潯 橋
我常常以一個突然止步的動作來中斷賽跑的姿勢,這種與物理慣性定理相悖太遠的做法讓很多人接受不了。
比如,我的辭職。
對于我的辭職很多人表示不解,所有疑問無非就一個:眼下那么多人在找活,你那么好一個飯碗為什么說砸就砸?
我說,累了,想休整一段。
此之前的好些日子,為尋覓一個遠離市聲、躲避質問以及疑惑目光的地方,我似乎在籌備一件什么大事,慎重而密鑼緊鼓地進行著。這種籌備有點像偷渡犯為準備乘載的渡船置備生活必需品,比如,足夠的淡水,柴火,油鹽大米,鮮貨,罐頭……
每天脫下西服,裙裝,箍鎖一樣的領帶,套上T恤和牛仔褲,從城市一端穿越到另一端,在明媚春光中對答嚶嚶鳥語,自覺一個機械作業造就的精神病患者在游歷放歌中身心的康復明朗,以及精神的自我提攜。
市郊不知什么時候成了我邁步的方向目標,其實那里沒有我熟知的村野,更沒有我的故鄉,只是它不沾工業廢氣和油污的樹梢,以及本色的狗吠雞鳴,與我多年前的記憶相近。為了尋找這些記憶,我以流浪的方式穿越了漫長的一段歲月。
我曾經背著一個仿皮行囊向村里的雞狗們告別,我說,你們天天這樣叫有什么用呢,你們雞零狗碎的話誰能聽懂呢!
它們向我引引脖子,晃晃尾巴,走了。從此,柳絮和蕉林為我存檔歲月。
我在城市的生活一直處于一種流浪狀態,我常在這種狀態中眺望鄉村,想象那里的戀塘楊柳,眷水鴛鴦。我想起曾經和我告別的雞和狗們,它們的雞零狗碎有一天竟讓我十分懷念。一些舊背景一樣的畫面在一個十分美麗而憂傷的日子讓我繞開城市的柏油大道往鄉間小路上走去,我想看看村口的亂花飛絮,還有斜陽里田壟上走著的老牛和它的主人。當然,我更渴望籬墻院落里的雞鳴狗吠,它和故鄉的雞狗們唱出的歌謠應該同樣婉約,悠揚。
我后來就想找個地方,依著別人的村籬過我的日子。
那個“行宮”是游走多日的結果。它在空曠清幽的鄉村邊上。
很巧,在我和那邊的城市藕沒斷絲還連的時候。我那個以“跋山涉水”的代價踩出來的“行宮”讓一個遠道而來的心靈棲息者相中。他說他到這個城市也一樣逛了個遍,直到發現這里。他在認識我之前著了魔一樣一而再到這里來轉悠,盡管不能進門他卻不愿離去,他在下面荒地上走來走去,仰望著高樓上的一扇扇窗棱,估想著里面的布局會不會像他所想的那樣。
在我和那邊城市的糾纏還沒解開之前,他要先做“行宮”的主人。
他如愿住了進來。他不像一般租戶一缽一碗就粗糙地聊度時日,而是大張旗鼓的把房子裝修一新,讓燈光和畫面交錯出溫馨典雅。他買了高檔家私音響和別致的廚具,雅致的布藝,石粒一樣的圍棋。從陽臺上那根雪白的釘滿不銹鋼顆粒疙瘩的晾衣桿,客廳魚缸里色彩斑斕的金魚和它們晃蕩下纖柔的水草、晶瑩的珊瑚卵石沙粒,以及居室里瑣碎而經他一番別出心裁的裝點反顯隨意幽雅的格調中,我觸摸到他的豐富和細膩。
我所在的城市是個新興的海濱城市,曾經鈔票滿天飛。我以為他的到來同為商人計:賺錢,花錢。原來先前他搞音樂,八十年代末下海,賺了大把鈔票,有過前呼后擁的風光,后來賠了,連同夫人。十年婚姻留下的遺產是個男孩,他把他留給母親,一個人云游四海。
他說他到這來療傷。
公寓四周建筑稀落,視野無阻,窗外地平天遠,草長鶯飛。他的日子閑淡,常常備些干糧味料度日。音樂和書是他“療傷”的良方,他以音樂為媒,把經歷收拾成文字。他隨身帶有一本書,叫《了凡四訓》,是他母親送的。他母親是個佛教徒,寬容,通達,對他孤云野鶴的生活不予干涉,她只說:你常在外我關照不到,送你本書在路上看——他當然明白他母親說的“在路上”的意思。
