綽號事件

1

我還在煤曠的時候，有一年，礦里來了一個姓簡的女子．大家覺得這個姓很有味道，因為礦里從來沒有姓簡的。開始，大家都喊她小簡，或簡妹子。喊著喊若，便喊小剪刀。姓簡的女子也不反感，她說話做事千脆利索，倒也像一把鋒利的剪刀咔嚓咔嚓，小剪刀就小剪刀吧，便任人們喊，反正身上又沒有掉下一塊肉來。

我還在煤礦的時候，有一年，礦里來了一個姓邢的后生，大家覺得這個姓很有味道，因為礦里從來沒有姓邢的。開始，大家都喊他小邢。喊著喊著，居然喊勞改犯。喊這個綽號看起來實在沒有什么理由或根據，人家姓邢，怎么喊勞改犯?連個諧音都找不到，不像小剪刀．多少還沾了點諧音。

其實，小邢的這個綽號還是有些理由或根據的．只不過拐了一個大彎，首先，一個邢字讓大家想到了判刑的刑，判刑又分死刑死緩無期徒刑或有期徒刑等等，那么小邢就像一個判了有期徒刑的人，坐完牢回來了——勞改犯就呈這么喊起來的。由此可見，礦山里的人給人家取綽號別出心裁，是有點水平的。

小邢開始很不習慣，人家：中著他喊勞改犯，他四周望望．眨巴著眼睛．說你叫誰?人家說，叫你呢，

小邢大為不解，說我怎么成了勞改犯，

大家就嘿嘿嘿地笑，不解釋。

小邢就問住在一個宿舍里的老趙，老趙說，你買一包煙來，我就告訴你。小邢當真去買了一包煙，老趙抽著煙，才把這綽號的由來說給小邢聽，并說，這取綽號是好玩的，不必當真。

小邢覺得即使是取綽號．也不要取個勞改犯嘛，很難聽的，不知內情的人還真會以為他是一個勞改犯。好在小邢也不是一個較真兒的人，喊就喊吧，反正呈好玩的，連礦長也這么喊他。于是，小邢漸漸地也就習慣了，以至于一喊數年，大家似乎連小邢的大名都忘記了。

2

小邢呈個采煤工，進礦山時18歲，24歲那年，他表哥給他做了個介紹，女子叫李桃桃：縣五金廠的工人，人也長得有點味道，一笑起來，滿腔通紅．小邢高興得不得了，因為井下工人找對象極難；像老趙他們一股找的都是農村的女子，吃國家糧的或是有工作的，一般不愿意嫁給井下工人，道理是明撂著的，那是吊著腦殼吃飯的，說不定哪天人就不在了。小邢的表哥以前也給他介紹了幾個對象，人家一聽小邢是個挖煤的，喝完茶就拍屁股走人。小邢是個不服狠的角色，老子這輩子寧可打單身，也不愿意與農村女子結婚，非找一個吃國家糧的或有工作的不可，結果就找到了李桃桃。

小邢是非常看重這門婚事的，生怕李桃桃哪天不高興了要跟他吹。所以，小邢有點小心翼翼的，每個禮拜天，就借一部爛單車咔嚓咔嚓往縣城里騎．縣城高煤礦五十多里，小邢一點兒也不覺得遠，一鼓作氣就騎回來了。

李桃桃的父母對小邢非常滿意，認為他老實勤快，不怕吃苦，比起縣城里的后生強多了。縣城里的那些后生輕浮得很，心又花，人又懶，李桃桃是吃過一回虧的，所以愿意跟小邢談。小邢的確老實，她說看電影就看電影，她說在街上走走就走走，很聽她的話．而且一點也不痞，不像縣城里的那些后生，一談戀愛，就喜歡動手動腳的。晚上小邢回礦里，李桃桃總要送他一段路，在岔路上分手時，又沒有路燈，李桃桃就讓小邢在她臉上打個啵。李桃桃說，只準啵一下。小邢果真只敢啵一下。

小邢曾經好幾次提出來請李桃桃去礦里看看，李桃桃都沒有答應，她說她倒不是怕騎單車，主要是害怕馬路上的灰塵。縣城通往礦山的那條路不是柏油路。是那種砂石路，風一起，或是汽車一過，那黃塵就漫天飛舞．當時又沒有公共汽車，曠里的人想去縣里一般是騎單車。也有跟礦里車隊的司機關系好一點的，搭個厘車。小邢于是千方百計與司機拉關系，然后去縣城把李桃桃帶到了曠里。

