮。她便歡呼地叫著:月亮!月亮!在她的叫聲里,拋在我天空的那么多月亮,張若虛的,張九齡的,李白的,蘇軾的,一齊墜落。天空只留給我的女兒升起她的第一輪明月。這是她的月亮。她給自己的月亮命名。從一歲到兩歲,她天天都在給她的新世界命名。她的生命——世界——語言一同在生長。
今夜,我女兒的那一聲聲“月亮”,震落了別人拋在我天空的一切,震落了年歲和歷史,語言支撐著的古老的世界倒塌了。這是一個生命充實的虛空,一個創世紀的開始。我能第二次找回女媧的語言嗎?我已經把衰老的語言交給了女兒,不知道是否能夠再從她那里接過從生命中重新生長出來的語言。這場更新語言的童年游戲將有怎樣的結局?
到今晚,她1歲的月亮也快滿16歲了?!癟.T的月亮”,已經成為我的一個詩學名詞,現在我又在她語言中最具活力與魅力的部分,尋找明天的詩。我是一個隨著女兒成長的父親。
她和她的同齡人是2000級高中生。她們(他們)隨一個新世紀開始的16歲,本身就是詩。比起2000年1月1日,從基里巴斯群島向西環球迎接日出的儀式,她們(他們)一代人笑滿2001年每一天的16歲生日,更是世紀如詩的慶典。
在尼采再次找到“狄奧尼索斯這一個詞”之后,上一個百年,拉丁諸語種用愛因斯坦E,普朗克常數h,用居里夫人的Ra(鐳),哈恩的fission(裂變),摩爾根的DNA(基因),普里戈金的dissipativestructure(耗散結構),叫出了一個世界;也用弗洛伊德的Oedipuscomplex(俄狄浦斯情結)和海德格爾的Dasein(此在),薩特的Neánt(虛無)和加繆的Absuldité(荒謬),巴爾特的texte(本文)自由和德里達Différance(延異)新文字,叫出了好幾代人。但是百年呼喚也還沒有一個漢語詞。
大到湯博的冥王星,小到狄拉克的正電子,都是被詞語呼喚出來的。一代物理學家的眼睛幾乎都同時看到了費米現象:用中子轟擊當時周期表上的最后一個原素鈾。核反應。同一個費米現象產生了什么或者發生了什么?費米毫不猶豫地叫做“超鈾”。約里奧·居里夫婦遲疑不決地叫做“鑭的同位素”。還有一位青年物理學家將信將疑地叫做“鋇”。最后的哈恩叫做“裂變”。叫超鈾,叫鑭同位素,叫鋇,叫裂變,都不過是一種命名。在元素92之后必然要出現的,除了是元素93,還能是別的什么?鈾之后的“超鈾”,幾乎是費米先驗的向往。盡管約里奧·居里夫婦已經觀測出,費米現象的產物不同于周期表上預言的元素93,但他們仍然宣告鐳之后一種新物質鑭同位素的誕生。誰能抗拒命名的誘惑?可惜,鐳的光華使他們的眼睛成了盲點。唯有哈恩!粒子與詞語的運動,突然撞擊:fission(裂變)。名詞fission也“裂變”了;由“分裂”的第一義,增加了“分裂中的變異”的第二義。原子量鈾238的1/2稍小于鋇137。難道費米加約里奧夫婦的智慧竟然忘記了1/2分數運算?與其說是哈恩在眼睛里看到了裂變,不如說是哈恩在詞語中想到了裂變。在感到粒子撞擊粒子的震顫之前,他先感到了詞語碰擊詞語的震顫。而那位已經叫出了“鋇”的青年物理學家,成了現代物理學的一聲永久的嘆息。
是該由我們來叫出自己的漢語世紀了。詩是發現新世界的驚喜。1997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在清華大學,藍棣之教授主持了一場青年詩人朗誦會。10年前,在臺灣《創世紀》“大陸朦朧詩專輯”上我就被誤認為“青年詩人”。這么誘人的誤認,誰還愿意去更正?這一次,面對面的,就看我的詩能不能遮住年齡了。等到朗誦會開始,主持人才宣布,每個詩人要用一句話闡明自己的詩學。用一句話說明世界,這對神也是一種考驗,何況是向來言不及義的詩人。我即興說了一句:我只不過偶然感受到漢語天賦的詞語自由罷了。我們的物理學定理和數學公式需要你的詞語自由嗎?大學生們問我。我反問,有誰讀過蓋爾曼發現“夸克”的物理學論文?蓋爾曼說,他是從喬伊斯小說《芬尼根守靈夜》中找到了他的神秘“夸克”——ThreequarksforMisterMork.為了命名一個物理學定理或者一個數學公式,到我的詩中尋找你明天的詞語吧。響起了朗誦會上最長的掌聲。
三年后,我反問自己:為了叫出一個自己的漢語世紀,當代詩人們準備了什么名詞、動詞、形容詞?
