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堂往事
關注中國臨終關懷事業的人們,大多對中國第一家臨終關懷醫院松堂醫院存有印象。
臨終關懷是對人的生命與尊嚴的最深切的關注。它關懷肉體也關懷心靈,用一種有組織的特殊的照顧和服務,減輕病人肉體的痛苦,同時幫助即將辭世的病人減少對死亡的恐懼,使病人在最后的日子里感受到人性的溫情,安詳而尊嚴地離開人世。
冬日的一天下午,記者來到位于北京市南護城河畔、玉蜓橋西口的松堂醫院。穿過鐵道,爬過土坡,走進一座平淡無奇的院落。四排低矮的平房,幾棵蒼虬的古樹,數盆翠綠的盆景,冬日溫暖的陽光照射在一條潔靜的甬道上,簡單而質樸——生命的從容由此體現。
“松堂臨終關懷醫院”的院長名叫李偉。他創辦這家醫院,源于其特殊年代的一段心靈往事。
20世紀60年代末,李偉在內蒙古農村插隊做赤腳醫生時,認識了受人尊敬的張教授。張教授當時是“右派”,后來患了胃癌,臨終時最大的愿望就是死后不再做“牛鬼蛇神”。為了安慰這個垂危的病人,李偉為張教授編織了一個善意的謊言:“我跟鄉政府說過了,他們說可以給你恢復名譽。”
張教授帶著安慰離世了。在草原的黃昏中,李偉在張教授的墳前佇立良久,回味著照顧張教授的20多天里帶給他的心靈慰藉,產生了一個念頭:將來一定要為臨終老人做一點事,并將這樣的關懷送給每個需要的老人。
“文革”結束后,知青李偉返城回京。靠著最初在郵市中賺來的錢,他開始了實現夢想的旅途。
1987年,李偉掛靠香山腳下的一家軍隊醫院,進行小范圍的臨終關懷病區試點。兩年后,隨著政策的逐步寬松,他終于創辦了中國第一所臨終關懷醫院——北京松堂醫院。
社會的“子宮”
一份對10713個臨終病歷的臨床研究表明,人的平均臨終期為280天,接近10個月,與婦女十月懷胎的時間差不多,“生命的兩極都需關懷。在人誕生前,需要母親的子宮來呵護新生兒的出生;而為了滿足老人臨終的需求,幫助病人減輕對死亡的恐懼,需要社會的‘子宮’給予人文關懷。而松堂醫院就是這樣一個社會的‘子宮’。”李偉說。
松堂醫院的服務宗旨是,滿足病人的最大需要,讓病人不帶任何遺憾地離去。李偉根據對100例從死亡線上掙扎回來的老人的臨床研究,了解到這些老人在生命轉瞬即逝時,一個普遍的感受就是很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因此,李偉要求松堂醫院的每一個醫生和護理人員,在老人去世前,如果病人家屬不在身邊,一定要緊緊握緊他們的手。“用溫暖的愛心將生命畫上一個完整的圓圈。”
在松堂醫院,醫護人員對老人以“爺爺”、“奶奶”相稱。每個老人除了有臨床醫生外,還有專職的心理醫生。根據松堂醫院對8000多個病例的統計,有93%的老人沒有宗教信仰。“他們沒有宗教幫助他們擺脫對死亡的恐懼,因此需要心理醫生了解病人的生活經歷,與之交流,以減輕他們的緊張心理。”而每個病人的閱歷、素質、生活條件不一樣,需求就不一樣,因此松堂醫院的每個病人都有一套心理治療方案。
城市中“游牧”
松堂醫院建立的10多年間已經送走了1.6萬名老人。平均年齡為79歲,最大年齡106歲。但這樣一個關注特殊群體的醫院,卻有著種種不為外人所知的煩惱。
經濟困境是其一。臨終關懷醫院收治對象比較特殊,收費低于普通醫院。據李偉介紹,松堂目前對每個病人收取的護理費是每小時5角,住院費每天為16元,一個病人平均一個月花費1000元左右。遇到一些確有困難的家庭,醫院還給予減免。這樣一來,醫院每年的收支基本相抵。1994年后,醫院增加了一些針對老人善后的服務項目,才多了一些收入。
盡管松堂醫院帶有公益和慈善的性質,但幾乎沒有什么社會捐款。1992年,由中國老年基金會、中國老年報社和松堂醫院聯合建立的“夕陽工程”正式啟動,可是三年中從社會得到的捐款僅有9726元。由于效果不佳,這個曾與“希望工程”遙相呼應的工程不得不停止運行。
更讓松堂醫院感到尷尬的是,多年來,它一直處在流浪之中。“建院14年,我們帶著病床和老人搬了六次家,這在全世界的臨終醫院中,也算是個奇跡了。”李偉頗為感慨。
