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晨駿
一、信:給昔日同窗
田璞仁兄,這一年里我吃了不少苦頭。我離開前妻的家,到荒涼的河西地區租了一套簡陋的房子。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全靠我自己。你是知道的,我過去一直養尊處優慣了,哪里經受過這么嚴峻的考驗。現在我才深切地領悟到,一個人擁有了租房子的經歷,他的性格才能得到完善。住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那感覺怪極了,簡直就像住在飄忽不定的云上。假如他不夠堅強的話,要不了幾天他就會垮掉。唉,我這是自作孽啊。請你原諒我在給你的信中唉聲嘆氣。其實我并非抱怨現實的不公,正如我的一個畫畫的朋友所說的,現實再不公正,它也叫做現實,而不會被稱作為任何其它東西。我嘆氣是因為我生活得過于艱難,超出了常人所能承受的范圍。不瞞你說,我剛交了個女朋友,是我的學生,我那點工資在支付房租之后還得用于兩個人的花銷,你能想象出這幅圖景嗎?好在我和前妻有個不成文的協約,如果我在外面混不下去,可以隨時撤回她那里。好歹也算個退路吧,一個虛幻的心里退路。我當然不可能再撤回她那里,大丈夫不干偷雞摸狗的事,但沒有這條心理上的退路,那我活得也就太凄慘了。你什么時候能再到N地來呢?最近有無出差的機會?我剛寫了一段琴曲,等你到來,就呈獻給你。我沒有別的禮物送你,只剩向你賣弄我的這門手藝了。彈琴是我孤寂生活中僅有的安慰,是老天給我的造化。惟其如此,我才覺得老天沒有白長眼睛,我才能看到我前方的一線希望。信就到此打住吧,話越說越多,最好等我們見面再聊。
二、散文:在同情之中
同情是一種美德嗎?我以為就大多數情況而言并非如此。同情是人的劣根性之一,像愛和友情一樣。假如同情是一只面包,由同情的一方摔向被同情的一方,那么被同情的一方與狗又有什么分別?這樣的同情充其量只是顯示了同情一方的優越地位。乞丐衣不蔽體地躺在寒冬的街道邊,難道這就表明乞丐比常人更需要同情嗎?難道乞丐的真實狀況還不足以使乞丐對人間是否有同情一說產生絕望的心理嗎?過路人或許會向乞丐的破爛鐵罐里丟一枚硬幣,他們是由于同情乞丐才這么干的嗎?對此我很懷疑。過路人的善舉無疑是受因果說驅使,擔心自己如果對乞丐的悲慘境遇視而不見會遭到報應,淪落到眼前這個乞丐的地步。他們于是被迫從體內擠出一點“同情”的汁液,像小便一樣撒進乞丐的鐵罐。為消災去禍而付出一枚小小的硬幣,何樂而不為?況且手續異常簡單,只須將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面值最小的硬幣,瞄準鐵罐,“當”地扔下去。我拒絕別人的同情,是因為我看到了同情所具有的殘酷的一面,同時也期望自己始終不將同情強加給別人。這個世界本無需要同情之人。同情的惡劣還體現在它惡劣的副產品:報答。自古以來同情的一方向被同情的一方索取報答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事,而同情的一方主動放棄向被同情的一方索取報答則被視為品德的高尚。總之同情的一方占盡了便宜。報答成了被同情的一方無法逾越的倫理障礙,使其無法不受到所謂良心的譴責,無法不自覺氣短和低人一等。一朝得到同情,一朝便被套上了狗圈,掙也掙不脫,在人與狗之間陷入兩難的境地。似乎絕境中的人們能做的選擇只有:被同情或者死亡。難道除此之外他們就真的沒有出路了嗎?誠如我對愛的看法一樣,我認為的愛是一種廣泛意義上的愛,這樣的愛不是愛某一個具體的人,一個具體的渾身散發臭氣的人有什么值得我們去愛的呢?他是那么下賤、自私和卑微。廣泛意義的愛是要我們去愛人類的集合,去愛自然界的一切生靈,愛我們所處的宇宙空間,愛我們的本源。絕境中的人們要學會的解脫方式,便唯有像僧侶一樣托缽化緣,于自己消除報答之心,于他人無意中造就得道升天的捷徑。這個法則將使具體的人免受同情和報答的困擾,使施舍和受施的動作不再含有道德因素,而僅僅是人的理所當然的需求,就像吃喝拉撒似地理所當然。愿我們遠離同情和愛,愿我們永遠不要處于同情之中。讓道德的禁令止于禁止人與人的相互殺戮,而在這一點上道德恰恰是最無能為力和最蒼白的。
