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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五日傍晚,他收到一封信,信紙散發(fā)著濃烈的煙草氣味。整張白色的無格信箋上只寫著簡短的一句話:
最后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請您來吧。
在牛皮紙信封的右下角也沒有署名,只有一行細小的字寫著一個陌生的地址。那是一個沿江的小城,他和這座小城沒有任何瓜葛。他默默想了很久,不能決定是否要放下手頭的工作,去探望那位未知的寄信人。要知道,在嚴冬的季節(jié),乘船旅行并不是一件愜意的事情。但這也許是一位漂泊的朋友,因為疾病,或者災(zāi)難而在那個城市終止了自己的旅程。
無論怎樣,他還是搭上了第二天早上九點鐘的客船。將近夜晚的時候,客船好像失去了方向,駛進了一片大霧之中。許多人認為這是不祥的征兆,包括船長。他們停泊在了一個叫布城的小港,計劃第二天早上再啟程。港口上空也是無邊的濃霧,于是他來到了離碼頭最近的酒吧,那是附近唯一有燈光的地方。
這個酒吧和一切小酒吧一樣,充滿了混亂和微帶酸腐味的熱浪。不同的是沒有這類酒吧常見的粗俗簡陋的流行小曲,但有一把急促而緊張的吉他聲。彈琴的人就坐在不遠的角落里,陰暗里只見一張模糊的臉,不知為什么他卻覺得很親切。為了消除身處陌生地方的窘迫,也為了好奇,他決定和彈琴的人攀談。他在琴手的對面?zhèn)壬碜拢磺K了,他遞過了一支香煙。彈琴的人并不拒絕,他們開始了交談。
他沒有想到這個琴手會有這樣駁雜的知識,他們從這場始料不及的大霧開始,談到酒吧使人忘卻的迷離燈光,談到酗酒和艷遇,也談到布魯斯,談到音樂對不可知命運的模仿。從一個酒客的插話,他得知,彈琴的人是一個有名的占卜師。出于對自己命運的興致,他伸出手,動作有些夸張卻沒有說話。彈琴的人似乎什么也沒看見,“因為這場不可預(yù)期的大霧,你遇到了我,這就是我們的命運。”彈琴的人沒有再說下去了。
十幾年前,布城的一間酒吧里,有一個出名的吧女。每個酒吧里都有這樣的女人,她們在這里生存,最后在這里毀滅。晚上,她們在醉后跳起熱情的舞。男人們因為愛她,互相之間充滿了兄弟情誼。內(nèi)戰(zhàn)期間,布城的一名軍官,成了這個女人真正意義上的愛人。城破迫在眉睫,這個晚上,他來找她,帶著一把刀。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跑向他,他們慢慢走近,看著對方的眼睛。這一次,是他們之間最平靜的一次見面。
他們來到了吧臺前坐下。軍官抽出了刀,放在桌子上,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說話。軍官只是不停地喝酒,忽然碰倒了杯子,酒杯像血管那樣地破裂,紅酒像皮膚里滲出的血。兩個人抬眼對望,中間是那把閃動著寒意的刀。她突然啜泣起來,整個酒吧里靜的出奇,這種安靜,仿佛一把舉過頭頂?shù)牡丁?/p>
酒吧的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軍服上衣的孩子,剪著非常短的頭發(fā),滿含稚氣的眼睛,看上去只有十五歲,氣喘吁吁地來到了他們面前。他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看著她抽泣的樣子說了一句話,聲音因激動而顫抖著。
“西邊的人已經(jīng)撤了。”這孩子說。
軍官把頭深深地低下,說道:“不能逃跑的,不能逃跑……”
孩子看了看女人,女人忍住眼淚,搖了搖頭,孩子把眼光轉(zhuǎn)移到桌面的刀上。
他們之間平靜了片刻,孩子突然動了動手臂,但是手臂又忽然垂下來,沒有去抓住那把軍刀。孩子疑惑地看著他們,軍官把刀拿在手里,茫然地看了孩子一眼。
孩子呆呆地站了很久,突然轉(zhuǎn)過身去。走到門邊時,孩子大聲地哭了出來。聽到這種聲音,女人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她向軍官望去,他默默地把刀子又放回桌子上。女人像得了大病,輕微地顫抖著。軍官的眼光落在別處,他們互相不看對方,也不說話,好像他們喪失了交談的勇氣一樣。有那么幾次,他們的眼神碰到了一起,但很快又躲開了。