在克隆人面前重新發現人
可愛的或者不可愛的多莉出世了,已經到了像生產物一樣生產人的一天?物化的人,也不過是某一型號的產品系列而已。我還能在無數面目相同的陌生者之間找得到自己?你呢?他也還能從無數面目相同的她們之中找得到她?可以成批生產的美麗也就不再有美麗。沒有唯一的美,賈寶玉與林黛玉、侯朝宗與李香君、哈姆萊特與娥菲莉亞的人間戲劇也就不會重演。
但是語言始終守護著人。即使我們能夠克隆(Colne)楊玉環和貝利,克隆楊玉環的臉、腰和貝利的腿,也克隆不出楊玉環傾了唐王朝的“回眸一笑”和“舞破中原”的舞,克隆不出貝利一千次震動世界的射門之后,再一千零一次射門的震動世界的力。更何況,我們即使能夠克隆曹雪芹和愛因斯坦,又怎么能夠克隆出曹雪芹續寫“紅樓夢”的語言運動,克隆出愛因斯坦完成“大統一場”論的智慧?
唯一的曹雪芹和唯一的愛因斯坦。
曹雪芹是死了,除了他流傳的《紅樓夢》80回文本。追尋著紅樓遺稿時隱時現的草蛇灰線和脂硯齋評若斷若連的紅字,好幾代紅學家都夢想重現曹雪芹“偉大的頭腦和心靈”。但是頭腦和心靈的秘密是最后的秘密。
由于大觀園中那么多美麗的少女,尤其是由于寶釵、黛玉的金玉相對,寶釵、湘云的金鎖金麒麟相映,黛玉、湘云的瀟湘相連,賈寶玉式的少女美學是唯一的。有寶釵肌膚溫暖的雪線,黛玉黑眼睛開到最燦爛的淚花,當然還要有湘云四月五月的陽光,紅芍藥和笑聲。釵、黛、湘,在后40回中將有怎樣的故事?程高續本自然不是曹雪芹頭腦和心靈的產物。不過,黛玉淚盡、焚稿、沒有訣別對象的死亡和寶釵從此空守自己的婚禮,在瀟湘館和蘅蕪院,同時演出了人生的孤絕和空絕。尷尬的是,無論是舊紅學還是新紅學,好像還沒有一個頭腦和心靈能夠改寫這一幕。說不定曹雪芹未完成的紅樓夢稿也正如達·芬奇的畫,他們的天才都只能有開始而不可能有最后的完成,也們永遠在創造的過程中。
曹雪芹是死了,他的語言運動永遠停止在《紅樓夢》的多種殘稿里。愛因斯坦大腦的白色切片,也永遠沉默在普林斯頓醫院,不會再思考E=mc2之后的第二個偉大公式。
天生沒有相同的臉、指紋和DNA譜,不單單是為了便于現代刑警們偵破疑案。因為只有一個海倫,所以才有英雄時代的那一場最美麗的戰爭。假如克利奧佩特拉不是一個,恩格斯也就不會回顧她“那一張改變了羅馬史的臉”,帕斯卡爾也就不會諦視她的“鼻子,如果它生得短一些,那么整個大地的面貌都會改觀”。我們也只需要一個西施,于是東施便成為漢語中的一個永久的嘲笑。