三、論文:論“天才”
據我所知,在人類的群體中并無“天才”這一特殊的階層。假如把某類人或某個人稱為天才,那么蕓蕓眾生該以怎樣的姿態去面對這些“天才”們呢,是該仰視他們呢抑或是該鄙視他們呢?同屬人類,人們的智力難道竟有如此大的差距以致有些人得到天才的頭銜,而另一些人只配做天才們的奴仆?被排斥在少數天才的行列外的絕大多數人該付出多大的努力才可以越過他們與天才們之間人為劃分的鴻溝,最終有幸被加冕“天才”的桂冠呢?退一步說,即使有這頂“天才”的桂冠,那么誰是擁有天才的花名冊、有權在這本花名冊上勾勾劃劃的人?那這人勢必就是天才的天才、天才之上的一個超級天才了。試問除了上帝,誰敢對這一點越權代辦?我感到要解決這些圍繞“天才”所出現的問題,首先要弄清天才的含義。“天才”說到底只是一個詞匯,漢語詞匯罷了。我們不妨閉起眼睛,在頭腦中靜思默想我們在不經意間使用這個詞匯時所要表達的意思。那很明顯——我們通常指一種假想的才能,而非指具有這種假想的才能的人。這種假想的才能只是我們為滿足人性中的幻想成分而虛設的。這就好像我們擬人化地把花比喻成花仙,把狐貍比喻成狐貍精一樣,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花仙和狐貍精,只有花和狐貍,而花仙和狐貍精所擁有的無邊法力那簡直就更加子虛烏有了。我們作為人到底有多大的才能呢?在體力上且不談,我們不及世界上很多種類的野獸。值得我們炫耀的是我們發達的大腦。我們人類(請注意,人類而不是老虎或豬)的科研機構通過大量的數據分析,得出結論:在地球上,人類的智力排名第一,其次是黑猩猩,再次是海豚。也有數據顯示,海豚的智力似乎稍高于黑猩猩。但不論何種排名,人類始終排第一。黑猩猩和海豚不論如何折騰,都永遠到不了第一,不但因為它們沒有屬于它們自己的研究所,而且事實勝于雄辯,黑猩猩能制造宇宙飛船和火箭嗎?海豚能蓋幾百層的摩天大樓嗎、它能修筑深埋地下的地鐵和高速鐵路新干線嗎?我們人類干成了其它地球生物遠無法企及的偉大業績,除了我們偶爾擔心被某些難以馴服的野獸吃掉。我們擁有的才能似乎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而且還將不斷超出我們的想象。可是我們的才能是有缺陷的才能。這種才能在誕生之初就具有自毀的沖動,隔不了多少年我們就會來一次自我的大屠殺和大清洗。而在面對“無限大”或“無限強”這樣的事物時,我們的思維細胞中就會產生悖論,而悖論誕生小悖論,小悖論誕生更小的悖論,直到大大小小的悖論充滿了我們的大腦,堵塞住我們大腦中所有的神經通道。我們只能強加給“無限”的事物一個簡單幼稚、自相矛盾的判斷。我們說宇宙無限大卻有邊際,我們說黑洞無限吞沒物質卻能在物質的宇宙中存在、且其自身就是物質。對人類才能的過分夸大,大概是我們人類幾千年來慣于玩弄的自欺欺人的把戲吧。而“天才”的說法,則是自欺欺人到極致的必然后果。少數人由于自我欲望的膨脹不惜越俎代皰,假扮上帝,并以上帝的名義頒發給別人或自己“天才”的證書。他們希望成為普遍人群的杰出代表,確信自己的才能凌駕于人類才能總和的平均值之上,而不管這平均值是多么低下。他們沾沾自喜于自己在某一方面表現出的超乎常人的能力,卻不知他們表現出的能力并非由他們所擁有,而是上帝所賦予。上帝賦予每個人以不同類別的能力,并使每個人以不同的方式去表現其能力,以便勝任世界上不同的工作。上帝教導人勤勞,而非教人自命不凡。從上帝賦予人以能力這一點來說,我們不妨說每個人(及地球上的每個動物,包括倍受人類虐待的豬)都是一個天才。每個人都是一個自足的天才,無須誰去嘉獎他是,也更不容誰去剝奪他天才的資格,因為天才本與資格無關。天才是一種自然現象,像自然界的刮風下雨。一茬天才淹沒入土,又將有一茬天才誕生在世,與植物的生長并無二樣。人類生生不息,天才綿延不止。我每天都交往不同的天才,和其他的天才們爭名奪利,以求得自己的生存。最使我不安的,是我走在街上時,被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天才們包圍,我感到我窒息在天才們的大呼小叫和你推我擠之中。天才的過于泛濫和普及,而非天才的稀罕,是當今社會突出的問題。這使我萌生了一個也許違反自然法則但卻非同尋常的念頭。