李桃桃第一次看到礦山那破破爛爛的環境，倒也沒有挑剔什么，覺得這跟自己與小邢戀愛沒有什么關系，一進屋子，就幫小邢洗衣洗被子，打掃衛生，樂得小邢手舞足蹈，嘴里老是說我自己來我自己來，其實還是李桃桃動手．礦里的人都涌來看李桃慌，不無羨慕地說，勞改犯真是有福氣呀，找了一個這么好的妹子．

等到那些看熱鬧的人一走開，李桃桃便不滿意地說，人家怎么叫你勞改犯呢?

小邢就把這綽號的由來說給她聽，又說，這是好玩的。

李桃桃皺著眉頭說，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好玩的，哪有喊勞改犯的呢?以后叫他們別再喊了。

小邢說，我剛來時叫他們別這么喊，可呈誰也不改口，這一喊就喊了五六年，只怕是一時也改不過來了。

李桃桃說，小邢，你呈個采煤工，我可沒有嫌棄過你，可我聽不得人家叫你勞改犯，你也不想想，如果我倆在縣城里磋到礦里的人，一個個叫你勞改犯，而又碰巧讓我的同學或同事聽到了，我難道還一個個向人家解釋?他不是勞改犯，這是他的綽號，可人家也會問我，世界上這么多的綽號，為什么偏偏就叫勞改犯?

李桃桃又說，不管怎么樣，你得想辦法堵住他們的嘴巴，如果再這樣囑，到時你別怪我看不起挖煤的，我將會重新考慮我倆的關系。李桃桃一臉嚴肅。

小邢便開始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也站在李桃桃的角度替她想過，覺得她的要求并不苛刻，不就是叫大家不再喊他勞改犯了么?小邢認為這不是一件什么難事，于是向李桃桃保證，不出三天即可解決。

3

李桃桃回縣城之后，若有人再喊小邢勞改犯，小邢的臉色便陰沉下來，不高興地說，你們不要再囑我這個綽號了。人家一聽，就十分驚訝，說，你這是做什么嘛?這么多年都喊過來了，為什么就突然不讓喊了呢?

小邢本來想把李桃桃的意思說出來，忽然暗暗一琢磨，說出來就沒有什么意思了，人家就會笑他，李桃桃那妹子也太厲害了，人還沒有過門，就居然連男人的綽號也要管了，那樣會弄得他臉上不好看。

小邢于是說，我認為這個綽號不好聽，就是這樣。

人家說，你難道認為綽號還有好聽的嗎?

當然有啊，小邢說，比如小蘿卜大白菜小剪刀大汽車，這些綽號就好聽。

人家就說，取綽號都有各自的道理，給你取個勞改犯也并不是眨你，只是覺得有點道理，再說，你為什么突然不愿意讓我們叫你的綽號了呢?一雙雙眼睛詫異地望著他。

小邢的嘴唇動了動，終于還星沒有解釋。說．不好聽：就是這樣。

小邢本來以為可以讓大家在三天之內不再叫他勞改犯的，卻萬萬沒想到還真有難度，誰也不聽他的．照喊不誤。

小邢想，這工作還是先從身邊做起吧。身邊的人呈老趙。

小邢便誠懇地對老趙說，趙師傅，你今后就叫我小邢吧，別再喊什么勞改犯了。

老趙兩眼盯了小邢半天．很陌生似的，嘴巴張了許久．問道．勞改犯，你為什么不讓我喊你勞改犯了呢?老趙顯然不再引慣叫小邢了。

小邢說 這外號不好聽。

老趙便笑了起來，喊著好玩的嘛．有什么要緊的呢?

小邢于呈隱隱地覺得痛苦起來，他痛恨自己剛進礦山時不該輕而易舉地接受這個綽號，如果當時堅決不接受，堵住了大家的嘴巴，今天肯定也就沒有這種痛苦了。

小邢在下一個禮拜天不再去李桃桃的家里了．他擔心李桃桃會問這個問題．你不是說三天之內就可以讓大家不再叫了。馬?而且小邢又不會扯謊．即使是扯了謊，如果李桃桃再來礦山，聽到人家仍然喊他勞改犯怎么辦?那她肯定會一走了之 他小邢還到哪里去找這樣的對象?