1987年,松堂醫院剛創建時,在香山腳下租了一個營房,年租金16萬元。隨著市場開放,不久就有人給出25萬、甚至30萬年租金的高價。松堂醫院不得不選擇搬家。
經多方談判,松堂醫院在海淀區車道溝小區租下一棟配套樓,并與對方簽下了期限30 年的租賃協議。1992年7月,松堂醫院開始正式搬遷。
李偉記得,那是一個酷熱的夏日。為了節省開支,醫護人員沒吃早飯就開始搬家,先將醫院設施搬到車道溝,再一個一個地送老人,在最后一車搬家物品運到時,已是子夜時分。老人全部被送到車道溝,一部分已經進屋,一部分還在路邊等待,有一個患有肺炎的老人還在打著點滴。在這過程中,小區里的一些群眾聽說搬來了一個臨終關懷醫院,有了怨言,“這不是八寶山的前一站嗎?小區每天都要死人,太晦氣了。”開始是部分人放話,后來就有近200名群眾圍堵在樓梯口,不讓醫院繼續搬家。僵持到深夜,群眾開始給區長辦公室打電話反映情況,理由是:開發商欺騙了他們,配套樓原來是用于小區服務的,現在卻為了掙錢,租給了一家醫院。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上下樓的通道被完全切斷。看著外面躺在擔架上的老人,想著里面的老人,護士們除了掉眼淚沒有一點辦法。”李偉每談及此事,言語中透露的是無奈與氣憤。
這次遭遇曾讓一部分員工心灰意冷。但看著渾然不知情的老人,李偉下定決心:雖然有人不理解,但這個善良的事業仍要堅持下去。他給北京各大醫院打電話,希望對方暫時收留老人,等松堂找到家后再接回去。但各醫院均以沒有床位回絕了這個請求。思來想去,李偉又給香山原來的院址打電話,對方允許他們先住一段時間,年租金25萬。醫護人員又從深夜忙到次日中午,返回了“老家”。
1994年,松堂醫院搬到五棵松一個小木材廠,簽了20年租賃協議;1996年4月,廠子改建,醫院再次搬遷到位于東濱河路東口玉蜓橋下;兩年后,為配合崇文區拆遷龍潭湖鳥市“還路于民”工程,醫院搬到現址東濱河路旅館,簽了10年協議。
目前的松堂醫院附近沒有居民區,離城區又近,家屬能方便地探望老人,是一塊鬧中取靜的地方。一些病人家屬對這個地點很滿意。但事與愿違的是,松堂目前又面臨被迫搬家的困擾。
北京市政府2001年40號令要求拆除鐵路沿線30米內的建筑,改建綠化帶。松堂醫院院址雖然不在30米以內,但去年9月13日,醫院所在的崇文區城管監察大隊將一紙《限期拆遷通知書》貼在了松堂醫院的門口,要求“東濱河路旅館(松堂醫院所在地)在通知書送達15日之內,將房屋自行拆除”。
雖然這份通知沒有具體提到松堂醫院,但李偉已經依稀看到了未來的命運。兩名副院長馬上在醫院所在的崇文區內尋找新的院址,至今聯系了30多家單位,不是因為租金太高,就是有人不愿生活在臨終醫院附近,目前還沒落實一處。
在尋找新址未果的情況下,松堂醫院先后七次向崇文區委、區人大提交報告,講述醫院的難處。報告提出,醫院如果換一個新址,需要重新裝修,并耗費不菲的搬家費用,希望有關部門能考慮給予一定的經濟補償;如果有可能不搬,醫院愿意貸款在原址改建一個有民族特色的新型老年醫院。可報告至今沒有回音。
其實,松堂醫院遇見這樣“扯皮”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原因就在于醫院與“臨終”和“非盈利機構”有關。
另一個問題是,正在進行的醫療體制改革由大病統籌向醫保制度轉換,可是松堂醫院兩次申報,卻未能納入醫療保險范圍。其后果是70%入院病人的醫藥費不能再報銷,這間接影響了病人的入院率。“臨終關懷醫院希望得到國家有關部門和慈善人士的支持,目前國家對臨終關懷事業還沒有正式的政策或經濟的支持。這項事業是一個自負盈虧、自生自滅的行業嗎?”李偉焦急地自問。
松堂醫院的遭遇不是惟一的。在松堂醫院之后,中國已有幾百家臨終關懷醫院或設立臨終關懷病區的醫院,比較規范的約100多家。但多數臨終關懷醫院的經營并不理想,有的剛開張就門可羅雀;有的艱難維持,至今仍在負債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