我迫切希望上帝把我從天才的行列中開除。我這樣說,雖然不免引來非議,也許你會認為我矯揉造作,表面故做姿態,內心其實仍舍不得丟棄天才的稱號,只是由于要使本文的論點明確才使出的緩兵之計,或者有心的讀者也許會大膽指責我這樣說會致使我整個文章的邏輯產出漏洞,正如我前面說過,除非上帝,誰也無權加冕一個人為天才,同樣地,除非上帝,誰也應該無權否定一個人為天才,即使否定他本人為天才!因為上帝的權柄始終捏在上帝手中。但讀者,你要看清我的用詞,我說的是我希望上帝開除我——雖然對上帝的“希望”仍帶著僭越上帝權威的嫌疑,甚至比實際踐踏上帝旨意的惡行更惡。我甘愿冒著惡名去祈求上帝,是我早已想通“天才”這個在上一世紀被視為極端榮譽和尊嚴的稱號,在現今的世道已經淪落為一文不值的東西,像人的鼻涕一樣的骯臟的甩來甩去的東西。當我聽到某個曾經莫名其妙地得到天才稱號的傻瓜被人嘲弄時,我立刻為那個傻瓜打抱不平。我為他打抱不平,不是因為他被人嘲弄和謾罵,而是因為憑他那耗子似的嘴臉,他再怎么也不可能與天才掛上號。據我所知——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不會有假——他是個亂搞男女關系的登徒子。他不但自己亂搞,而且不許別人亂搞。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我們的時代與其沒有天才,與其全都是平庸之輩,也不需要這種喪心病狂的天才。更何況即使真有天才埋伏在我們身邊,時代需不需要天才還是個疑問。我們在這個時代中出生,這個時代就是我們的父親,我們必須對時代父親盡忠盡孝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假如這個時代是一個平庸的時代,我們作為兒子也就必須平庸,必須加倍平庸。俗話說,強盜的兒子永遠是強盜。適應時代的要求,跟上時代的步伐,這是我們的責任。如果時代停止不前,我們就必須立定甚至倒退。如果時代向前散步,我們就必須飛奔。在這里,我可以斷言,我們的時代根本不需要天才,所以我們作為時代的兒子就必須同仇亂愾,視天才為我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非把他剝皮抽筋、下油鍋煮、叫他凍死餓死病死不可。我們的仁慈除了表現在槍斃那些所謂的天才由此他們將得到永恒的解脫并免受我們這些俗人的嘲弄之外,難道還能表現得更多嗎?記得某個耗子在一首詩中說道“讓我們同路同到底”,這恐怕說出了“天才”們隱蔽的心聲,他們不但脆弱而且無賴,一方面他們拒絕平庸,一方面他們又要和平庸之人結伴而行,極其渴望博得平庸之人盲目的喝彩,這種具有演員心理的“天才”真是人類的糟粕。他們是人類這座鋼梁上的焊渣,若不及早除去,修復由他們造成的缺陷,人類的鋼梁將面臨倒塌之虞——當然相對于時間,人類的鋼梁必然會倒塌;相對于空間,人類鋼梁的倒塌算是小事一樁;相對于人的貪婪本性,人類得以幸存到現在已是奇跡。如果說“天才”是人類的惡夢的話,我想說:讓惡夢趕快結束吧。
四、訪談錄:孤獨的行者
訪問者:你最近在寫作上忙些什么?
我:我正在寫一部長篇。
訪問者:是嗎?寫多少字了?
我:(笑)寫了十萬字。花去將近兩年時間。
訪問者:你怎么看待目前文學的不景氣?
我:這并不是壞事。相反地,在這種商業社會里,文學繁榮倒是值得憂慮的。大家都去寫東西,誰去做生意,誰去創造社會的物質財富呢?文學是一種高消費,現在大家的消費水平還停留在看連環畫的階段,自然對文學無人問津。更為嚴重的是,我們的文學只是幼兒園的文學。我們最好的作家剛從幼兒園小班升到中班,并且大都得了天花和小兒麻痹癥,能順利念完大班就不錯了。將來可能會有人進入小學深造,但就我本人看到的作家,他們熬到幼兒園畢業就該回去養病了。
訪問者:那么你從幼兒園畢業了嗎?
我:我不敢說我的寫作已經達到了小學的檔次,我能肯定地告訴你的是,我痛恨我的那些幼兒園同學,說不上什么理由,我本能地痛恨他們。他們中的大多數,我不屑于交往。我不屑于參加他們打打鬧鬧的游戲。看到他們的開襠褲、他們青一塊紫一塊的臉,我說不出有多厭惡。這注定了我的不合群,我獨來獨往,沒什么朋友。
訪問者:據你所知,是否還有其他作家持有你對寫作的這種態度?另外,能談談你的教學工作嗎?你如何處理工作與寫作之間的關系?
