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選村官”蔣石林有一個理想:既然村委主任是村民選出來的,就該為村民負責,應該有權拒絕執行鎮政府的無理命令。但他最終還是被鎮政府非法撤免了職務。蔣在上訪申訴屢屢失敗后,憤而訴至法院,開始了一場我國頒布實施《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后的首例民選村長狀告鎮政府侵犯職務權官司。
鎮政府撤了村委主任
2001年1月6日,蔣石林和村支書肖柏達及村里10多個黨員一起參加蔭田鎮舉辦的黨員冬訓會。蔣石林不是共產黨員,但作為村里的“三主干”,他仍然必須到會。
1月10日上午,一個令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蔭田鎮政協聯絡工委主任彭愛華以鎮黨委、政府的名義在大會上宣布,罷免蔣石林的村委主任職務。
事發突然,蔣一時蒙了:“我不是村民選出的村委主任嗎?離任期結束還有14個月。怎么鎮里的領導說撤就給撤了?”會上與蔣石林一同被撤職的還有村里其他的幾個村民委員,但大多數人都沒有吱聲,“鎮領導的決定”對他們而言,是不可違抗的。
但蔣石林認為自己是村民選出來的,是要對村民負責的,鎮里沒權力撤他的職。
海選出來的村官
蔣石林當上“村官”是3年前的事情。在此之前他是爺塘村的計生專干,工作熱情負責,在村民中間很有口碑。
1999年3月,常寧市開始了貫徹落實《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后的第一次“海選”村官。村民對選舉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爺塘村也不例外。村民對這次改選之所以如此認真,主要的原因在于大多數村民對民主選舉村領導班子、村務公開和減輕農民負擔要求已經非常強烈,而這次海選恰好為他們提供了一次絕好的機會。
爺塘村投票結果出來了:近500張選票中有404張投向了蔣石林。鎮里領導評價“很有戰斗力”的村委會班子沒能選上。
村民說,以前村里干部一年吃喝要花一萬多兩萬元,當村委主任應該是最舒服的。但蔣上任后規定,村干部不能吃喝,鎮里來人進村,只能按4元給每人開支,超過部分自理。吃喝風是降下來了,但這讓一些人“不痛快”。
以往開年村組干部都要拿紅包,村干部50元,組干部20元,但蔣上任后取消了這一規定(但蔣被撤職后,這種事情又出現了)。
以前爺塘村的村、小組兩級干部也算“管理人員”,人員工資向村民分攤,百姓有意見,蔣就向鎮里領導反映,鎮里領導說蔣無權干涉。但蔣硬頂著調整了所謂“管理人員”的工資。
把鎮領導給惹惱了
不久,蔣石林“擅自”減少村民稅收額的行為真正惹惱了蔭田鎮領導。
引發矛盾的是“屠宰稅”:爺塘村村民原來每戶必須一年給鎮里交“屠宰稅”72.03元,蔣石林上任后將這一收費改成了每戶征收50.02元。鎮政府有關領導大怒,認為屠宰稅的征收額是由常寧市“減負辦”定的,蔣根本無權作此決定。蔣此舉暴露出其“只顧逞個人英雄主義、討好村民而不顧原則”的品質問題。
蔣石林對鎮里的說法十分不服,他認為:每年鎮里是按全村總戶數的85%向下分攤“屠宰稅”的,但按國家的政策,屠宰稅應當是誰養豬就收誰的,沒養豬的不能收。但為了緩和與鎮里的矛盾,他還是執行了“上面”的標準,只不過讓村里每戶少交20幾元,蔣認為這并不是他的問題,而是鎮里的問題。
不僅如此,鎮里要求爺塘村收交的“水費附加”、“教育附加”進展緩慢;“民兵訓練費”、“計劃生育保證金”又被村里“打了折”。蔣石林還經常舉報村里以前有的經濟、計生工作問題。
蔣石林被鎮里撤職后,爺塘村的另一個帶頭人——村支書肖柏達認為,鎮里作出強硬措施的原因之一是爺塘村2000年沒有收全稅費,差了10多萬,對此蔣難辭其咎。按肖支書的理解,蔣當了主任后,不聽鎮政府的話,光從鎮政府的收支上去減負,豈不和鎮政府對立?
