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兆福
Understanding這名詞從動詞understand來,早在小學就聽老師講過,誰也無須不恥下問。我們當然也不至于貿然發問。但,這是哲學術語,當別論。說起來,固然"同居長干里"(李白),"姐妹同里巷"(白居易),但她戶口早遷走了呀!高升了--從日常用語提煉為哲學術語,義項業已深化。不怪1946年,西南聯大陳修齋。王太慶兩人盤查起它,你提一問我提一問。
原來,十七世紀,當時歐洲人多還以為腦子里一些想法,不是與生俱來還能從哪兒來!誰心中都有上帝,皇帝坐龍廷,從來如此。法國笛卡爾多疑,心思精細,詳予論述,說天賦觀念,理性本身所固有的,既清楚又明白,無庸懷疑。英國老百姓偏掙脫了老規矩的束縛,持新觀念,敢為天下先,1649年把查理一世推上了斷頭臺,刀起頭落。從此,護(祖宗)法護國爭論不休,護國公(Protector)克倫威爾忙開了。
1671年,英國洛克邀約五六友人討論諸如道德和天啟宗教原則一類熱門話題,誰料幾位好學深思之士談不下去。他們認為錯了,應先考察理智能力。結果,推他執筆先寫出。歷經二十年,寫成60萬言巨著
[英]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1690
[法]Essai sur l'entendement humain,1700
[德]Versuch uber den Menschlichen Verstand,1757
[俄]Опыт о человеческом разуме
新作還沒出版(1690),法文摘要就披露于荷蘭(1688)。法譯本(1700)拉丁文本(1701)接踵上市。
洛克挺身而出,實際上前前后后寫出了許多"辯護詞",泛及同胞所纏繞不開的哲學政治經濟教育問題。馬克思贊他為"一切形式的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
話說回來,思想界冒出這么位經驗論者,理性論派驚詫不置。同胞學者斥責和辯護當即鬧成一團,作者抓緊再版增補。大陸德國一位大忙人萊布尼茨披讀法譯本,即在《每月摘要》上批駁起觀念聯結和狂信。五十八歲時,猶期待與作者逐一對質,但洛氏卻于72歲上去世了(1705),萊氏不忍心打啞仗,把
[英]New Essays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
[德]Neue Abhandlungen uber den menschlichen Verstand
[法]Nouveaux essais sur l'entendement humain
[俄]новые опыты о челавеческом разуме擱下了。該書體裁所采取就是兩人對話,針鋒相對。表面溫文爾雅禮讓有加,實則唇槍舌劍步步進逼刨根追究。45萬言,連篇幅也顯出要爭個高低。多虧1765年有人整理出版,大家有幸看到西方哲學史上這場重頭戲。馬克思卻并不把這當"戲",而當"宴",說洛著"像位久盼的客人受到熱烈歡迎"。(一)2:20,有心人面對不經意者
兩世紀后(1934年),四川人鄧均吾譯出洛著。萊著則由西南聯大的陳修齋于1982年譯出。其實,兩書名在我們文獻上早就不新鮮。什么不新鮮,"亂"得不新鮮。(注:下表書名,據語素分欄:第1欄同為"悟性"者;第2欄是以"理"為前位同素族者;第3欄是以"知"為前位或后位同素族者;第4欄是以"力"為同素族者;附星號者為譯本名;書名后為年分,取后二數,黑體字表示臺灣出版;右下年柱,年分旁為書名譯者,附澓耪呶譯本譯者):
就關鍵詞[英] Understanding /[法] entendement 而言,寫者隨手,他不經意。聽者有心,他作難了。不是他,是他倆。1994年,后死者王太慶追悼上年夏謝世摯友陳修齋,回憶共剪西窗燭,提到了這件事。
我們很自然這么想,書名就幾個字還不好辦嗎。請看右下那人梯年柱,跨度八十年呢!那年分,長;那人名,赫赫;那譯名,雜多。長令人嘆,赫赫令人訝,雜多作難人,讓人思維混亂無所適從。真是一詞之立百費思,難道就這么費時費人費神下去。
批判,奧伏赫變,人道主義,異化嘛,題外工夫多于為題本身所經歷的折騰。歷經之長,三軍過后盡開顏。可是,這里并沒那些題外干擾,為什么還那么費時,而且更長。難道另有什么玄機。
說起來,就事論事,不知一書,不譯一名。陳王倆人讀過洛萊二書,自然能 "發現問題"。然而,洛著不是有譯本了嗎。兩種譯本呢!可惜,這不是簡單的機械推算問題。民族思維整體非個體可比,發展學術文化需要種種推動力。智力。社會力。臭皮匠二缺一。您看,天公(自然,萬國語文他無所不通)敲人腦袋,王太慶在悼文上說到他們倆把問題歸結于對該書兩譯者均"缺少研究"。
事情常這樣,有視而不見,有見而不及,有未能及見。沒那耳朵,不知那是曲子。知其為曲子,感受有深淺。就是有那耳朵沒那福氣也不行。說是不理解,說是不充分理解,說是理解沒找上它來......
