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幾年前,柏林墻倒塌了。很快,我們就迎來了一個大家都競相去擁抱和接軌的全球化時代。說這是科技信息、知識經濟的時代,是自由貿易、和平與發展的時代,因為,這是\"終于沒有了敵人\"的時代。
時間走到了2001年9月11日這一天,似乎一切都變了。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還從來沒有在它的本土上遭到過如此慘重的打擊。美國總統及時宣布了整個國家處于戰爭狀態,雖然敵人究竟是誰、在哪里還不甚清楚......
9.11對美國所造成的損失和對世界的影響,很難用貨幣等單位去計算,特別是對社會安全感的動搖。一夜之間,美國國內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兩黨協調、上下一致,\"打回去\"的呼聲之高,完全壓倒了其他言論。愛國主義、民族主義,都大義凜然地登場了,種族主義的幽靈,也在臺前臺后晃來晃去。
真正的問題,不在于誰是殺手、他在哪里,而在于冷戰結束以來更顯強大與合理的基本世界體系,受到了不知來自何方的強烈挑戰。
仔細想來,自從西方的現代性成為世界的主要潮流以來,它內部就一直包含著自身的緊張:一方面,它的意識形態合法性依據是,\"自由主義哲學\"的理念,它倡導個人的自由、隱私、平等,政治上的民主,制度上的法治;另一方面,現代性實際上是以民族-國家為根本框架的,在這個框架內,經濟、政治、社會、文化和藝術的再生產,都是以暴力為保護的,并且,暴力、戰爭、武器本身,也都前所未有地被技術化、規模化、制度化和合法化了?,F代民族-國家本身,既是暴力的產物,也是暴力的象征。
以民族的名義、國家的名義、文明的名義、正義的名義,對其他的民族、其他的國家發動戰爭,是20世紀最具有號召力和合法性的整合力量,甚至也是挽救經濟于危機之中的有效辦法,是企業家集團和金融家集團(特別是軍工集團和軍火商)發大財賺暴利的最佳途徑。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人類有了五十多年時間沒有大面積地陷入戰火。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種免于大戰的幸運竟然得益于兩個陣營之間的\"冷戰\",特別是以核武器、核戰爭為威脅的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戰略平衡。這種\"以武器換和平\",是以多少局部戰爭、政變和屠殺為代價的啊。只是中東一個地區,就從來沒有停止過軍火生意、武裝沖突和暴力流血,也一直沒有停止各類形式的反抗活動和恐怖活動。
\"冷戰結束\",我們終于迎來了科技與創新、和平與發展的全球化時代。人們再也不用擔心核大戰了。既然\"終于沒有了敵人\",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我們看到聽到的,是一個全新的全球化時代:科技-信息,資源-產品,資本-貨幣,以及成天與它們打交道的經理、總裁、銀行顧問、高科技人才和各種代理人的跨國跨洲自由流動。直到2001年的9月11日!
全球化,是強者富人的游戲?!按罅抗搿??還是公平競爭,貧國窮人人從受益?
全球化如果指的是在民族國家之上的全球競爭和科技-信息交流、資本-金融流動,至少與民族國家框架有一點相似:有的人會失敗,會成為弱者。這里,既不用專門去引證UNDP90年代末的報告所顯示的多數人如何被全球化排斥在外,也不必引用那些\"專門批評全球化的學者\"的觀點,而只需要提出一點:正是提出\"文明沖突\"的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在9.11之后接受《讀者新聞》的采訪時說:\"恐怖主義是弱者的武器。\"亨廷頓當然不是在支持任何一種\"恐怖主義\",但他強調\"我們(美國)必須和各個政府--不只是西方政府,還包括俄、中、日和穆斯林政府--聯合行動\"。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聯合后對誰開戰?按照(布什)\"要么和我們站在一邊,要么和恐怖主義者站在一邊\"的邏輯,只要不和\"我們\"站在一邊,就都是敵人。雖然9.11以后敵人是誰、究竟在哪里并不清楚,現在也沒有明確的證據公諸于眾,但人們似乎都接受了此乃拉登一伙所為。即使如此,\"拉登一伙\"畢竟不是一個民族-國家實體,布什在使用了\"十字軍東征\"后也不得不改口為\"文明對惡魔的戰爭\"。法國總統甚至連\"戰爭\"這個詞也不用,當著記者的面要他的美國同事改口,說是反恐怖主義的\"運動\"。
問題是,即使抓住了一個拉登,消滅了一個塔利班,怎么能確保其他極端主義者不繼續從事恐怖活動?即使沒有了來自\"伊斯蘭極端主義者\"的襲擊,怎么能保證就沒有其他組織和個人也在搞恐怖活動?問題的關鍵,不是\"我們\"的轟炸究竟能否有效打擊塔利班,不是在轟炸中\"能否避免傷及平民\",而是:為什么會有極端主義者、恐怖主義者?怎樣保證\"反恐之戰\"不會演變為反穆斯林之戰、反阿拉伯之戰,不會演變為另一場新的世紀之戰、文明沖突之戰,不論是冷戰還是熱戰?
如果全球化是科技-信息,資源-產品,資本-貨幣的跨國流動,\"我們\"又怎么能把數以億萬計的\"難民\"、\"暴民\"都擋住?據說,全球化打破了原來的窮國-富國界限,現在是第三世界里有富人,發達國家里有窮人。那么,我們怎么能保證,這些窮人、弱者,不無處不去?他們中的十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不鋌而走險?不論答案有多少分歧,有一點很清楚,\"他們\"不需要把自己組織成什么民族-國家,他們甚至也不需要什么\"宗教\";他們不一定是阿拉伯人,更不必都信伊斯蘭教。
\"大野多鉤棘,長天列戰云\"?,F在,中東、中亞和南亞又成了新聞、政治、軍事的焦點,從阿富汗到印巴次大陸、從巴勒斯坦到以色列、從俄羅斯到其他中亞國家,還有兩伊和科威特,印尼和馬來西亞等,都卷進來了。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游行,為和平作獅子吼、反對以暴易暴。
更大的挑戰還在于,我們最向往現代性本身,它張揚個性自由,卻又創造了民族——國家這個最大的官僚和暴力機器。
這個機器一直強調大社會小國家、大市場小政府,卻在最發達的市場社會創造了一個世界上最大的政府和軍隊;它不斷追求財富增長,卻迎來了高度的不安全感和不確定性,而今,為了保證\"安全\",人們又可能犧牲個人自由;它能走到今天,與它產生了并得益于民族-國家體系的制度框架密切相關,而現在,它又要超出民族-國家對它的束縛而走向全球了;全球化,既給了富人和想成為富人者以機會和想象,也給了窮人和絕望者(以及他們當中的\"極端分子\"?)以新的反抗手段。
全球化,是流動的時代、風險的時代。
也許,它反倒真能給我們一個機會,從此走出以暴易暴的時代!▲
(摘自《讀書》,2001年11期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