已經繪制出人類的基因圖譜。幾萬組DNA,只等他和她生命狂喜中的一次碰擊,一次比極光、太陽裂變、赤道雷霆更華采的碰擊,一次重組,變異,一個稟賦了新的創造天資的生命誕生。幾萬個詞語,隨著又一個童年,青春,又一個頭腦和心靈的成熟,重構一個新的語言世界。除了肉體的器官,從音樂的耳朵,形式美的眼睛,直到與語言一體的神思和靈慧,都不能移植、遺傳,復制。這就是自我。世界就是我眸子的顏色,手掌的形狀和詞語的意義。從“我”克隆出來的是“他”,就說臉吧,是相同面貌上的不同的笑容,相同眼睛里的不同的目光,相同嘴上的不同的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生命只有一次,因為只有一次偶然的誕生和一次必然的死亡。
人只此一身,一生。但是,就此一身一生窮盡世界和時間,才展示生命的最高意義。不同于佛頂圓外的涅,也不同于基督背負的十字架上的拯救,從《易》從人自身出發的中國智慧拒絕彼岸,天國,來生,他身,一切都在此岸、現世、今生、本身實現、完成與超越。至少,從莊子夢里飛出的蝴蝶,和他那由鯤而鵬的逍遙,第一次穿越了天/人與時/空,也掠過了我們的夢和天空——一切的界限都消失在它們的翅膀下,一瞬間的永恒,我們詩意地窮盡了世界和時間??寺∪?那無非是一個二身、三身、再生、轉生的原始想象的繼續,無非像中國王侯地下墓宮里的尸骸、像埃及法老金字塔中的木乃伊,是一種延長的死亡。
燃燒了億萬年的太陽,也仍舊是大自然最輝煌的盲目——太陽等你的眼睛回望自己。時間從你的每一個早晨開始,你每一天相遇的都是一個新的世界。
在屏幕面前重新發現語言
居然是一只老鼠,把曾經崇拜龍、鳳、獅、豹種種原始圖騰的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統一起來了?,F代拜物教的鼠標是最美麗的。屏幕思維的新人類——鼠背上的天下?
從畢升的活字到貝爾印刷機的解體還不到1000年。從蔡倫的紙到全球性的無紙文化也不過1800多年。阿拉伯數字統一人類思維2000年后,再一次把整個世界數字化在網絡上了。自有羅馬法典以來,再沒有比電腦技術智能的穆爾法則、梅特卡夫法則、蓋茨法則更一統天下的數字憲法了。在《人權宣言》、《獨立宣言》、《共產黨宣言》人的解放之后,屏幕的無字宣言重新把人囚禁為一個在線的數字。
人生從此就是數字和數字化的編碼?工具就是武器,從人使用工具的第一天起,第一把石斧第一柄青銅劍就首先對準了自己。到今天,人不過是人工智能的軟件,而且是一批批被迅速淘汰的軟件。一個計算機博士三年五年的技術青春期,比一個歌女舞女的歌齡舞齡還要短促。屏幕時代無妙齡。異化,人與工具顛倒了,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轉成工具使用的人?假如這是一個荒謬的真理,上帝創造了最終拋棄自己的人類,人類又緊跟著制造出最終統治自己的機器,那么機器呢?