我:“其他作家”對我來說是一個虛構的概念。我想了解的是這個世界,而不是其他作家。談到教學工作(笑),你是了解的,工作是飯碗。我的課很少,相對那些繁重的工作,我的工作簡直不叫工作。我在課堂上給學生們朗讀名著的片斷,像納博科夫等人的小說。與那些(笨蛋)同事的相處就更簡單了,反正我也不和他們爭奪職稱和房子。我周圍的有些(笨蛋)朋友把工作辭掉寫作,那對我不適合。我無法不有個安穩的飯碗去寫作。而且我無法眼一睜就面對文學,我要有個與文學無關的事作為調劑。有些人天生就是流浪漢、社會盲流,就知道像耗子一樣在社會上亂打洞,擾亂治安。我不是這樣,其實在內心深處我還是老派的,可能你還會覺得我表面上很迂腐。這是我的弱點,人總有他的弱點。我的弱點是我怎么也做不成盲流。我總是希望身邊有個女人能給我家的感覺。工作也就是我的家,我的身份。我需要這個外在的身份。
訪問者:那么你對婚姻和女人如何看待?
我:婚姻就像和尚的袈裟。我不看重形式上的婚姻,婚姻之中的女人和之外的女人對我都一樣。關鍵看她對我是否重要,她是否符合我的標準。審美方面的標準是次要的,說白了吧,關鍵看她是否聽話。而且我很不喜歡我的(耗子)朋友對女人搞的愚民政策,愚民政策造就的是一群無知和盲從的女人。這樣的女人我棄若敝屣。我需要的是主動順從的女人。她對我的順從必須出自她的內心、她的要求、她的渴望。她必須對我無條件敬畏。一看到我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栗,就會張惶失措、眼神錯亂。我對她的愛是建立在她對我的害怕上,不管她是因為愛我而怕我,或者因為我的貌似無情而怕我。我以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尤其是女人對男的真誠的順從,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我相信我這種對女人的態度比我的(耗子)朋友的愚民政策要更具公正性和自由平等的意味。公正乃是我的立身之本,處理兩性關系同樣必須秉著公正的原則。我的女人對我的害怕,乃是她自己的害怕,并非我強加于她,這是前提。而我或者喜歡她,或者拋棄她,這也是我的自由。也許女人對我有企圖或希望,但我相信我從未想過在女人身上索取什么,即使性。
訪問者:有些人對性很隨便,另一些人則提倡對性的規避和潔身自好。你怎么理解普遍存在的“性解放”?
我:性解放似乎起源于西方的婦女運動,它的惡果之一就是艾滋病。婦女運動總的來說是好的,婦女爭取自己的地位,向男權社會挑戰。但婦女運動也是片面和不能持久的。因為婦女運動的目的不是指向永恒,而僅僅是指向現實的可以理解的層面——就業機會、勞動報酬、參政議政、戀愛自由、家庭平等,包括性的解放。由于婦女運動的片面,它很容易被它相對起來的一方——它視之為特權階層的男性——所利用和誤導。我想婦女的性解放恰恰是大多數男性歡迎的。男性贊同性解放,是從這樣的角度——那些以往需要購買的商品,為了拒絕成為商品,為了拒絕被購買,把自己自動降格成非賣品和贈送品。我以為從性解放中得到好處的,除了男性,還有一部分先天不足、長相丑陋的女人。這部分丑女本來就不愿給自己標上過高的價碼,嚇跑極少數可憐的自卑的男人。性解放使丑女能夠放大膽、無所顧忌地要求和美女同樣的待遇。說到底,不但婦女運動,任何運動中看似矛盾的雙方都存在著相互依存相互利用的關系。一方的存在是以另一方的存在為先決條件,一方倘若想證明自己存在,必須首先費盡心機去證明另一方的存在。而人的心靈固有的力量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它始終指向永恒的不存在之物。我所說的人不是指剛才所講的女人和男人,人在我心目中代表著產生思想和道德的那個東西。艾滋病,與其說是性解放所解放的肉體孕育出的怪胎,與其說是一種社會思潮的弊端的集中體現,不如說是我們這些生活在現代的男人和女人們偏離了古老的“人的航向”所必然觸到的暗礁。當然在我周圍,我很少聞到性解放的氣味,淫亂取代了性解放中積極的成分。
訪問者:積極的成分?
我:比如它加強了人們的交流和聯系,使不同語言的人有可能通過性直接溝通。它對醫治抑郁癥有好處。另外,它削弱了性對經濟的依賴,使人性得以顯現。
訪問者:你認為人性與經濟相悖嗎?