這本書我也有,幾年前到南京一佛教徒送的。那兩年我在看有關佛教方面的書,和他便有了些“空”與“色”之類的佛語。好些晚上,我從城市的東邊穿越到西邊,來到我的房子他的住處,我們一起看奧斯卡,看搖滾,聽絲竹繞懷。來來往往中,他靜如處子的從容淡然加快了我逃離市聲的急迫心情。可是,我實在不愿意把他趕走,那和他把我趕走一樣,面對霓虹燈下的城市他會和我一樣滿臉彷徨。
可是,我在那邊城里實在呆不下去了。不得已,我告訴他,我說我在那邊實在沒法呆了,我想盡快搬到這來。他很平靜,不覺得突然,他知道我的計劃,可是距離他的租期還有一段時日。此前他曾想過延長租期,甚至想長住。
我曾經害怕我的決定破壞我們之間美好的友誼。可這句話已在心里打轉了千百回了,我每次從城市東邊家門出來往西邊他住處的方向穿越的過程中,這句話總不停地從喉頭往上涌,以跳躍的狀態逗留唇邊,可待我從他為我打開的大門進去,看見他如同居家一般漸入佳境平靜如水,在唇邊上躥下跳的話又往胃里去了。那個晚上,這句話從我嘴里脫口而出時我暗地里長呼了一口氣。
我說我很抱歉。
他說你怎么這樣說呢,是你的房子。
他是個近乎修士一樣謙和的人,他明白我是不得已,他知道我當初相中這個“行宮”的原由。環視著相伴不久的一個偌大空間,他眼里滿是眷戀,他說人富不等于貴啊,活了半輩子就這些日子活的自己!
我和城市的糾葛已按一定的程序了斷。那個晚上收拾妥當,我叫來兒子,我說去找你的小朋友玩一個晚上吧,我們快離開這地方了。次日一早搬家公司把我們一家拉到了這個紅日剛剛升起的地方。
起初一直拖著不裝電話,一為抵擋外面的四面楚歌,一想嘗試一下隔絕塵市的滋味。那是怎樣的日子啊,沒有蓋章數鈔票翻傳票的眼手并用掄拳揮臂,沒有命令,沒有紅頭文件,沒有上頭官員為吃海鮮到這來為作狀順走一遭的明察暗訪,這些都他媽見鬼去吧!
我想起他的話:活了半輩子就這一段活的自己。
是的,往后我活的就是自己了!
我把上輩子欠我的覺都睡了回來,之后,開始重振旗鼓。我打算用些日子把市郊的鄉村逛遍,那里有我需要的很多東西,我要以行吟詩人的目光去打量。于是,我開始了精神游走。白天頂著草笠,背著挎包,逐家逐戶走走看看,垃圾部落里卑微猥瑣、蓬頭垢面背后的辛酸,出租屋大雜院里三輪車夫和泥水工的憤慨、無奈。我在這些來自五湖四海“村民”的南腔北調中捉摸生活。
晚上清風明月下,音樂彌漫如水,月,那么美,夜,那么美。
居所北面是個正在建設的高層建筑,頂端亮著盞幽藍藍的探照燈,像銀河里的月亮,西邊是一柱朝天而燃的熊熊烈火。我說這地方是凡間仙境呀,晚上亮著兩個月亮,還有一個永不沉落的太陽。在渾然天成的凡間仙境里,我閱讀至性至情的普魯斯特,追憶是如此憂傷美麗,追憶讓人如此溫柔年輕。這詮釋了我很久以來的一個疑問:
人活著,除了期待追尋,回憶是否同樣重要?
前些日子,一編輯朋友來電話,說他們雜志設有專欄,讓我談談世紀末情結一類的話。
我怎么說呢?說什么好呢?我不是什么家,也不是名人。我答應給他講個故事。他說他愿意聽。
可故事講起來就遠了!
我扎紅領巾的年齡,我們老師像當年偉大領袖毛主席接見學生那樣對我們激昂陳詞,他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可歸根到底還是你們的,你們是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那個年代的口號是這樣喊的:
奔向2000年!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而奮斗!
剛啟蒙的我就懂得了打倒“四人幫”撥亂反正后的大好形勢,我掰著手指頭數自己的年齡,越數越遺憾:如果晚十年出生多好,那時風華正茂,那時激情昂揚,豪情萬丈,正好當“共產主義接班人”!