機器還是人的肢體和器官的延長,至少到2000年。0!人類總算還有一個千年0的終結,或者0的開始,英特網和它的所有終端卻差一點邁不過這個自我毀滅的0。
是人發現了10進位的0和2進制的0,并編組了電腦“思維”的程序,電腦卻改變不了哪怕一個0。因為它沒有“自己”。也就是說,電腦即使有意識,也沒有自我意識,即使能夠思,也不能夠反思。電腦始終是它而不是他。
“言與一為二,二與一為三”。從世界1中分裂出語言世界2。語言后的人類,我們一生都在語言世界2中與世界1相遇,與自己相遇,那便是我們意識與自我意識的世界3,指向萬象萬物與千種情思的三?!叭f物”的無限與無窮。
“我的生活從書開始,無疑也將以書結束”,薩特自傳的這一句話,也許也是最后一個“書本世紀”的結束語。從童年走進外祖父書房的那一天起,薩特就開始了他的進入書本詞語的儀式,盡管許多年之后,他才理解這場儀式的意義。他的面前是書本的石、磚、一排排巨柱構筑的殿堂。他偷偷撫摸那些書,書,書,連他的手指粘上封面的灰塵,也好像觸及了某種圣物。他終于有了自己的書,一套插圖的《故事集》,他就像玩手中的玩具娃娃一樣,不斷搖它,吻它,甚至打它,哪怕流出眼淚,書本也仍然緘默無語。他絕望地把書放在母親膝上。他聽到了一個蒼白的聲音,那是書本在母親嘴邊說話——但是,是誰在說,對誰說,說什么?直到那一天,他由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拼讀完了整本法語的《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苦難》,經歷了語言的初次狂歡:書本的詞語從他的口中發出了千年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從此,他從書中的鳥巢掏出了真正的小鳥,在書上的花叢追逐真正的蝴蝶,而且,與他的拉羅茲大百科辭典的人和動物相比,真的,動物園的猴子就算不上最完美的猴子,盧森堡公園的游人也算不上是最完美的人。書本看著他出生,也將看著他死去,但是書本向他保證了永恒:因為他看到,在化身為書本的高乃伊、雨果、福樓拜們的身邊,還留著薩特也將化身為書本的位置。
我的童年沒有書,我每天讀的,只有祖母蒼老的臉。在邛崍山中,除了祖母的面容,連每天落向青山的夕陽都是冷的。我的小學在河邊的舊廟里,廟門也就是校門正對著跨河的紅石橋,橋面新月的流線和五個橋拱半月的曲線幽美得讓我的童年值得回憶。人,手,足,是我初認的三個漢字——它們不就是我身體的延伸嗎?在小學,我天天都從連“月”連“忄”等等的詞語家族呼叫自己,也從帶“山”帶“氵”等等的詞語家族呼叫屬于自己的一切。可是,直到今天,我面前也還有那么多陌生的呼而不應的詞語,它們是我從未到達的地帶。如果說薩特進入法語詞語,是一個朝夕完成的語言儀式,那么我進入漢語詞語,就是一場終生都未完成的儀式。
但是,由書本到屏幕,詞語已經是比一切時尚、時裝、流行樂與流行色更逼近每一個人生活的事件。你難道真能拒絕黛安娜與萊溫斯基、格林斯潘與本·拉登、海灣與科索沃、以色列與巴勒斯坦諸如此類詞語的一時囂張?語言中的人類,仿佛正在由怎樣進入書本詞語的迷狂轉向怎樣逃離屏幕詞語的倉惶。
在屏幕面前,你的自語,私語,甚至密語,即使是加“信封”的,也是一種公開的共語。眾聲喧嘩,不管愿意不愿意,你正在人人獨語的對話中。
屏幕使世界成為一本書,唯一的一本書。以往的一切文獻,經典,從亞歷山大的圖書典籍,羅馬的柏拉圖學園藏書,到中國的永樂大典與四庫全書,都不過是這本書的一頁,互文的一頁。再也不會有什么孤本,善本,藏之名山的秘與亂世失佚的手稿了。當然,這并非那本以上帝、真主、佛或者中國圣人為唯一主語的書。
人人都是這本書的主語。我讀。我寫。因此,最重要的是,屏幕完全改變了古今的讀法和寫法:從最后一頁倒讀歷史,在最新的一頁重寫歷史。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在屏幕上的世界不過是一頁,天天改寫的一頁。
橫刀立馬的英雄時代早已過去。在鼠背上馳騁屏幕,你是不是一個擁有全部名詞、動詞、形容詞的主語?是不是最新的一頁?