我:這兩者并不沖突。但性屬于人性。
訪問者:那么你就是贊成剝奪性的商品屬性了?
我:我贊成而不是幸災樂禍于這一點。我始終尊重自己對女人的選擇,也就意味著我尊重她們。
訪問者:能和我談談你的日常生活嗎?
我:我就是日常生活,日常生活就是我。沒有“我的日常生活”或“你的日常生活”這些概念。除了上課,我基本在家寫作,偶爾有(耗子)朋友來,我就彈一段古琴(嚇唬嚇唬他們)。我的女友在我寂寞的時候來陪伴我。對目前的狀況我還是比較滿意的。唯一的麻煩來自金錢。我每年用于房租的錢達到5、6千,這筆費用對我很沉重。你知道向別人借錢過日子,等于向別人借日子,借生命。我的朋友老王曾私下對我說過,我的債主們住在幾十萬巨資購買的豪宅里,過著花天酒地的腐敗生活,他們寧可讓他們的生活腐敗了,也不愿設身處地體諒我的困境。
訪問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吧。
我:這我知道。(笑)生活對每個人都是一個難題。每個人身上都背了幾十公斤的肉和骨頭,這確實是難很辦的。
訪問者:將來你有無可能參與一些社會活動,使自己的藝術視野和人生閱歷得到擴大與豐富呢?
我:(警惕地瞪了一眼)我不懂你的意思。社會活動是指什么活動?我不夠豐富嗎?你要我擴大成什么樣子?
訪問者:社會活動就是對社會問題作出自己的判斷。
我:社會問題與我無關,我也不指望通過這條途徑讓自己更加擴大和豐富。我認為一旦一個問題變成社會問題,也就意味著這個問題變得無足輕重。我要解決的是我個人的問題,我的衣食住行,我的寫作、琴藝。除此之外的問題,假如有的話,那自然有專人去處理解決。你要我參與到社會活動中去,也就是要我自取滅亡,用心不可謂不良苦。
訪問者: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我說的也不是這個意思——你懂。
五、某一年的日記摘抄
4月2日。今天上午我送美去流產。說實話,我的心情很矛盾。美和我生活的這一年中吵架的次數不下50次,平均每個禮拜就要大吵一頓,我的預感,總有一天我們會散伙。美是我的初婚,但不是我的初戀。憑她那副死魚相,她根本就沒有值得我愛的理由。我跟她結婚,只是為了嘗嘗禁果,這禁果實在是又苦又澀,而且有股臭咸魚的味道。我也很想要個孩子,但不是要美的孩子。我的孩子必須是我初戀的產物,那才是圓滿的。我總覺得美如果生孩子,那也必定是個渾身魚腥味的孩子。這樣的孩子不如打掉算了。我憧憬美好的初戀,我得忍耐,我得等待那可遇不可求的一刻。現在美正躺在床上,被子蓋著她缺少了一團肉的軀體,她活像一條掏空了五臟六腑、即將被煎的死魚。
4月3日。可怕的生活在延續。生活延續而生命卻停止了。生命停止是因為躺在床上的那條死魚。從她早上醒來,我就沒有清閑過一會功夫。我給她做飯,扶她上廁所,陪她說話。我成了男保姆,這個職務我一向不喜歡。流產的女人都是這么難以伺候嗎?而她看上去似乎還有點歡欣鼓舞的樣子,也許打掉那孩子,使她的母性得以釋放。女人都是這么容易滿足于自己的幻想嗎?美是我的第一個女人,沒有給我帶來榮耀,只帶來屈辱和無盡的煩惱。我的直覺告訴我,她先前曾有過另一個男人。至于她和那男人發展到哪一步她始終不肯說。她也不肯透露那男人的名字。甚至她否定那個男人的存在。可事實明白無誤地說明有那么一個男人。當她飽滿時她默默念叨著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邪惡的鐵杵已經深入她的靈魂,像扎在她靈魂上的毒刺。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徹底根除我的嫉妒心理,把她和那個隱蔽的男人都一腳踢開。
