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侖 李洪巖
學者最得意或快樂的事大概無過于發現自己的"科研成果"被印可和使用。《為錢鍾書聲辯》2000年元月行世以來,我們常常笑容滿臉,高興得容納不下,恨不得和讀者分攤高興
前幾天在書店翻看文匯出版社2001年7月出的六大冊《柯靈文集》,發現誣指錢先生化名"邱去耳"那一節數百字不見了;高興頭上,想405頁"那東西后來可在柯靈各色各樣的不下十種的文集里熟睹,而錢先生的糾正和學者的考證對他有如春風射馬耳,那丑陋的‘邱去耳‘照樣巋然不動如山"云云得改寫了。
同時還看到方成《我和錢鍾書。楊絳夫婦的交往》(方成《樂趣無邊》206頁):"錢瑗離世時,錢老已病危,呈植物人狀態。"心頭一亮,不由得想起我們用春秋筆法作成的《備忘錄》。
在41頁上我們說:"在初級階段的讀書界,吳宓似乎變成了僅次于陳寅恪而可端坐第二把交椅的現代學術大師。"看到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記》127頁"吳宓似難與陳寅恪比肩",不用說高興得險的忘掉了史學。王書128頁又說:"浦江清日記讀畢。對乃師有微詞,無怪也。吳宓詩無佳作。"方才的高興此時更增加了,恨不能拍著他的肩膀說:"王教授,我們真高興,你的意見跟我們完全相同(124頁)。"閱讀葉兆言《閱讀吳宓》(《收獲》2000年3月號),我們也忍不住四顧呵呵大笑。
三聯書店的《讀書》月刊2001年頭一期打出廣告,"優惠"賣《吳宓日記》前六冊--定價124元,售價五十元。俺們一見大喜,不禁要把得意話高聲說一遍:"他們顯然過低估計了讀書人的鑒別水平,過高估計了消費者的購物范圍,一下子做成十冊,定價二百元,印行七千套。"后出的四冊印數各為六千,顯然是鑒于前車之覆。
吳宓道友王蔭南日記的出版(收入大連出版社1999年6月出版的《一葉文存》中),也為我們幫腔助興。吳宓1937年3月30日稱錢鍾書"對宓備致譏詆,極尖酸刻薄之致","使宓尤深痛憤"。又記與王蔭南晤談;而所談何事,吳宓未著一字。好在王蔭南的日記可資索隱:"雨生曰:‘余自詩集出后,謗詬益多,往往昔之親昵者皆背我而去,誠不解其故。報上文章,十九皆諷我罵我。其指責我詩者,或以多敘戀愛,儇詭不經,或摘一二疵辭累句,深加抑揶。‘雨生嘗怪并世友朋,境遇愈佳,文章益退,其言蓋有所諷。"同年7月5日,吳王結伴游香山;當天日記吳照樣只記行而不記言,王則下筆兩千言。有一節是這樣:王問:"前日清華大學有何暗潮。而君信中言之甚重。"吳答:"現已過去。乃文學系主任易人,以資歷論,皆應我為之,乃易以胡派之人,浸浸見凌,恐終須被擠以去矣!"王感喟道:"初不意最高學府中傾軋爭取乃如是之烈也!"吳恨恨道:"尤有甚焉!"所謂"暗潮"就是吳宓6月28日記載的:"馮友蘭來言擬將來聘錢鍾書為外國語文系主任云云。惟錢之來,則不啻為胡適派即新月派在清華占取外國語文系,結果宓必遭排斥!此則可痛可憂之甚者。"還有一事可以提起。我們引征錢先生答謝中華書局寄贈《吳宓詩集》的信來證明楊季康不可能在清華看到《吳宓詩集》(144。199頁),同時又看到吳宓《悼詩人烈士王蔭南》(《武漢日報·文學副刊》1947年2月10日),中云:"二十四年八月《吳宓詩集》印成,宓郵寄一部至九江與王蔭南君。"中華書局在上海,或許在北平清華大學的吳宓收到《吳宓詩集》晚于在上海光華大學的錢先生。
常風是錢先生清華最要好的朋友,新作《和錢鍾書同學的日子》(《山西文學》2000年9月號),為《為錢鍾書聲辯》增添了不少的力量,樂得我們合不攏嘴。"九一八以后,淞滬戰爭開始。蘇州東吳大學等學校停課,許多學生轉入北平各大學繼續上學。楊季康先到燕京大學,后來也到清華大學,旁聽我們班的課。一天我們班女同學蔣恩鈿帶來一位女伴。鍾書告訴我那個女生是從東吳大學來的,和蔣恩鈿是中學同學,現在住在蔣恩鈿的房間里。她就是楊季康,后來跟我們一個班上課。她要補習法語,蔣恩鈿介紹錢鍾書給這位楊季康補課,他倆就有了交往。"而近來楊絳自己也已經不諱言自己借讀之事了:"1932年春季,我借讀清華大學......一年前,我只是個借讀生......我做借讀生時,從未在圖書館看見他。我做研究生時,他不在清華。"(《我愛清華圖書館》,《光明日報》2001年3月26日)2001年1月張者在北京《英才》月刊"獨家首發"《楊絳打掃現場》,有不足百字的一節"最痛苦與最留戀",中云:"‘在這個世界上您最留戀的是什么?!魬俚亩家呀涍^去了,現在已無所留戀。‘"2001年7月張者在重慶《紅巖》雙月刊重刊那篇訪問記,題目改為《楊絳:萬人如海一身藏》,把"最痛苦與最留戀"改變為"戀清華",一起說:"我問:‘在這個世界上您最留戀的是什么。‘楊絳回答:‘我最留戀清華大學‘"云云,下面是新增加的一千多字。據末尾的"不久前清華送我一個‘壽于校同‘的匾"云云,這新補的一大節當來自2001年4月間,里面說:"那年清華大學不到上海來招生,我沒法考,只有上東吳大學。大四的時候朋友為我辦手續,我去清華借讀了半年。然后決定考清華的研究生。當年考是來不及了,我就一邊當小學老師一邊復習功課,終于考上了。"這坐實了我們的考辨,也答復了"1932年秋至1933年秋這一年楊絳在哪干啥呢"的疑問(418頁),我們有一種不合理的高興。