理解詞語,需從單詞入手,先須明其諸義項。次及詞組,弄清所構各詞孰義項可彼此相搭配。其為封閉性者,搭配關系穩定,選其譯語,沿習慣選配就是。詞組單純,義項有限,意義固定,變化穩定,詞典多備錄,一查即知。其為開放性者則本身義項復雜,靈活多變,詞組經搭配成,圈定了意義場,猶須視其所處語境又最后予以調整。這三字經四字文人所共知。(二)溯源探流
二書名,詞組并不復雜,不過,即系書名,意義就多一層限定,譯名要求貼切,就須多斟酌。上有源宜追溯,下有流應探知。結合西方哲學史古典原著翻譯史,這里不妨聯系四十年代和七十年代談談。
往上追究,可想到經院哲學常見的intellectus。斯賓諾莎對神的理智的愛(amor Dei intellectualis)是眾所周知的。1661年,他寫過[拉丁]Tractatus de Intellectus Emendatione[英]Treatise on the Correction of the Understanding[法]Traite de la reforme de l'entendement[德] Abhandlung uber die Lauterung 焩erbesserung燿es Verstandes[俄]Трактат об усовершенствовании разума未完篇。陳王二位盤查時,此書已有兩譯本上市:
賀麟《致知篇》,1942;《知性改進論》,1960。
劉榮竣《論知性之改進》,1943。
理智改進論,1980。
Intellctus這拉丁詞當著拉丁語朝地中海西北,向西歐推進,各國引進,爭相以語音字母先模寫為intellectNIntellekt∥intellect Nинтеллект
后來民族語日趨完備,構詞又轉而側重取義,寫為understanding NVerstand∥entendementNразум
向下探流,1977年龐景仁送康德《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譯稿來,談起哲學術語譯名混亂就感慨,對德文Verstand的譯名該清理清理。這譯本也算浩劫中所出,那年月,一大攤子急待收拾,忽然網開一面,指示讀幾本哲學史。熆閃,哲學君,總算想到您牐犖頤怯φ俅癰尚8匣,揮舞尚方寶劍,抓緊出書。書后照例都附了術語對照,而且既是索引又是多語種:英N德∥法N俄N日(因書而異),譯名還有另譯異譯。這年(說準確些,1976年)商務印書館讀者看到書后譯名對照表,比當初1958年無疑更要興奮百倍。
洪謙聞名苛刻,收到寄去的譯名校樣請他斟酌,喜不自禁,急邀說要提提意見。賀麟。朱光潛。周輔成。王太慶(時猶遠在寧夏)為檢查。校核。推敲。審定術語譯名更是著著實實都忙好一陣。知識分子書荒年月見書如見親人。
龐景仁于譯后記聯系到康德的貢獻,介紹康所提出"認識能力"三階段,其對應詞是:
sensibilityNSinnlichkeit∥sensibiliteNсенсбельность understandingNVerstand∥entendementNрассуок
reasonNVernunft∥raisonNразум (三)學術發展的先行官
這些重要術語都和書名有關,本應有目錄學家把書名全部整理一番才是。對于中國哲學史籍,馮友蘭正是持這種眼光,專門系統講過資料,他隨手完成的這項基本建設工程無疑促進了學科發展。而哪學科缺乏這種眼光,未有這樣有心人下這方面工夫,哪學科的學子對基本術語就終不免總是這么不經意下去,得過且過。王太慶畢生致力于外國哲學古典原著翻譯,晚年要提他們年輕時那段舊事,特別說"那時我們還不到三十歲,滿心愛智,沒有雜念"(《陳修齋先生紀念文集》第107頁,武漢大學出版社,1997年)。想來不是無因--"滿心愛智,沒有雜念",想的可能就簡單。率真。急切,然而也就有沖勁。老天真這時大概眼看又過了半個世紀,區區一名亂猶未弭,這一名還拖后腿影響另一名,一猶如此,全何以堪,他不能無動于衷!--兩書譯名之立雖可謂略有進展,洛書再無人稱為《人類悟性論》,卻仍以《人類理解論》《人類理智論》并行。