總而言之，小邢憋了一股氣，決心等到大家不再喊他勞改犯的時候，再去李桃桃家，那么，他可以高興地理直氣壯地對李桃桃宣布，再也沒有人喊他勞改犯了。問題是，怎樣才能使大家不再喊他勞改改犯呢？

小邢躺在床鋪上苦思苦想，想了半天．只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如果人家再喊，干脆裝著沒有聽見，不予理睬，給人家一個難堪，久而久之，人家就知道這勞改犯再也不能喊了。

小邢于是就按這個辦法行事，但小邢沒有想到的是，人家并不為此感到難堪，見喊他勞改犯他不理睬，都一個個驚詫地圍著看他，關心地問他究竟是聾了，還是啞了?不然怎么不說話呢?倒是搞得小邢自己很是難堪，只好忿忿地轉身走了。

小邢的情緒于是比較低落，每天很少說話，愁苦著臉．郁郁不樂。下了班，哪里也不去坐在床上發呆，根本不像一個在談戀爰的后生．老趙最先發現小邢有點不對頭，一個本來有說有笑的后生怎么變得沉默寡言了呢？而且禮拜天也不再去縣城了。就問呈不是李桃桃不答應了，小邢搖了搖頭。老趙問，那是因為什么事?小邢便不吱聲。

小邢畢竟還算是一個會動腦筋的人．他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準備用拉攏的手段來慢慢地堵住大家的嘴巴。他于是找到了一起來礦里的同鄉小陳，試圃從小陳這里打開一個突破口。他對小陳說，如果你以后不再喊我的綽號了，我每天給你三兩飯票，小陳一聽，天下能有這么好的事?連想也沒想，便爽快地答應了‘但小邢要小陳絕對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小陳也點點頭答應了。

那時井下工人每月只有52斤糧食，后生們胃口大，也不夠吃，三兩一缽的飯，如果餓了起來，能夠吃它五缽。小邢突然說每天始小陳三兩飯票，那何樂而不為?但小邢還說，越是人多的地方，你越是要叫我小邢。小陳點點頭，說，那沒有問題。

小邢這個主意也是很絕的，有一個人這樣喊了，大家也許會慢慢改過來。就像以前人家喊他勞改犯一樣，不也是慢慢地喊起來的么?

小陳是個說話算數的人，當真在人很多的時候叫小邢，而且喊得很頻繁，小邢小邢小邢‘大家一聽，很不習慣，問小陳叫誰，小陳指著小邪說，我在叫他呀。大家說．他是勞改犯。便暗暗地覺得這小陳也很奇怪，喊了這么多年的另改犯，怎么突然改口了呢?

于是，趁小邢不在場時．大家就逼問小陳，要他說出其中的原因。而且還嚇唬小陳，如果不說，就把他的褲子脫了，丟煤斗里面去。小陳膽子小，嚇壞了，再說每天事了小邢三兩飯票，心里面畢竟有點發虛，被大家一逼．就說了實話。

大家一聽，恍然大悟，是這么回事呀，那好，我們都問勞改犯要飯票去，他給了飯票，我們也不再喊了，于是．一伙人紛紛找到小邢，笑嘻嘻地說，你不能只給他小陳一個人吧?給他一個人只堵住了他一個人的嘴巴，你如果給了我們，不是都不喊了?

小邢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這小陳到底還是出賣了他，人家還不笑話他嗎?說他用飯票堵小陳的嘴巴。就是不笑話．像現在這樣都來問他要飯票，如果照此辦理，他即使呈把飯票全部送光也不夠，那他自己不是會餓死?

小邢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最后說，我每天給一個人三兩飯票行不行?大家輪流來。

大家說，不行，你可是天天給了小陳的。

小邢說，那我干脆餓死算了。

大家仍然是笑嘻嘻地說，你也用不著餓死呀．你繼續讓我們喊你勞改犯不就沒事了?