街道上嘈雜起來,酒吧里的安靜被打破了,人們開始走動。有人出去了,有人走向了里間。圍城士兵的喊聲夾雜著槍聲飄了過來,粗魯而緊張。很多人走出自己的家,他們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一些人沿著漆黑的大街向西方走去,更多人只是回到家里,緊緊關(guān)住了門。
軍官重重嘆了口氣,走到女人的身邊,俯下身來。他吻了她的頭發(fā),深深地呼吸她發(fā)香的氣息,他把頭伏在她的膝頭上,好像這是最后一次愛她了,他壓低聲音開始抽泣起來。
軍官拿起刀,走到了大街上,一片刺刀蜂擁而來。
他要了一杯咖啡,侍者遲遲沒有送來,他看著彈琴的人手指的跳動,他聽到的是一支曲調(diào)落寞的曲子。他從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件隨身攜帶的東西,雪亮的光閃了一下,是一把刀柄刻著花紋的短刀。他把玩著這把刀,心事重重地想著未知的旅程終點。
“你的咖啡,先生。”
他抬起頭,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一雙傷感的黑眼睛。他有些疑惑,剛才的侍者可是一個男的。他好像在哪里見過她,現(xiàn)在她在他對面坐下來,嘴角似笑非笑。她開口說話,聲音很好聽,像清涼的沙沙小雨。她說,這霧可能一兩天之內(nèi)無法散開。
他微笑了一下,問是嗎?忽然覺得好像自己的語氣間充滿了懷疑,便局促地不再開口。女孩也不再說話,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
他喝了一口咖啡,舌頭被燙了一下。他瞇起眼睛,有些不安,那個彈琴手的音樂像一個優(yōu)美而悲傷的夢魘,深深地扼住了他的內(nèi)心。他想離開了,站起身拿起放在椅子上的外套。
“跟我來”,那女孩忽然說,牽住他的手,他有些驚訝,被她牽著的手好像無法掙脫,他跟著她走出咖啡館的轉(zhuǎn)門,他最后回頭看了那個彈琴手一眼,彈琴手正在看著他,眼光神秘莫測。
街上的霧很大,跌跌撞撞的路人和零星的車輛。我們要去哪?他大聲地說。這霧氣讓他感到窒息。女孩并不回答,她的長發(fā)很快濕了讓人感覺到滯重,但腳步依然輕盈,像只貓一樣。
到了,女孩推開紅漆斑駁的門。他站到了一間燃起蠟燭的昏暗屋子里,一時間,他的眼睛還無法適應(yīng)這屋里的光線,晦暗而不詳。他們走到西側(cè)的樓梯口,上來吧,女孩說。轉(zhuǎn)彎的木樓梯,踩上去發(fā)出吱吱的聲音,有被重重壓迫的倒塌感,有好幾次,他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腳步。樓梯通道的墻上掛著幾張畫,褪了色的油彩,布滿塵埃畫里仿佛有一種陳腐的氣息。都是同一女人的畫像,凌厲的眼神,華美的服飾。
“是我死去的母親”,女孩幽幽地說。她的臉和他挨得很近,眼睛閃動著兩簇幽暗的詭異的火焰。“我母親是被父親推出窗外,像一只拆斷翅膀的鳥,落到地上只有一聲悶響,死了。”女孩無聲無息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
“知道我父親為什么會這么做?”她問他,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使勁地抓住他的手指,他感到一絲恐懼。“你的手好涼。”女孩說,然后自己說下去,“因為我母親愛上了別的男人,還想和那個男人私奔,被我父親發(fā)現(xiàn)了。就是這樣的。”
女孩把他領(lǐng)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她掏出一串鑰匙,在寂靜中發(fā)出叮叮臊氳南焐,他聽見開門的咔嚓一聲。他突然感到一陣陰寒之氣迎面而來……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軍官幾年后重新回到布城。他沒有逃跑,他不會是一個逃兵。作為一個軍人,這一點是一輩子都值得驕傲的。
他覺得自己老了,頭發(fā)過早斑白,一條在戰(zhàn)爭中受傷殘疾的腿,行走時需要拄著拐杖。只有他的眼神沒變,仍然像幾年前那樣的銳利和威武。他回到布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那間酒吧,他要知道她現(xiàn)在究竟在哪兒。他一直沒有忘記她,雖然他最終選擇的是戰(zhàn)爭。
現(xiàn)在,軍官對這個城市已經(jīng)相當(dāng)陌生了,甚至是有些不知所措。酒吧還在原來的地方,還是透著黯淡的燈光和濃濃的煙霧,還是有著許多像當(dāng)年那些陪伴客人的,年輕漂亮、風(fēng)情萬種的吧女,她們穿著低胸的裙子,涂著發(fā)亮的眼影,親密地依偎在男人的懷里,使男人們也沾染她們身上的香水味,曖昧的笑著。
