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穆木天是東北籍的詩人,他曾說自己是“東北大野的兒子”,說東北是他“心中的十字架”。對于父親的東北情結,我也有個從了解到理解的過程。
父親是創造社的發起人之一,是以他的象征主義的詩歌和理論成名的。20世紀20年代初在東京帝大,他讀的是法國文學專業,懂日文、英文,后來又自學了俄語,長期從事法國文學和俄蘇文學作品的翻譯工作。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從他的身上實在看不出詩人的瀟灑,更沒有丁點兒洋味兒。光看他那剃得光禿禿的頭,聽他那濃重的家鄉口音,整個是一東北土老冒。抗戰時期,我們一家人主要顛沛流離于廣東、廣西、云南、貴州各地。在那些地方,冬天并不太冷,但父親卻總要戴一頂“牛皮朝天”的東北大皮帽。家里吃飯時,經常有的三樣菜是燜四季豆、拌茄子、蒿子桿沾醬。80年代我到東北去做了一次考察,1990年又回家鄉去參加紀念穆木天90誕辰研討會,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當年之所以要戴那種皮帽,是要表明他是流亡關里的東北人,當年他吃那幾樣菜時,心中品的是東北味、故鄉情。
父親是吉林省伊通縣人,“九一八”前夕離開東北時寫的《別鄉曲》、《奉天驛中》、《啊!煙籠著的這個碼頭》等詩篇中,他“心如刀刺地”與之告別的是即將被“禽獸”“盤踞”而“淪于腥”的整個東北的大好河山。想來,他說自己是東北人,是由于他情之所系,是整個東北的命運。
這種東北情對父親的主宰力量是極強的。1926年春,他在東京帝大畢業后,隨即回國。在廣州,他結識了麥道廣,開始了倆人的戀情,并于1927年生下了我的路易哥哥。這是父親第一次自由戀愛形成的婚姻。1927年出版的詩集《旅心》中的《獻詩》就是父親獻給麥道廣的。當時麥道廣是在中山大學音樂系學鋼琴的大學生。從《獻詩》中纏綿的詩句,可以看出穆木天對麥道廣的深情。但是對她的愛卻不能拴住我父親的東北心,也未能激起穆木天更多的詩情。似乎只有對東北的牽掛才是穆木天的泉源。就是那本被認為是象征主義的詩集《旅心》,父親認為其中也是“隱含著亡國之淚”的。
父親從日本回到祖國后的兩三年中,曾一度感到寫不出詩來了。而在東北的這一年半里,他走訪了家鄉的許多地方——蛟河、敦化、巍峨險峻的老爺嶺,一望無邊、滿目青蔥的黃松甸,他看到了奶子山黑油油的煤塊,長白山直徑五六尺的木材……這一切使他為家鄉山河的壯麗和寶藏的豐富贊嘆不已,更使他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掠奪、封建軍閥統治的黑暗無比痛心和憤怒。于是,父親的詩情就像一顆在風中飄蕩的種子,一下子落在適宜的土地,汲取了充分的營養,開始蓬勃生長。在1930年作的那首《寫給東北的青年朋友們》中,他呼喊著:“到處是民眾的苦難,/到處是民眾的凄慘,/朋友,睜大了我們的眼睛,/睜大了眼睛看我們的目前。/……看吧,到處是土紳土匪,/看吧,到處是嗎啡鴉片;/看吧,各地方的滿洲銀行……/看吧,私販軍火的外國藥房;/看吧,那些化裝的調查團,/……看吧,是誰占領了吉長、吉敦鐵路,/看吧,是誰釀成了本溪湖事件。/朋友,這些事哪個不需要我們調查,/朋友,這些事哪個不需要我們表現。/……”此后,他陸續寫出了《掃射》、《在哈拉巴嶺上》、《守堤者》、《江村之夜》、《歌唱呀,我們那里有血淋淋的現實!》等詩篇,反映了東北人民深重的苦難和在血淚中的奮起與斗爭。