小邢的臉漲得通紅，說，我不跟你們說了!說罷，就氣鼓鼓地走了。

大家卻沒有走開，覺得這事有點意思，于是商量著怎么讓小邢把飯票乖乖地拿出來。他們也太眼紅小陳了，他娘的不聲不響就事了小邢不少的飯票。想想看，大家都是吃飯的年紀，每天多三兩米好令人羨慕啊。商量來商量去，最后統一了意見，圍著小邢，不停地喊勞改犯，逼著他把飯票拿出來。

老趙那天不在，請假回家看老婆去了，小邢便把房門關了；獨自躺在床鋪上生悶氣。這個小陳也呈，嘴巴也太松了，人家一逼，就把話給逼出來了，簡直就是一個甫志高嘛．再有，這一伙人也真是的，明明知道我只有52斤米，非要逼著我始，我又不是糧庫。

小邢正生著氣，門外和窗口忽然站滿了人，只聽見大家一起興奮地喊．勞改犯——勞改犯——

大家無休無止地喊著。那喊聲震得小邢耳朵發麻，他開始沒有理睬，陽他們喊去，看他們有幾斤力氣．后來也實在太氣憤了，小邢便大聲地叫，你們吃飽了?省點力氣到井下挖煤去！

大家都不理睬他．繼續堿著，而且越喊越上勁，還一邊砰砰地拍著門窗，一邊大喊著勞改犯．房子在這一陣陣的拍擊聲中微微地震動，灰塵飄落下來．落進了小邢的眼睛里。小邢摟著眼睛，把淚水也揉了出來。

小邢知道無法阻止他們，也不再理睬．睡在床上。他下午還要上四點班，趨機睡睡覺．可是他哪里唾得著外面的喊聲依舊不屈不撓地響徹云霄。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大約喊了半個鐘點吧，見小邢沒有屈服，就終于有人泄氣了．說，算了算了，看來勞改犯死也不愿意把飯票拿出來了。

絕大部分的人卻不肯離開，說，那不行，勞改犯對我們也太不公平了，我們可以保證像小陳一樣不再喊了，他為什么不給？他不給，那我們就要喊。

結果，又一齊囑了起來．不過，這樣喊著終究也累人，于是，站在門外的和窗子外面的人開始分工，你喊一陣，我喊一陣，輪番上陣．這樣一來，既得到了休息，又不會使喊聲中斷。

那天，大家真是像瘋了一樣．其實，大家也不是真的想要小邢那三兩飯票，只是覺得這事有味道，育刺激。引得許多的人來觀看，紛紛地問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有人一說，觀看的人便也認為小邢這人有意思，就說，喊吧喊吧．倒看勞改犯出不出來。

這時，小邢在房子里已經萬分憤怒了，牙齒咬得格格發響，渾身氣得不斷地抖動，血在身上飛速地奔涌，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都已經辦不到了．

外面的喊聲也像波浪一樣．一陣接著一陣。此起彼伏．陽光斜斜地照耀著。每個人的臉上一片興奮，渾身大汗，喉嚨冒煙．可是誰也沒有離開的意思。其實，大家心里還有一種隱藏著的說不出口的嫉妒，他娘的，憑什么勞改犯豇談了一個縣城里的妹子?

正喊得熱鬧，大家沒有預料到的事情發生了．突然，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只見小邢手揮著一把雪亮的斧子，像發了瘋一樣，滿臉憤恨地：中了出來，嘴里姿銳地呀呀地叫著，斧子便朝人口亂舞了起來。

大家一時怔住了，猛然間又驚醒了過來，一邊大叫著殺人啦——一邊驚惶失措地紛紛奔逃，像海水退潮一樣．有人還大喊，勞改犯：你不要亂采啊！

此時的小邢哪里還聽得進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雙眼通紅，追著人砍．到底有人亂了方寸，逃避時慢了一步，肩膀上被小邢砍了一斧，當即便像殺豬般大喊，哎喲——

公審大會是在礦里開的，那天真是人山人海．大坪里，臨時搭了一個臺子，小邢是被五花大綁押上臺子的．他瘟多了，臉也是一片蒼白，剃了光頭，他的胸前掛了一個大牌子，上面寫著“殺人犯邢之中”，還用紅筆打了一個大叉．大家才仿佛記起，哦，原來勞改犯叫邢之中．大家紛紛嘆息，這家伙太蠢了，開個玩笑，用得著拿斧子砍入嗎?

小邢被判刑三年。公審大會開完之后，邢之中就被人押上車，一路嗚嗚地開走了．附近有些農民趕來看熱鬧慢了—步，便問礦里的入，剛才那個被押走的罪犯是誰?礦里的人便說，叫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