他一個人坐在吧臺上大口喝著酒,仰著頭,酒從嘴角流下來。他的眼睛潮濕了,他瞇著眼睛,眼前晃動的人影仿佛在消失,時間又倒回從前。
他和另一個同樣愛慕她的男人在夏日的黃昏里進行決斗,只有強者才可以贏得她的愛情。他和那個男人之間隔著一百步的距離,他從來都是自負的,他拔出槍來用輕蔑的眼神看著他的情敵。在黃昏里的陽光凝聚在他瞳孔的那一刻,對方的子彈穿越風(fēng)聲從他的耳邊“嗖”的劃過。他的子彈擊中那個男人的左肩,聽見一聲慘烈的叫聲。他隨手將槍插回套中,大聲地說,放心,你還死不了。她向他飛跑過來,撲在他的懷里。他聽見她的心跳像一只狂奔的兔子。她不斷地吻著他的臉,她美麗的臉龐煥發(fā)著光彩……
現(xiàn)在我不再是一個英雄了。軍官在一秒鐘之內(nèi)決定不再打聽她的消息,他想他應(yīng)該離開布城,遠遠地離開她。
他的喉嚨像口渴一樣發(fā)出了咝咝的響動,他馬上制止了這種聲音。他輕輕地松了一口氣,只不過是一個顯得空蕩蕩的房間,一張華麗的四周布著繡大朵紫羅蘭床幔的高腳床,一個古色古香的梳妝臺,水銀定得很好的鏡子,沒有關(guān)好的梳妝盒里飄散出粉和胭脂的味道。還有幾個人物雕塑像,窗臺上零散的一些水彩靜物的畫。一張拉開的畫架,上面用白布遮著。女孩拉開窗簾,窗外淡藍的暮色涌進房間,女孩輕輕說,今天晚上要下雪了。她推開窗戶,頭發(fā)被猛烈的風(fēng)吹得飛揚起來,她轉(zhuǎn)過身神色凄迷地對他說:“我母親就是從這里被父親推下去的,母親的臉像一朵衰敗的百合。”
他覺得自己被莫名其妙地牽扯進一個糾葛中,但卻無法解釋,他想著明天還要繼續(xù)的旅程。他說,我得離開這里。他幾乎是大聲地喊了出來。女孩奇怪地笑了,她的笑聲滾落在地板上,她彎下腰,好像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
“你走不了啦。我不會再讓你走了。”女孩搖著頭,她走到蒙著白布的畫架前,手顫抖著去揭那塊白布,他預(yù)感到一個秘底隨著這塊白布就要被揭開。
是一個男人的畫像。穿著軍裝很威武的樣子。忽然他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的臉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她的氣息像黑暗一樣逼近了他,像魔幻之音,她說,你走不了了,我已經(jīng)等了有一個世紀。女孩瞬間變得蒼老,她的頭發(fā)變白,臉上充滿皺紋,像一朵衰敗的百合。她滿眼哀傷,卻隱約閃爍著一絲凌厲。他感到自己的額頭在出汗,他在她的逼近下退到一個角落里。他語無倫次地辯解說:“我不是,我不是那個男人。不是……”
她從他的口袋里掏出那把短刀,碰到他的手,她皮膚松軟得像蜥蜴一樣,讓他感到惡心。她把短刀放在他的眼睛下,失望地:“你還是不愿意帶我走。”她說,然后用那把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血,是紫紅色的,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血濺到她的臉上,使她看起來面目猙獰。他想制止她,從她手中奪過刀扔到窗外,咣鐺一聲,玻璃被擊碎了。他和她同時呆住了。這時,聽到門外有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一下子變得恐慌而無助,“他還是不肯放過我……”她自語道,神情全亂了,近乎于瘋狂。她一步一步退卻到破碎的窗前,縱身一跳,他想抓住她,手里卻是她衣服的碎片。
那沉重的腳步聲忽然停住了,他緊張地望著那扇門,那扇門被一只有力的手緩緩?fù)崎_。
軍官離開布城的那天,天空下起了雪。布城的人都聚集在城口。有十年了,十年布城的冬天都是在干燥和陰郁中渡過,像一個無法驅(qū)除的噩夢。布城年齡最大的老人說這是遭到了戰(zhàn)爭的詛咒,而現(xiàn)在詛咒被解除了。
雪越下越大,人們狂喜而虔誠。軍官豎起大衣的領(lǐng)子,仰望天空,冰涼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睛里。他感到自己在流淚,“親愛的姑娘,如果我將永遠離開你,離開你是不得已,請一定記住我永遠愛你”,他低低唱起了一支戰(zhàn)爭時期傷感的情歌,眼光迷茫,他在心里問著自己,我該去什么地方?