這就不能不想到術語受題外著力者因"禍"得福。但是,余下待整理的術語還這么多。讓人無從高枕忘憂。記得1982年哲學界哲學術語密云討論會上,對于處理譯名,主持人汝信打比方說,對人地名,不妨采用"專政"辦法,認真討論后大家遵行就是,犯不著再浪費時間。至于術語,涉及辨明義項,明確其在哲學體系中作用,理解的深度,譯名的審定,若個人的判斷一時未能說服大家者,宜盡量爭鳴,容許保留意見,別勉強統一。這話黑格爾專家楊一之沒聽到。他聽說開過會,立即來信表示譯名千萬別強求統一,他舉黑格爾"生成"一詞為例說明爭譯名絕非爭意氣(略)。大家看到,黑格爾兩部邏輯學,賀譯楊譯各譯各,各管各,譯名并不一致。本來,出版社就從未想過勉強統一--總編輯陳翰伯入主商務所立下規矩。楊函經高崧轉呈去,他看到,特囑務必復函令楊放心。這時,離他1979年說"胡耀邦同志講的‘文責自負‘是很新鮮的"正好三年。
說起來,誠然,還不是誰講的問題,畢竟就有個尊重著譯者的傳統,令那些存心壓制抹煞者時刻咬牙切齒,傳統無形,他們這些人卻總見到傳統無處不在。陳翰伯對他們采取毫不含糊的對策。1962年,武漢韋卓民送來三大部譯稿,對康德術語表示自己見解,所提譯名"跡先。出現。驗前"等都與常見譯法大有徑庭,而且顯然構詞特別,頗刺眼。陳決定不予強改,同時將韋函發表于新創內部通訊《譯書消息》,實際通報學術界予以考慮。同時,韋譯就一部一部上市流通。韋氏游離于當時哲學界,說他治康德,并沒多少人知道。陳不聲不響予以支持,需要膽子。
綜觀人文學科,從術語一個角度看,學術上有人關注與否,肯大力推動與否,大有關系。看近年,西方哲學史書目,外國哲學術語,對照,詮釋,或專典或附錄,出版不少,報刊常發表議論術語的文字。加入了世貿組織,但愿眾學科能聚成股股合力,加快這項基本建設,直到最后整合成功。術語工作盡力擺脫不經意狀態似在望。
且容下篇以understanding八十年經歷為例,繼續探討。
作者聲明:本文曾提到過的汝信所作比喻分為兩截,強調對術語多探討,容許保留譯法,不強求統一。與會學者正確理解這比喻,欣然歡迎他這表態。即是比喻,難免有欠缺。強調了后者(術語),對前者(人地名)就顯出重視不夠。當時并不討論人地名,誰也不屑于費心思考對人地名應如何這問題。本文這里仍以當時背景引用。
看近幾個月,9·11涉嫌者人名雙包案未了,媒體上本·拉丹/拉登雙行。又出現 Al Qaida / Quaida /Qaeda,地名雙包案和 Muhammad H.Heikal,人名雙包案。
前者,新華社據阿文讀音規則,阿漢譯音規則確定譯名為"本·拉丹"。《參考消息》《人民日報》采用至今。多數媒體未接受這公認的譯名準則,而愿隨俗誤讀,從英語本位將錯就錯,堅持各自原所用譯名"本·拉登"。《參考消息》對此三次答讀者予以說明解惑。肯定新華社譯名準確外,對于譯名不統一事,除介紹《人民日報》接受所作說明,糾正了譯名之外,未多議論。
由此看來,社會上如今對人地名態度,采取了1982年汝信所提出對術語的態度。這樣,大家可從長計議,非常好。二十年后,眼光遠了,思慮深了,肚量大了,可喜可賀犝飫鏌作聲明者,以今論昔,如果有讀者指責汝信當年不應那樣對待人地名,于理而言,所據不可謂不當,于情而論,所言則顯然不宜。退一步說,這雖可看作可喜的誤會,畢竟此一時彼一時,而誤解之起則應怪本文事先未征詢他意見。
話說回來,《博覽群書》2001年第12期(10。12頁)出現將新華社意譯為"基地"者,音譯為"阿爾·卡耶達"。此事,歡迎讀者表示意見,以推進譯名討論。此等事,不強求統一固然好,不推進統一則未必妥。這也就是本文所建議的擺脫不經意狀態。讀者以為如何!
埃及記者海卡爾(1923--。)在12期文中譯作默罕默德·赫卡耶爾,這里宜尊重通譯。作者的行文習慣與我們本就不同,人地名雙包徒增閱讀障礙,造成混亂。終歸一句話,術語工作是基礎性質,糧草應先行早動,總是坐而論道,原地踏步,必成廢物,術語社會學每邁一步,所關非小,歡迎讀者監督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