1931年初他從東北來到上海,參加了左翼作家聯盟,成為左聯的中國詩歌會的帶頭人。父親在為中國詩歌會會刊《新詩歌》作的《發刊詩》中寫道:“壓迫、剝削、帝國主義的屠殺,/反帝、抗日,那一切民眾的高漲情緒,/我們要歌唱這種矛盾和它的意義,/從這種矛盾中去創造偉大的世紀。/……我們要用俗言俚語,/把這種矛盾寫成民謠、小調、鼓詞、兒歌,/我們要使我們的詩歌成為大眾歌調,/我們自己也成為大眾中的一個/……”。在1932年初的“一·二八”戰事期間,他和中國詩歌會的朋友們廢寢忘食地在上海街頭張貼散發宣傳抗日、支持十九路軍的詩抄和傳單。
父親究竟是如何從象征主義轉變到現實主義道路上來的?他是如何從對“幽、微、遠、渺”的尋覓中掙脫出來的,轉而大力提倡大眾化、提倡運用各種通俗文藝形式的?我以為他的這種180度的轉變除了一些普遍性的原因外,似乎還有一個性化的解釋,那就因為他是東北人,他自己說他是“東北大野的兒子”,東北是他“心中的十字架”,對東北淪亡的切膚之痛和對東北大野的熱愛,使父親不可能像西方的象征主義詩人那樣,去追求一個神秘的境界,一個生命的彼岸,在那里他的靈魂是得不到安寧的;他所追求的只能是在現實中讓東北大好河山從帝國主義和封建勢力的奴役和壓迫下解放出來。對東北鄉土文藝的喜愛和熟悉,也使他認識到運用一些通俗的文藝形式是喚起民眾、宣傳民眾所必須的。
父親的童年是在濃郁的東北鄉土文化的氛圍中度過的。他的祖母常愛找鄰居大伯來說書,父親就跟著聽;有時他還溜到街上去看皮影戲,聽太平歌,自己也學會了一些段子。我兩三歲時,那還是在上海的家里,父親伏案工作告一段落,稍事休息時,就曾拍著巴掌教我說唱東北的童謠:“張大嫂,李大嫂,上南洼,采豆角……”還有那段叫作《兩頭忙》的鼓詞:“說南鄉來道南鄉,南鄉有一個王家莊……”30年代父親在《談“太平歌”》一文中寫道:“在童年,有兩種鄉土的藝術,給了我深刻的印象,一種是驢皮影,另一種就是‘太平歌’。……也許是這兩種東西的鄉土性和大眾性比較強的緣故罷。……每逢年節,這兩種東西給予民眾很大的快樂。那不只限于城鎮,而是普及到各個村莊的。……在唱驢皮影和唱‘太平歌’時,鄉里村間,真是人山人海,熱鬧極了。”可見,在《新詩歌》的《發刊詩》中父親所寫的“我們要用俗言俚語,/把這種矛盾寫成民謠、小調、鼓詞、兒歌……”等等,并不是他為了響應什么號召而發出的空洞口號,而是由于他對這些鄉土文藝形式真誠的喜愛和他深知這些民間文藝形式對廣大人民群眾的巨大影響。抗戰初期在武漢時,他曾向北方逃亡出來的一些老藝人學習,創作了《盧溝橋》、《八百個壯士》、《游擊隊雪地退兵》等大鼓詞(后來集結為《抗戰大鼓詞》)。父親還和原來詩歌會的杜談、宋寒衣、柳倩等以及原來就在武漢的詩人錫金、王站林等等一起組織了“時調社”,先后出版了詩刊《時調》、《五月》,大力提供朗誦詩和其他通俗的、易為廣大人民群眾接受的多種形式的詩歌,還為一些老歌填上抗日內容的新詞。