而蔣石林反駁說,他在任期間沒讓村里欠鎮里一分錢的稅費。真正導致他被撤職的惟一原因是,他對鎮里攤下的不合理費用進行了抵抗。
蔣石林被免職一個月后,村里突然冒出了一個代理主任,替下了蔣石林走后留下的空缺。此人名叫蔣玉紅,這讓村民們感到很茫然。
法庭爭鋒
在律師的建議下,2001年8月18日,蔣石林以特快專遞的方式向常寧市政府申請行政復議。8月24日,常寧市政府以提出行政復議已超過時效為由,駁回了蔣的申請。
無奈之下,蔣石林帶著這份不受理行政復議書,向常寧市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請求“判令撤消蔭田鎮免除其村主任職務的錯誤決定”。此事立即在當地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群眾議論紛紛。
但蔭田鎮鎮政府開始的時候并沒有把這當一回事情。一位鎮領導干脆否認了“鎮里免除蔣石林職務”的說法,說“這是毫無根據的謠言”,當時鎮里只是“建議村里召開代表大會罷免他的職務”。
與此同時,蔣石林的家里來了些“熱心人”,勸他息訴寧人,并告之“村主任不能當了,但上頭會考慮給一條路”。
2001年10月15日,常寧市法院開庭審理此案。擔任審判長的是常寧市法院行政庭庭長黃志堅。審判庭里擠得水泄不通,旁聽席里還坐著幾名同遭免職的村民委員,他們私下認為蔣石林“勝算不大”。
但審理工作很快就“一邊倒”了,在原告代理律師的追問下,明顯準備不足的蔭田鎮委托的全權代理人當庭承認了“蔭田鎮政府罷免蔣石林職務”的事實,還補充說“蔭田鎮曾指定了一個代理主任蔣玉紅”,這一下子戳穿了鎮政府有關領導先前的“說法”,旁聽席里一片嘩然。
法庭上幾番唇槍舌劍后,蔣石林已是一臉輕松,他知道自己贏定了。
2001年11月6日,蔣石林看到了判決書:勝訴。他當晚興奮得一夜沒睡。
20天后,蔭田鎮黨政召開會議,決定執行法院的判決,還是由蔣石林繼續主持爺塘村的村委會工作。
鎮領導有看法
對于這樣的結果,曾在基層擔任過8年鄉鎮領導的蔭田鎮黨委書記尹文提出幾點不同看法:制定《村民委員會組織法》確實有利于提高村民民主意識,在一定程度上也推動了農村民主政治的進步。但在實際操作中,由于村民法治意識在一些偏僻的農村地區還比較薄弱,完全放手讓村民自決,村民委員會的選舉和施政會不會受家族勢力、裙帶關系和一些有個人野心的人所控制?如果有人打著減負的口號,想出一些土辦法對抗政府的工作又該怎么辦?據調查,尹文的觀點在鄉鎮基層干部中很有代表性。蔭田鎮人大主席謝愛平就認為《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過于強調村委會由村民選舉、自主管理的權利,而對其義務沒有明確規定下來。同時,對村委會的工作是否稱職,如何衡量、考核,是以貫徹執行政府政策、工作為指標,還是按村民自身愿望為依據,都缺乏規定。
可思考的和可期待的
但多數人認為,蔣石林案值得關注。此案反映出來的問題讓人深思:現在各級政府每年都會制定年度經濟和社會發展計劃。這些計劃經過層層分解,一直落實到基層鄉鎮政府,客觀上形成了一個壓力型的運行體制。基層財政緊張,縣里的考核又嚴,完不成稅費任務就要被“一票否決”。而執法部門和鄉鎮政府的關系沒有理順。像稅收等本應是稅收部門的事,現在把這一工作轉移到了基層黨委政府來執行,他們又去逼村委主任來完成。在現在村民自治的新形勢下,鄉鎮工作的方式和作風更應有所轉變,鄉鎮領導應該明白,鄉村兩級是指導而非領導的關系;在實際工作中,應該多用資源和政策引導,少用行政干預;多做工作,少下命令,這樣才能真正保證國家對農村基層社會的有效管理。
人民大學法學博士劉飛宇認為:從常寧撤免村官事件中,可以說看到了一個可喜的變化,這是農民權利意識的覺醒,更是社會進步的表現。雖然現在我國農村的情況確實復雜,村民自治工作在一些地方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這是一個必然的歷程。在村民自治的進程中,政府的職責應是大膽下放權力,并及時給予指導幫助,這樣假以時日,政府獲得的將是高素質的公民和輕松的管理。
摘自《南方周末》 原標題為《民選村官告贏鎮政府》 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