在與西方語言相遇中重新發現漢語
2000年10月,在漢譯《雪萊全集》的首發式上,主持人要我致詞。
我是來表達多年的敬意的,不然,我怎么敢闖到聚集一堂的翻譯家們的面前?如果沒有朱生豪的莎士比亞,傅雷的巴爾扎克和羅曼·羅蘭,戈寶權的普希金和巴金、肖珊夫婦的屠格涅夫,肯定沒有我的漢語寫作。他們的譯作才是我的漢語教科書。小說家王小波也說過,他是從查良錚的《青銅騎士》中第一次看到,漢語可以寫出如此神韻流動的文體。
一個世紀了,是翻譯作品豐富了現代漢語。為了對應拉丁諸語語法嚴密的冠詞、時態、介詞組合與復合句式,漢語改變了自身的語言生成結構,由“詞法”的語言演變為兼有“句法”的語言。比如戈寶權漢譯俄語普希金的《Я вас лобил》《我曾經愛過你》):“Я вас кнобнл так нскренно,такнежно,/Какдайвам бо лгобимой бытъ другим.”(“我曾經那樣真誠、那樣溫柔地愛過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個也會像我愛你一樣。”)漢語的直接抵達,把主語與從句呼應的Так,KaK,不留形跡地擯棄在句子之外了。現代漢語仍然是漢語。感謝幾代翻譯家的天才,現代漢語仍然是詞性自由、語序自由、以及無時態超時態的靈動的語言。不過順便說一句,如果傅雷也讀到1994年版《追憶似水年華》中的“進行散步”,他會在另一個世界“進行”什么?
從今天起,在我的書桌上,在漢譯的莎士比亞、巴爾扎克、普希金和屠格涅夫們旁邊,又增加了江楓的狄金森和雪萊。在百年出版物中,算一算翻譯經典的頁數、印數、版數,讀者數吧,現代漢語作家們是有負于自己的母語的。
我們在與西方主流語言相遇中重新發現漢語。
當艾略特用英語寫出“四月是殘忍的季節,哺育著/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的時候,他當然不知道,漢語已經流傳李賀的:“凄涼四月闌,千里一時綠”了。艾略特“四月的殘忍”與李賀“凄涼的四月”,同時是開放/凋敗、哺育/掩埋、生命/死亡,同樣是詞語的矛盾、反諷與多指向。李賀埋葬殘花的四月的綠,一種春深的凄涼,就等李清照依舊不依舊的海棠說破“綠肥紅瘦”,說破葳蕤里的慘淡。這才是漢語語言反諷的范例。
在沈約聲韻之后,假定從杜甫晚期的律詩《秋興八首》開始了中國詩歌“詩”與“歌”的分離。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天無梧桐,鳳凰為什么從天外飛來?梧桐與鳳凰互為生命的一部分。在這里可以一讀:碧梧枝棲老了鳳凰,或者鳳凰棲老了碧梧枝;二讀:鳳凰枝,鳥與樹合成了一個詞,鳳凰成了碧梧華美的一枝,或者碧梧枝成了鳳凰翠色的翎羽;甚至三讀:上林苑中的梧桐,那老了鳳凰卻不會老去長安陽光的枝枝秀色。還可以四讀、五讀。漢語不斷延展詞語意義的邊界,不斷改變詞語離合的軌跡,不斷重構詞語秩序的運動,誕生了杜甫。歌的聲律和韻律有盡,而詩的詞語重組每天都在開始。