老師的話是詞,口號是曲,詞曲同調在耳畔合奏多年。這期間發生了很多事:輟學,轉學,離鄉背井,背井離鄉……
還好,我終于沒有被母親把我嫁作他人婦,在那個眼睛長的像金魚一樣的媒婆向我提起那個“干活很賣力”的男人的時候,我轉身離開了那個生我養我的地方,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拿起我的書。
最終就是書給了我一個飯碗。這個飯碗還很不錯,如果別的碗也是陶瓷做的,那么這個碗就是景德鎮的陶瓷,還鑲金邊呢。
可是后來我還是把它砸了。緣由說起來似乎不那么容易說得清楚。
人一生從事的職業不外兩個:一是受罪,一是受累。受罪的工作必須高薪,卻只能是階段性的;受累的卻可以不要報酬,只是有個前提:這是自己喜愛的、愿意勞心勞力的活。
這是一個兄弟的話,這廝看來有點思想。
在城里也呆得不短了,得到什么呢?城里人除了把爹叫爸,把娘叫媽以外,別的也沒什么新鮮。城里人擅長制造迷惑。比如,他們把與文化毫不沾邊的暴發戶尊稱先生,把三陪坐臺封為小姐,把欲望當做愛情,把隨意調戲叫做憐香惜玉,把最不愛的人叫愛人!
這就是城市時尚!
我曾經設想過逃離城市的途徑,比如出走,流浪,還鄉。可是不行,多年來我和城市之間有了一些無法了斷的糾纏,讓我欲罷不能,那和一對沒感情的夫妻為了孩子不得已維持一個死亡婚姻一樣。這些年我常常帶著我的孩子回娘家,家鄉的人都富了,村子擴建了,村人都到我童年放牛的山坡外面建了樓房。我小時伙伴們的家都只剩了斷墻,一川煙草,滿村風絮。
故鄉于我是一首憂傷情歌,讓我在城里時吟時唱。
四個現代化不知實現了沒有,共產主義聽說還沒到,而2000年的掛歷像新印的鈔票帶著油墨香在世紀末的寒風中紛紛揚揚的場面已成為過去。曾經那些日子,我在菜地里抓蟲子,松泥土,想著當初老師在我們面前的激昂陳詞和自己曾經振臂高呼的那些口號,滑稽得像是自己的丑聞。不知是命運和我開了玩笑,還是我和命運開了玩笑。想起最初離鄉時和村里雞狗們的告別,又覺得自己創造了一個美麗的寓言。
我最終逃不開城市,告別又相逢。現在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實現了自己的夢想:自由,放逐。我輾轉在別人的城市里用文字紀念往事,同時創造未來的往事。寫作生活并不痛快,因為貧窮,卻感覺很幸福,因為寫作的本身是種回憶,是種儲存自己回憶和竊取別人回憶的、勞作與享受并行的美好過程。
詩意的憂傷
黑夜在沙塵暴的肆虐中過早來臨,雜院的住戶們像暴風雨前的蟻群早早從各個胡同口逃回來。這樣的夜晚,熱鬧中總潛藏著些什么,灰色的、稠濃的,我不知道這都是些什么。
隔墻住著一對男女,他們陰天要刮風打雷,晴天要翻云覆雨。無論刮風還是下雨,我心總懸著,他們如果一不留神把墻連扇掀起滑溜過來,該怎么辦?他們開戰時像跳拉丁舞,拉鋸似的來回、進退。我的耳朵被他們的腳步和聲音牽扯著,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不時夾雜著巴掌和木棒交錯以及玻璃碎片的聲音,最終以女人歇斯底里的嚎啕拉下決戰帷幕。
我很納悶,他們還在一起干什么,這世上就剩兩人相依為命了嗎?一個亞當一個夏娃?這猜測也對,他們轉變為亞當和夏娃一般在戰爭平息以后。想必他們也和我一樣睡在一張銹跡斑斑的“鐵皮鼓”上,稍一動作,聲音便會此起彼伏。
人是不是需要在黑暗里才感覺到自己是人?我想。
亞當夏娃的勾當似乎是眾多男女解決異鄉孤寂的妙方。夜里我常常從紙板縫中滲出的呻吟和狂吼中感覺靈魂的顫抖和哀鳴。我知道這些勾當中缺少真正的交融和歡愉,他們的交和大多在爭執廝打以后,在心力交瘁時企圖以末日式的溫情回到伊甸園里去覓取一些療傷的湯藥。但我懷疑他們這種企圖的成功概率。肉體往往和靈魂的分離導致的會不會是更深刻的毀滅。這就讓我想象他們交戰有點像戴著腳鐐和十字架跳舞的味道。