常風還說:"四年級的時候,鍾書和我都選修了吳宓先生的《中西詩之比較研究》。我們上課時從來不發問,只是趕快記筆記,教員也不提問。吳先生的課用中文講,講完后就問鍾書:‘Mr·Chien的意見怎么樣?!R書總是先揚后抑,吳先生聽了之后只是頷首唯唯。"瞧,倒是吳宓常常向錢先生請教呢(140-4頁)!《和錢鍾書同學的日子》并特用一章來闡明錢鍾書"太笨太俗太懶"之評,斷言:"這些話都是我們在校時經常談論的","所以如果錢鍾書說過陳福田不學無術也并不是毫無根據的"。引得我們勝利地笑。
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宣揚錢鍾書1937年得牛津副博士學位,我們辨正那學位是文學學士(206-208頁)。恰巧1999年年末牛津大學客座院士何平在牛津大學"尋訪錢鍾書蹤跡",后寫作《錢鍾書的學籍卡》,為2001年2月號《讀書》采用。何平費心盡力,怎么也沒找到錢鍾書的學位論文及其記錄,僅在艾塞特學院學生檔案抽屜里找到一紙記錄錢鍾書簡況的卡片。略云:"1935年3月注冊煱叢文作"1935 3","3"當是第三季度。錢鍾書4月參加考試,9月抵達牛津?。攻读英语咽?后獲得此學位(B.Litt.)"。何文解釋道:"B.Litt.直譯是文學學士學位。"何平仿佛在十萬八千里外給我們以聲援。2001年6月楊絳在南海出版公司出版《楊絳散文戲劇集》,將"副博士"改正為"文學學士"(124頁);9月該公司出版的《錢鍾書選集》小說卷也收錄楊絳那篇名作,也改"副博士"為"文學學士"(400頁)。同年9月號《讀書》刊布楊絳《記錢鍾書手稿集》,說:"鍾書自從擺脫了讀學位的羈束,就肆意讀書",好像悄悄提醒咱們,得去比勘最新版的楊絳散文集。不幾天后,9月27日《人民日報》發表劉江《"好讀書"和楊絳》,記9月7日清華大學為楊絳設立"好讀書"獎學金舉行儀式,當主持人介紹錢先生曾獲得牛津大學文學副博士學位時,"楊絳坦然而又堅決地糾正說:‘不是副博士,是學士學位。‘"我們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們一點兒沒有錯。"
新版楊絳文集還刪去《記錢鍾書與圍城》里的"胡志德1982年出版的《錢鍾書》里把這件事卻刪去了";也是從《楊絳<錢鍾書與圍城>辨證》之諫(221頁)。這真是太稱心如意了!
《楊絳散文戲劇集》編錄了楊絳這幾年來的創作;可有兩篇哄動文壇的"散文",也就是我們"四評"的《吳宓先生與錢鍾書》和駁正的《答宗璞<不得不說的話>》,沒有收,也許不是漏掉而是刪去的。在我們,反而感覺到勝利的空虛了--忽然若有所喪,悵然若有所亡。
南海出版公司的兩卷本《錢鍾書選集》的編者居然采用了《<錢鍾書散文>糾謬》及其《增訂》(見《錢鍾書研究集刊》第二輯,馮芝祥編,上海三聯書店2000年12月出版),我們感到意外和忻幸。
415頁指出楊絳作品版本忒多,"必未有艾也。"不幸言中。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從丙午到流亡》,7月出版《干校六記》?!断丛琛酚辛碎L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年3月版。2001年6月??谀虾3霭婀居职选稐罱{作品集》改編成《楊絳小說集》。《楊絳散文戲劇集》。
哲人故意把手中的真理放走,好來享受追求真理的樂趣(Let truth fly out of the hand in order to have the fun of pursuing it);錢先生在西文作品(The Return of the Native)里下一轉語:為找樂子而追求真理,追求的不是真理,而是樂趣(To pursue truth for the fun of the pursuit is to pursue not truth but fun)。我們也好比小貓打圈兒追自己的尾巴,好玩兒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