詞語的運動沒有停止在杜甫漂泊西南的小舟上。詞語書寫出了溫李和他們的晚唐。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李商隱的詞語那么喜歡多重的疊映與多向的照映。周汝昌先生讀李商隱,讀出了“皎月落于滄海之間,明珠浴于淚波之界,月也,珠也,淚也,三耶一耶?一化三耶?三即一耶?”可惜他的紅學竟沒有讀出,李商隱這一聯的冷淚和暖玉,已經暗示了黛玉黑眼睛里的淚花和寶釵雪膚的溫潤。與李商隱不同,溫庭筠的詞語好像更愿意獨自留下距離。幾個孤零零的名詞,在它們各自的開闊地帶生動地演出。每一個名詞既是主語,又是賓語,甚至還是謂語,定語和狀語。可以從每一個名詞起始:如果從“人跡”開始,人跡踩著雞聲,踩過月色,踩過霜,踩響了板橋和茅店的沉默,又被月色和霜淹沒了,連跡,連聲,連回響;如果從“月”開始,和霜的月色,朦朧了人跡,板橋,茅店,雞聲,最后連月也朦朧了。司空圖所謂的“意象”,王國維所謂的“意境”,都是從漢語詞語的自由重組中生成。
馬拉美為了從二項式的對立邏輯中逃亡,也曾想在他的詞語周圍留下一片無語的空間,無聲的空間,因而也是一片“自由的字詞迸發”的空間,但是,馬拉美怎么能夠讓幾個孤獨的法語詞作溫庭筠式的自由迸發?由龐德《一個巴黎地鐵車站》的切斷詞語到肯明斯《一葉飄零》的切分拼讀,他們的“人工空白”也并沒有給詞語帶來自由,因為詞語仍然在語法結構的線性句子中。英語中的龐德和肯明斯,也逃不出邏輯的“惡無限”。
沒有現代漢語就沒有現代中國文化。
今天,詩人們有的在低聲耳語,有的在互相懷疑地打量:誰是否到美國去完成了把普拉斯還給美國的流亡?誰是否到俄羅斯去完成了把阿赫瑪托娃還給俄羅斯的流亡?誰是否到法國去完成了把從波德萊爾到瓦雷里的一切還給法國的流亡?不是去尋回什么而是去交回什么,這與他們的前輩,與帶著里爾克的德語歸來的馮至,與帶著魏爾倫的法語歸來的戴望舒,與帶著華茲華斯和濟慈的英語歸來的徐志摩,多么不同。是到了把艾略特和斯蒂文斯,把帕斯捷爾納克和布羅茨基,把博爾赫斯和帕斯,把……還給他們的法語德語英語俄語西班牙語的時候了,這一群群為了還鄉的流浪者。可以說,上一世紀20年代開始的向西尋訪,以90年代的告別終止。出走的歸途畢竟不同于朝圣者遠行的路,盡管是同樣的長。
其實,中國詩正在經歷的,中國藝術早就經歷過了,先是先鋒音樂,接著是先鋒畫和舞,由于是不用翻譯的光、音色化、空間——負空間的世界形式,早就越出了國界。中國先鋒藝術家們早就在國外找回中國,到西方擺脫西方,始終的,比如音樂,要么是譚盾的楚,《九歌》;要么是郭文景的巴蜀,《蜀道難》。
誰再一次向世界展示漢語的原創力,誰就是21世紀中國最重要的詩人。
創造怎樣的今天,也就重建怎樣的傳統
當代詩人無不感到某種尷尬,某種身世不明的曖昧。如果我們把流行的“國際性的”寫作直譯出來,就無非是一種“世界語的——非漢語的”寫作,一種失去了漢語當下的生命經驗,也失去了漢語歷史的文化經驗的寫作。這當然不會令人怡然自喜。以前,人們總是在回答:我們得到了什么;現在人們開始反問:我們失掉了什么。一代失去了父親的兒子在反問。一個失去了傳統的現代在反問。這成了一個國際性的中國化問題:父親已死——不是尋找父親,而是創造父親;傳統已斷——不是發現傳統,而是重建傳統。請注意,“五四”的傳統斷裂與今天的重建傳統,多么不同。
一位青年詩人的批評家朋友最近也說:“我忝列‘先鋒批評家群體近十余年,我也曾在愚蠢的‘國際化寫作幻覺中評說中國現代詩?!腋械?,再用‘主義的‘普羅克斯忒斯鐵床切割、傷害詩歌,是批評家的犯罪或至少是僭妄。故我更愿采用頭腦/心靈的說法,以求強調目下中國詩歌的本土因素?!焙猛?!我們居然也有了第一個反“國際化寫作”的“本土因素”的批評家了。當詩人連同他們的批評家朋友們都恥于“世界語寫作”的時候,漢語寫作的時代已經到來了。世界語寫作既沒有找來國際文化資源,卻又失掉了本土文化資源。誰能說清楚,為什么有這么多的人如此長久地用漢字書寫非漢語的作品,以至我們有過一個非漢語寫作的時代?