4月4日。今天美能下床走路了。她走路時身體有些搖晃,看來完全恢復體力還要再過幾天。為了她和那個打掉的孩子,我損失了兩天寶貴的工作時間。我離成功又遙遠了兩天。我的成功本質上和那個打掉的孩子一樣,都還沒有成型呢。不同的是我的成功正浸泡在母腹的羊水中,通過臍帶呼哧呼哧吸取營養呢。我必須不斷給它輸送它急需的養分,不讓它枯萎。美能走路,我的壓力小了許多,中午我做完飯,端著熱氣騰騰的飯碗,來到靠在床上休息的美身邊。看她吃完午飯,我就開始研習被我擱置了幾天的琴譜。我今春才開始學琴,不可以這么懶惰的。我過于專注,沒發覺美已經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我著實被她嚇了一跳。她披著一件冬天穿的破棉襖,額頭上裹著一塊手帕,像個活鬼。她這個活鬼的身后還跟了一個影子男人,我當時真想立刻把他們舉起來扔到窗外。美沖我無聲地笑了一下,露出殘缺不全的牙。我真想一巴掌揮過去把她的牙全部打落。但我什么也沒做,我反而放下琴譜,站起身,問她需要什么。我恨我的墮落、我的卑賤、我的心慈手軟,我對女人的態度太讓我自己捉摸不透了,即使對美這樣的無意義之女人。我不知道,她的第一個男人現在是否還惦念著她。讓那個在她的毒液中翻滾過的男人,以及我的那個無恥的女人,統統見鬼去吧。我要設法治治我生活的疾病。美,尤其是業已取出胚胎的美,已沒有值得我留念的了。我要向前走,而不是停在原處,與這個披頭散發的母雞相伴。
4月5日。美沒察覺我這幾天情緒的變化。精神狀態好轉的她又放肆地現出她猙獰的本來面目,一早就為件小事和我吵架。我受夠了!她一點危險感都意識不到,真是愚蠢到了極點。我要埋葬她。是的,通過離婚將她埋葬在時間的廢墟里。我要好好利用這幾天的休假理清頭緒,列出一個行動步驟。我和她離婚,這也是為她好。事實上,她可能從未想過她和我的婚姻是多么荒唐和靠不住。她對我的很多不切實際的夢想會在將來像肥皂泡似地一個接一個地破滅。到那時她就悔之晚矣。長痛不如短痛,及早和我離婚是她的上策。她趁著還年輕,另找個男人嫁了。或者和她的舊情人鴛夢重溫,也算明智。畢竟我們都才20出頭,來得及彌補生活的漏洞。對這次不成功的短促的婚姻,我們可以對外界三緘其口,把這段經歷從我們雙方的個人歷史上勾除,今后我們再次相見就像陌生人一樣。不過也許我們今后再無緣相見了。這樣也好,省得回憶往事淚漣漣。我想我會遵守我的諾言,今后不論對誰,決不提起她,決不提起我和她的這不到一年的婚姻。假如今后我再次結婚,我就把下一次結婚當成我的第一次婚姻。我想我還會結婚的。
4月6日。接著昨天的思路。我到底為什么對美決絕到這種程度,非要和她離婚不可呢?一方面,我們的性情不投,她來自一個地獄般的家庭,在她家每天總有人吵架,吵架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如果不吵他們會覺得精神空虛,渾身乏力。吵架使他們異常活躍的精神,從荒野中游蕩的孤魂野鬼變為他們看得見的有血有肉的鬼。生長于這樣的家庭,她的血液里就攜帶著異端的因子。她不可能不吵,除非殺了她。二方面,就是在我們結婚時,她就已經委身他人。簡單地說就是她不是處女了。我把這一點列入離婚的理由,不是說我對她是否處女有什么偏見。問題出在她面對我的疑惑時所持的態度。每當我提出疑惑,她都斷然否決,這讓我受不了。她否決了我的疑惑,也就是否決了我對自己的信心。我無法和一個否決我的人在一起生活。三方面,確實來自我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我渴望那種愛,即使它是不現實的。今天美堅持不洗碗,她說這是醫生吩咐的,免得落下病根。由她去吧。她已經渾身是病,我不知道她還怕得什么病。今天的三頓飯,都是我來洗碗,我豁出去了。
4月7日。我必須和她攤牌。明天不攤牌,后天也要攤牌。我要給自己鼓勁。百米跑已經到了沖刺時刻。雖然至今,我根本沒有向她透露我的決定。我想一旦我提出離婚,她會堅決不同意,大鬧一場的。當然也不排除她會使出女人慣用的痛訴家史等伎倆來軟化我的心。對她的各種招數我都要應付自如。她來硬的,我就堅貞不屈,她來糖衣炮彈,我就還她真正的炮彈。棘手的是她可能最終耍賴,將離婚搞上法庭。這個結果我要避免。要是上了法庭,出版社的那些同事不把我吞吃了才怪呢。可是,事態如果實在發展到了這一步,我也只好認命了。我的認命是為了一個更大的不認命,是值得的。因此,攤牌的時候務必小心。那么條件呢?假如美提出財產要求,怎么辦?給——。反正也沒幾個財產,大衣櫥、書架、床、寫字臺、餐桌和其它雜碎,加起來折算一下,頂多1500元。