他聽到一陣馬的嘶鳴,他轉(zhuǎn)過身看見一輩子都難以忘記的驚心動魄的情景。軍官看到了他深愛的女人,她從一間破舊的二樓窗口跌落下來。雖然已經(jīng)襤褸,可是分手那天她穿的那件長裙像用刀刻在他的心里。他和她隔著五十米的距離,他驚叫著馬上向她奔去,一邊跑一邊丟開手中的拐杖,他摔倒了,頭發(fā)沾滿了雪花。他痛苦的責(zé)罵著自己,爬起來,又不斷地摔倒。當(dāng)他把她抱在懷里,她頭發(fā)零亂,嘴角殘留著血跡,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他脫下自己的大衣給她裹上,緊緊地抱住她,試圖讓她感到溫暖,他吻著她的額頭,大聲地叫著她的名字,大聲地對她說話:“我是喬,是我,安娜。”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白酒,咬開瓶蓋,把她的頭抬起來,把酒灌了下去。在酒精的刺激下,她咳嗽起來,睜開了眼睛。她看著他,渙散眼神漸漸凝聚,她顫抖著說:“是喬嗎?真的是你嗎?”“是的,是的,”他忍住眼淚,“是我”。
“我太高興了。”她的聲音嘶啞而虛弱。“怎么會這樣?”他難過地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她伸出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低低地說:“我以為再也等不到你了。我真是太高興了。”他抬起頭,看見她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我們再也不分開,我們會永遠永遠在一起。”他俯下頭去吻她的嘴唇和眼角的淚水,深深地凝視她的眼睛:“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什么都不會讓我們分開。”她微笑著點頭,他看著她微笑著美麗起來。沒有任何預(yù)兆的,她的頭向后一仰,倒在他的懷中,死了。
那一年冬天的雪整整下了一個月。它似乎埋葬了屬于布城的一切。布城不再有它的歷史,它重新變得干凈和年輕。
這就是軍官所想看到的,在他變得蒼老而無法記憶的一刻,這些雪正好埋葬了他無法遺忘的一切。他的神智變得恍惚起來,他呆坐在那間酒吧里,刺激的香煙味讓他皺起眉頭,他喝了很多酒,他醉了,身子伏在吧臺上,然后大聲抽泣起來。像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這個老家伙。一個神情冷漠留著八字胡的男人咒罵著。
這時,混亂發(fā)生了。一些人開始爭執(zhí)起來,然后情況越來越嚴重,桌子被掀翻,酒杯的碎裂聲,女人的尖叫聲,人群開始倉促地四處逃竄。他停止哭泣,仿佛從這場混亂的爭斗中,嗅到了一些自己熟悉的毀滅的味道。他站起身,搖晃著,他被人推倒在地,他爬起來,繼續(xù)朝前走,只是短暫的一秒種,他的神情僵硬了一下,一把冰冷的刀插進他的腹部,他痛苦地微笑著,然后整個人倒下去……
在那扇門開啟的一刻,他暈了過去。
當(dāng)他睜開眼睛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身處在那個酒吧里。已經(jīng)很晚了,酒吧里掛出打烊的招牌,屋里空蕩蕩的,依然昏暗的燈光變得澄靜起來。
“朋友,你怎么睡著了。”那個彈琴的人招呼著他。他滿心疑惑地想,難道我只是做了一個夢?或者這只是出于一個多年來無法擺脫的相同的夢境,一直在深深地困擾著他的生活。他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里,那把短刀不見了!他記得他用它擊碎了玻璃,發(fā)出空蕩蕩的響聲。
“我該回到船上,明天一早還要啟程呢。”他甩甩頭,向那個彈琴的人告別。“謝謝你的琴聲。”
他在冬天的暮色里抵達那座小城。
他想自己應(yīng)該在春天還沒有來臨之前趕回去。
作者簡介:翦翦,女,生于1976年,現(xiàn)居貴陽,網(wǎng)絡(luò)編輯。本篇是其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