我們究竟在找回什么,或者,在擺脫什么?在這里,找回與擺脫的行為方式改變了行為主體,人。比找回什么、擺脫什么更重要的,是誰在找回、誰在擺脫——找回與擺脫的歷程誕生了當代中國人。這是近代以來好幾代中國人的歷程。
當代中國人——就是在今天既改寫歷史的復寫又改寫西方的改寫的中國人。
比如,是30年代的詩人廢名第一個發現晚唐溫李—南宋姜吳的象征主義。我把這看作今天重建昨天傳統的文學史現象。廢名等象征派詩人,通過法國的蘭波與馬拉美,重認玉詩,金荃詩,白石詞,夢窗詞,換句話說,重建自己詩的晚唐—南宋傳統。對于他們,晚唐最近,中唐、盛唐、初唐依次漸遠。唐宋元明清的歷史則是逆時的——唐最近,而清最遠。為什么一說傳統,就只說傳統誕生了今天,而不說今天誕生了傳統?我們在走向明天中回到傳統。當我們只有屈原—杜甫一種傳統的時候,已經失去了多少傳統!從“無限好”的夕陽到“商略黃昏雨”的青峰,是漢語的一個傳統,歷史的遺憾是,廢名戴望舒們未能重建新詩的傳統,哪怕就是晚唐傳統——因為重建傳統就意味著,既是對現代的蘭波、馬拉美的超越,又是對古典的李商隱、姜夔的超越,雙重的超越。也許只有等到我們重建自己的南宋,晚唐,魏晉,先秦……傳統的一天,才會有中華文化的現代經典時代。
不過,人們要問,廢名們沒有做到的,今天的誰或者明天的誰就能夠做到?
上個世紀的兩次偉大革命發生在俄國和中國。在革命的俄國,仍然有他們詩的“白銀時代”,有他們的曼捷斯塔姆,葉賽林,帕斯捷爾納克……而在革命的中國,卻沒有我們同等重要的詩的年代和詩人。從馮至到何其芳,他們30年代追求的,被他們50年代的回答否定??梢?,這不是因為革命,而是因為傳統——我強調一遍:傳統。既然我們在19世紀不能,在20世紀也不能重建自己的文化傳統,又怎么能強大到把西方的文化侵略轉變成自己文化的一個來源?那么21世紀呢?
我們總算在今天的新儒家—新國學與現代—后現代的兩種話語之外,有了第三種話語。它是對立二項式產生的不等的第三項,二項對立的張力就是第三項的勢能。
其實,我們的儒學或者更廣義的國學一直在“新”??酌系娜逯?,經典時期,有融會了“道”的漢儒的新,有融會了“禪”的宋明理學心學的新。到旁落年代,現代新儒家從西方哲學中借來的種種新形式,都不過是對文化侵略的抵抗甚至頑抗罷了?,F在,當越來越多的西方眼睛在遠望東方的時候,有人錯把他人的生機看作危機——于是有重溫“儒學世紀”的舊夢的當代新儒家。不錯,西方在又一次發現東方。但是,我要問新儒家的“新”:為什么是龐德的英語發現了漢語的“意象”,是艾森斯坦的俄語發現了漢語的“蒙太奇”,是布萊希特的德語發現了漢語的“間離”,是阿波利奈爾的法語發現了漢語的“回文”與“圖象”……為什么是他們而不是我們?照此,儒家盡管一代又一代新下去,卻永遠不可能有對中華文化一次又一次的新發現,他們最多也不過在西方的第一次發現之后再趕來作第二次“新”發現而已。為什么?
我們要發現的,不是漢語正史的、經典的傳統,而是被正史和經典壓斷了的另一傳統。
而且,也是到了把現代—后現代的終點當作起點的時候了?!昂蟆保婚_始就自陷于不能延期的絕境。這也與國產的偽現代、偽偽后現代的論爭無關。手段可能是相同的,但是目的變了。許多人從現代—后現代的話語中找回了他人的什么,而我卻要在現代—后現代的話語中丟掉了我們的什么。今天的問題已經不是:是認識他人?還是找到自己?今天要問:語言相遇,我們將怎樣在認識他人中找到自己?
我們在創造怎樣的今天,也就在重建怎樣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