結婚后買了一臺彩電,還是我媽出的錢,3200元,這錢打水漂有點可惜,但是我也給——。她要什么我給什么。只有一樣我不能給她,就是我的琴。這琴雖是現代所產,不值錢,但我不能給她。我死活要留下這把琴,不能給她。我給她所有能用和不能用的,但這把琴我不能給她。就算天塌下來,這把琴我不能給她。她家的全班人馬一齊出動打死我吵死我,這把琴我也不能給她。對了,剛才沒考慮到她家的那一伙暴徒,尤其是她家的男性暴徒,假如他們的破壞欲望被煽動起來,那我就完了。這比上法庭還要糟糕。他們都是一些惡性腫瘤。現在想來,我務必把事態的最壞一面控制在法庭這一步,不能再壞了。馬上關燈,睡覺。
4月8日。美經過這些天的休養,已經從根本上走出了流產的陰影。今天起床后,她干脆就沒在額頭上裹手帕,破棉襖也沒穿,而是換上了平常的春裝。假如她不張嘴說話,露出殘缺的牙,她的外表對某些好色之徒還是有誘惑力的。我上午看了一會《編輯手冊》。據說社里已確定了今年的編輯任務,每人至少要報20個選題,至少要編8本書。任務艱巨啊,我怎么蒙混過關呢。所以無論如何,我要趁早把美解決掉。只要離成婚,無論什么手段都是合適的啊。下午我彈了一會琴,由于心里藏著事情,彈琴也顯得像是在應付差事了。美在我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哼一段“我的家在黃土高坡”,氣得我七竅冒煙。我現在需要勇敢戳破那層窗紗。可是我該如何啟口呢?開門見山說“我們離婚吧”好呢,還是先指出我和她之間存在的深不可測的裂隙,然后使她確信離婚是我們別無選擇的選擇好呢?美今天做晚飯了,大概是想還我前幾天做飯的人情吧,哎,這牢籠,我定要打破。我決不相信把牢底坐穿的騙人的鬼話,我要把美這個獄卒趕出我的生活,使這牢籠變成溫馨的水晶宮,使這牢籠不打自破。我會做到的。明天,明天就是美的祭日了,從此美不但從我的生活中消失,而且從我的心中徹底抹去。她會被一個咒語封住,不得再生,就像那個打掉的孩子一樣。難道這不是我和她關系的最好的歸結嗎?而新的女人將會出現,新生活的曙光將會映照在東方魚肚白的天幕上,一種新型的開放的人際關系將會激發我那休眠的熱情,我將投身到蓬勃的新生活的激流中去,我的身心將得到空前的濯洗,全然愈合了舊生活留在我身上的創傷。晚上美看著電視,說她準備下星期去上班,我假意勸她以身體為重,等等再說。我想讓她等我的離婚方案出臺了,等我和她辦好的了離婚手續,等生米做成了熟飯,等到她對我死了心,到那時她上班也好下地獄也好,隨她的便。那么,捫心自問,我對她算是絕情嗎?也許是的,但生活本身不就是殘酷的嗎?她也盡可以對我絕情,她有權對我絕情,她難道在以往這一年的婚姻中對我絕情得還不夠嗎?還有什么比一個女人隱瞞她的婚前史更絕情的?為了公正起見,我也將忘卻這次意外的婚姻。美的睡眠總是很好,她9點不到就上床睡覺了,現在從床上傳來一陣陣口臭,永別了,口臭。我恨她這么好的睡眠,我恨她睡著后那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她根本不理會我此刻憤怒地注視著她的目光。在臥室的昏暗里,默默站在床邊,我目光如炬,熊熊燃燒。我要燒毀她和她身下的婚床。
4月9日。今天是決定性的一天。吃過午飯,美正在收拾碗筷,我從背后抱住她。我緊緊貼住她,雙手在前面摸向她乳房的位置,按在那兩座顯得突兀和意外的山丘上。她的乳頭立刻堅硬,戳得我的手掌發麻。在我沒任何先兆的攻擊下,她只是將腰身扭了一扭,短促地哼哼。我閉起眼,搓揉她大而軟的乳房,像搓揉發酵的面團。而她一只手抓著抹布一只手捏著盤子,懸在半空,動彈不得。她后腦勺的細發被我的鼻息吹得飄起,癢使她拼命把脖子歪向一邊。我見火候已到,便示意她上床。她以流產后不能行房為借口拒絕上床,繼而她大概頂不住身下四溢的情欲,半推半就地被我弄到床上。我們在床上折騰了三個小時,(我至少射了三次。)美在我的身下、身側和身上發出難受的叫,像屠宰場的母羊。(我的精液混雜在被我帶出的血水里)我一次次地被她吞進又生出,我扮演著獵手和嬰兒的雙重角色,我迅速變換著這兩個角色。我要為即將到來的性窒息儲備好足夠的糧食,我要將半年內的性生活這一次全部用光。美一次次到達啞默的境地,無聲地眨巴嘴唇,念叨那個惡魔的名字。