有一首詞,想必愛情中的善男信女們不會對它感到陌生,詞曰: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歇,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然而,它也僅僅能作為一種關照!她的作用僅僅如一面鏡子。能和這首詞匹配的愛情世間絕無僅有,任何的凡俗之徒休想平生遇上。當然,我也不例外。尤其像我這樣具備著癡情和脆弱兩大不幸的人在這個年代最好別去招惹什么愛情。同一脈血分流到不同的軀體上也會發生質變,何況那些井水河水的東西?愛情該是成為化石了。只是這個時代讓我們迷惑。我們把與文化沾不上邊的暴發戶尊稱先生,把坐臺三陪叫小姐,把肆意調戲說成憐香惜玉,把欲望當愛情,把最不愛的人昵為愛人。
……
風像無家可歸的孤魂,在胡同里打著旋,吼著。我爬起來,由于被子太薄,上面壓蓋著大衣。床窄小,大衣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滑下床底了,難怪我卷著被筒還一個勁抖。枕下壓著沾滿兒子氣息的東西,裝在一個大牛皮信封里。沒法睡又沒法寫的時候翻出來,一番摩挲、愛撫。那是些比信物還珍貴的東西:樹葉,花蕊,花瓣等。它們在經歷了旅途輾轉之前就歷經了無數個日夜,早成了標本了。然而它們在我眼里心里是永遠鮮嫩的,一芽一瓣,沒曾凋敗。離家前我一再收集整理,從大衣口袋里,坤包或手袋里一一翻看,這都是和仔仔到野外玩或異地旅行時,他從草叢花叢或樹枝上摘取獻給我的禮物。
曾從勞倫斯的《兒子和情人》中那對母子的生活里讀到我和兒子的生活。人的最初想必都兒女情長,當一天天變得僵硬冷漠起來,我們不知道該怪生活,還是人性的本身?
那些寫著仔仔筆跡的紙片及便條,筆畫氣韻常讓人感到他的稚氣倔拗。仔仔給我留便條,大都在兩種時候。
一是他貪玩,我罵了他他賭氣回房,在琴房里敲破碗一樣敲上一陣,音符從里面傳來讓我知道他彈了琴了。形式進行不久,門后便禮節規范地響起敲門聲:咚、咚、咚三下,門下方像自動取款機出鈔口慢慢出來一張折得很藝術的紙條,上日:
媽,我想上衛生間,你批不批準?
另種情況在我沒身份沒原則和他星星月亮樂一番后,我回到書房或廚房忙活,他趁著喜慶寫些對我盲目夸獎的話,讓我甜得忘形。
先生的酒不知又喝到哪個臺階了。其實對于這個,我在家與不在家沒什么兩樣。只是今夜翻到兒子這張紙條時我又想起他來。仔仔紙條上寫著:
爸,請你不要再喝酒了好不好?他們那些人拉你去的時候你就不理他們!
同樣內容和口氣的紙條,仔仔像是寫了不少了。初始我是在臥室里梳妝臺上發現的,后來從防盜門上撕下這張。都用的稿紙。七歲的仔仔,腦子很好用,他在寫了很多次都無法引起他父親注意后,居然把它貼到大門上,還不忘記把路燈拉亮。他想夜深人靜他父親從塵囂中脫身回來,在樓道昏暗的路燈下,那些不大端正的字體肯定讓渾沌搖晃的父親觸目驚心。
失眠的夜晚尤其漫長,北京的夜本就比南方的夜晚長兩三個小時。我裹著被子坐在黑夜里看著窗外,希望外面盡快透過一絲光明。我不知道這樣的夜晚后面還有多少,有一天出了這個院轉過胡同又到哪個胡同哪個院去,這樣的夜晚會在哪里繼續下去?這些我不愿多想,也不敢想。自我把自己的飯碗像敲爵士鼓一樣打爛以后,就知道旅途破纜繩一樣癱在前面曲曲折折,自己只好沿著九曲橋的軌跡前進。異鄉的步履很迷惘,然而邁出了便無法退卻。有個外國作品里寫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個行人夜里不小心落進了下水道里,家人四處尋找沒有結果,而他又無法和地面上的人取得聯系,只好在地下道里生活了幾年。后來家人把他找著了,救了上來。可他離開下水道回去后卻不習慣地面上的生活而百般留戀地下道的日子,家人實在沒法只好依他把他送回地下去。
我的情況不知和這個會不會有點類似。行走在柳絮紛飛的街頭,沙塵暴打著旋把我圍困時,我便戀念起那個小家碧玉式的城市,她恬靜、美麗。然而我又是如此離不開北京,因為它是地獄的同時還是天堂。欲逃離地獄的恐懼和煎熬,卻又眷戀著天堂的美好,這便是我等“另類”們的腳步和心態:堅定與彷徨同在,快樂和憂傷同在。
責任編輯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