父親對東北大野是十分愛戀的。記得,我六七歲的時候,父親在中山大學師范學院教書,那是在粵北坪石附近的一個小山村。村邊有一條小河,父親喜歡牽著我的手,在岸邊樹叢旁的小路上散步。春天,望著兩岸山坡上大片的紅杜鵑,父親告訴我:“在東北老家,松花江正在開江呢!江上冰塊開裂的時候,發出咔啦咔啦的響聲,老遠就能聽到……”夏天,望著驕陽下的山野,他又告訴我:“在老家,高粱正曬紅米呢,火紅火紅的一大片……”冬天的晚上,在農家的小屋里,圍坐在小炭盆旁,父親還曾說起在長白山腳下的冰天雪地里,如何罩山雀……總之,解放前,特別是在抗日戰爭時期,幾乎每一處的山水和景色都能引起父親對故鄉的思念。這種思念既使他憂郁,也使他振奮起戰斗的意志。在寫給我母親的《寄慧》那首詩中父親曾寫道:“在月夜里,/我渡過了琥珀色的湘江,/湘江的水真是美麗;/我想著這一道水流過你的家鄉,/如同松花江流在我的鄉里。/……祖國沒有得到解放和自由,/對著美麗的自然,/我永遠感不到歡喜和安慰!/……如同太陽撕破江上的濃霧一樣,我要用憤怒的戰斗的烈火,/燒破我的憂郁。/……”
父親的戰斗形式就是寫詩、翻譯、教學。他做這三件事有著非常自覺的目的,那就是宣傳抗日、傳播先進文化、培養革命青年。早在1930年于吉林大學任教時,他就在《我的文藝生活》一文中寫道:“現在我認定我們就是一個橋梁,只要我們能把青年渡過去,做什么都要緊。翻譯或者強過創作。教書匠都許是要緊的。以后我就要做橋。”父親在抗日戰爭時期寫的詩作大部分都收到《流亡者之歌》、《新的旅途》兩本詩集中,解放前夕他還寫了一些抨擊時政的詩,如:《我好像到了一個鬼世界》、《謝謝你,美國人!》、《為死難文化戰士靜默》等。幾十年里他翻譯了大量法國文學和俄蘇文學作品,并先后在中山大學、桂林師范學院、同濟大學等處任教。當年的生活是很清苦的,有時甚至是艱苦的,但也有過許多快樂的事情。那時,在左翼文化工作者和進步人士之間、在進步學生和老師之間的同志情誼和關系是非常好的。在我家里,一般都是靜悄悄的,父親高度近視,總是鼻尖碰著書頁或稿紙,在那里看著寫著;但也有熱鬧的時候——有時是父親和幾個朋友在一起高談闊論,分析國內外形勢,抨擊國民黨的時政,諷刺當局的某些黨棍和狗腿子,商討共同的行動……真可說是喜笑怒罵皆成文章;有時家里則充滿了青年學生的歡聲笑語或熱烈的討論聲……
父親是把東北的解放和全中國的解放聯系在一起的,但他的東北情卻一直在心中激蕩。1949年5月他欣喜若狂地迎來上海的解放,不久就聽說東北派人來上海要求給予人力支援(高級知識分子和科技人員)。父親的心一下子就飛向了魂牽夢縈的故鄉,當年9月他已經在長春東北師范大學任教了。這次重回故鄉,似乎解開了父親心中的東北情結,他不再為東北的命運擔憂了,東北不再是他心中的十字架了。1952年父親高高興興地離開長春,調到北京師范大學任教,擔任北師大中文系外國文學室主任。當時我國的高教事業正處于百廢待興的時期。他為在高等師范院校中文系開設外國文學和兒童文學課程付出了全部精力,以至沒有時間整理自已的詩稿,翻譯工作也只圍繞著教學的需要進行。他當年領導制訂的外國文學教學大綱,至今還在各個高等師范院校發揮作用。至于兒童文學,他也培養了一批這方面的骨干力量,初步建立起新的教學體系。他的學生后來成為一些院校外國文學教學和兒童文學教學的主力。那時,每天除了上課、開會,他還是伏在書桌前,鼻尖碰著書頁或稿紙,在那里不停地看著,寫著。冬天,他還戴那種東北大皮帽;菜,還是愛吃那幾樣;然而,那似乎僅僅只是一種習慣了。(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