那名字曾帶給她最初的高潮,現在她必須念叨那名字才能到達高潮。完事后我們都虛脫地躺著,我渾身粘粘乎乎,像屠宰場的工人。我在她耳畔說,我想離婚。美的腦袋在枕頭上翻轉,不說話,一會朝向我,一會又朝向涂料脫落的天花板。她目光呆滯,眼珠白多黑少,怪模怪樣,憋了半天,她說,她恨不能剪斷我。在這緊要關頭,如果剪斷我就能解決問題,我倒是很愿意挨她這一剪。大概到了下午5點,美爬下床,去了一趟廁所,不久我就聽到大門的撞擊聲。其后室內一片寂靜。我在越來越陰冷的光線中躺著,我一個人躺著,在這個名存實亡的家里就我一個孤零零地躺著,身體上涂滿粘液,并散發異味。那一刻,我真想永遠躺下去,永遠不起床。我要在我親手建立又親手拆散的家里,腐爛下去,腐爛到只剩下骨架和牙床。美肯定回她家去了。想到這里,我打了個寒顫,掀開被汗水捆綁在皮膚上的被子,躍下床,匆匆忙忙到門口檢查門鎖,從里面反鎖上。我要防止她的那群家人舉著榔頭、扳頭和鍬闖進來,高喊流氓,砸爛不堪一擊的我。好歹,我要留給我的下次婚姻一個完整的身體。我要留著身體生一個真正屬于我的孩子。讓我能通過那冰清玉潔的孩子重新做一遍人,如此循環往復,直至原初的我。原初的我又會重新將我帶到時間的磁場中,演繹各式各樣的我。我于是不滅。我吃完泡飯,把碗扔進水池,便著手研究目前的形勢和我的對策。美被我搞出家門,只是初步的勝利。要想贏得全部勝利,尚需努力。從現在起,我將鐵石心腸,決不妥協。
4月10日。上午我正在看《手冊》,聽到門鎖卡拉卡拉響,接著有人敲門。我估計美回來了。通過貓眼向外看,果然是美。美在貓眼的視野中,獨自筆直地站著,臉很變形。我放心地推上反鎖的搭袢,打開門。她穿著昨天出門的服裝,披著一件松松垮垮的女式風衣。她進門后脫下風衣,坐在飯桌旁的椅子上,吊著眼角看我。我問她考慮好沒有。她沒有反應,仍癡癡地看我。我又問了一遍,她說,考慮好了,離就離吧。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回答像刀子一樣戳在我的心上。我感到我的心在流血。她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是一個狠毒的女人,對她的丈夫,我,竟然絲毫沒有惜別之意。怎么說我和她也做了一年的夫妻,對她沒有恩也有情吧。我昨天還在她身上窮忙乎了半天呢。我問她,還想說些什么。她說沒有了。然后她就去收拾她的日用品,我在一旁監視她,她的人品我很信任,我只是怕她在混亂中拿錯了東西。她在房間里東轉西轉,看到什么合適就拿什么,裝了滿滿一旅行包。我默默地注視房間里發生的一切。美嘩地拉上包拉鏈,挺直了身子。從她的臉上看不出她此刻的真實心情,我走上前問,我們哪天去辦手續?她說,你定吧。我說,明天行嗎?她說明天就明天吧。我把她一直送到大門口,并且叮囑她騎車小心。我想,我對她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我內心仍想和她離婚后繼續保持朋友的關系,這是毋庸置疑的。美走后,我在家里踱步,從房間踱到飯廳,踱到廁所,小個便,再踱到飯廳。我想,我的愿望實現了。我終于又屬于我自己了。明天到街道辦完離婚手續,回家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本我和美結婚以來的日記,一把火燒掉,或者撕毀,扔進馬桶,讓水沖走。明天是4月11日,離結婚周年4月25日還有半個月。我要讓我對這一年的記憶成為空白,空白一片。我將重新活起,重新遇到女人、愛情,成功的碎片也將一塊塊向我飄來,我就一塊一塊地接住,把這些碎片拼接起來,直到有一天我拼成一個完整的成功。哦,詩歌又回到我的心里。這種感覺突然降臨,我有點受不了。我心里脹滿了詩歌,我要將它們全部嘔吐出來,連同我的膽汁一起嘔吐出來。詩歌,將來還有小說,都將是我生命的產物,噗、噗、噗,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打起一連串馬噴嚏似的響亮的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