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揭瘡疤：法國的“越南戰爭”

疤不揭不痛，包袱不卸身不輕，一個崇高文明、自由與人權的偉大民族，不得不正視自己的丑陋。

7月，北非大國阿爾及利亞將迎來她獨立40周年的紀念日。在阿爾及利亞熱烈籌備慶?；顒拥耐瑫r，她過去的殖民母國——法國，也在揭開40年前的歷史瘡疤。

2001年5月，83歲的保羅·奧薩萊斯將軍出版了《特殊使命：阿爾及利亞1955～1957》一書。這位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的法軍反間諜部隊負責人對法軍在戰爭中使用酷刑和屠殺平民的暴行公然給予辯護。該書的出版受到法國進步輿論的強烈抗議。2001年10月17日，法國巴黎市長德拉諾埃為安放在塞納河圣—米歇爾橋上的一尊紀念碑揭幕，并為死者默哀。紀念碑上寫著：“紀念1961年10月17日在和平示威中遭鎮壓而被打死的眾多阿爾及利亞人。”這是法國首次公開承認10月17日慘案的存在。這兩個揭開歷史瘡疤的事件，引起社會各界的高度關注。促使人們對法國的歷史、現狀和未來進行反思。

審視：法國的“越南戰爭”

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統治了120多年。1830年法軍開始入侵阿爾及利亞。一個多世紀以來，阿人民曾多次進行反法斗爭。1954年11月1日，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民陣)發動武裝起義，阿爾及利亞戰爭爆發。1962年3月18日，法國政府被迫同阿臨時政府簽訂《埃維昂協議》，承認阿自決和獨立。歷時八年的阿爾及利亞戰爭是法國戰后歷史上最不堪回首的一幕，被稱做法國的“越南戰爭”。

1961年秋，阿爾及利亞戰爭進入了第七個年頭。1961年10月17日，支持“民陣”的阿爾及利亞人在巴黎舉行大規模示威。巴黎警察總監莫利斯·帕蓬下令嚴厲鎮壓，數十乃至上百名示威者被打死，數千人受傷，但警方卻稱只有“兩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擁有照片的記者都受到威脅，他們的出版物也被查封。除薩特等少數幾位知識分子外，絕大多數法國人和媒體都對此事保持了沉默?！栋＞S昂協議》簽署后，法國政府借此發布法令，對所有有關罪行予以赦免。從此，1961年10月17日慘案成為輿論禁區。即使在今天，這一禁忌也未完全消除，當紀念這一慘案的法案在議會辯論時，左翼議員主張法國應正視歷史，承認法國嚴重違反人權的行為；而右翼議員則以集體退席表示抗議。

要求：結束殖民戰爭的噩夢

一些評論家將這場戰爭與美國在越南的戰爭相提并論。他們認為，在這兩場戰爭中，“侵略者”都受到國際社會的譴責，現在美國已基本從越南戰爭的陰影中走出，而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的暴行才剛剛被揭露。法國官方直到1999年才承認這是一場“戰爭”，而在此之前一直稱其為“維持秩序行動”。

但是，法國進步輿論要求懲罰戰爭罪行的呼聲并沒有停止。近年來，《世界報》率先發難。2000年6月審判在二戰中為蓋世太保效勞，后又當上巴黎警察總監的帕蓬時，《世界報》發文揭露了法國當局制造和掩蓋1961年10月17日慘案的罪責，要求將真相大白于天下，“以使法國人排除靈魂深處的野蠻，解脫歷史的重負”。2000年10月31日，12名著名知識分子在《人道報》發表《十二人聲明》，呼吁譴責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戰爭中的暴行。奧薩萊斯的回憶錄出版后，12人再次發表聲明，要求“公布有關酷刑的全部真相”，敦促“法國最高當局譴責當時政府的罪責”。

2002年1月，法國議會討論并通過了左翼提出的關于將1962年3月19日?；鹑斩榘柤袄麃啈馉幖o念日的法案，旨在悼念數十萬死者，正視歷史，結束殖民戰爭的噩夢。但右翼多投了反對票，認為左派無視法國的名譽。

在對奧薩萊斯將軍回憶錄的爭論中，法國各政治力量表現出不同的立場。大多數左翼人士主張司法追究。盡管阻力重重，奧薩萊斯訴訟案終于打破了禁忌，首次對阿爾及利亞戰爭中實施酷刑的罪行予以審判。2001年11月28日，巴黎輕罪法庭以“戰爭罪行申辯同謀罪”對奧薩萊斯將軍判處7500歐元罰款，有關部門收回了他的騎士勛章。他的出版商也因“同謀罪”受到罰款。

思考：法蘭西畢竟是追求理性的

40年前這場戰爭在法國重新引起辯論并非出于偶然，它折射出思想和社會方面的許多深層問題。法國長期以“人權的故鄉”自喻，但阿爾及利亞戰爭卻令其大丟臉面，以至于它遲遲無顏加入聯合國的兩個人權公約。實際上，人權不僅是法國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也是服務于國家利益的工具。法國的殖民擴張理論也具有矛盾性，其淵源有法國大革命的民主和人權思想，也有拿破侖帝國對外侵略的傳統。在這種雙重影響下，法國人一方面向殖民地人民宣揚文明、自由和人權，一方面用軍隊和暴力維持其殖民統治。

目前，大多數法國人已不再認同殖民主義理論，他們認為殖民統治與尊重人權背道而馳。但在阿爾及利亞戰爭期間，包括社會黨人、激進派等左翼在內的大多數法國人都主張維持在阿爾及利亞的殖民統治，他們相信法國給阿拉伯人帶來了文明。如今這場辯論反映出法國人對人權原則的重新思考和確認。

外籍移民問題也構成了這場辯論的背景。從大革命起，法國把自己變成一個“大熔爐”，所有外來移民都必須放棄自己的語言、文化，以便成為百分之百的法國公民。這種政策在20世紀上半期對歐洲移民頗為有效，但二戰后來法的移民大都為阿拉伯和非洲地區的穆斯林教徒。如今居住在法國的外國人有360萬，非洲移民占46％，其中阿爾及利亞裔移民有62萬人，在法國生活的100多萬阿拉伯人現已成為法國最大的移民族群。這便超越了法國“大熔爐”的同化能力。多元文化主義對法國社會提出嚴重挑戰。民意調查表明：58％的法國人認為伊斯蘭教與民主制度不相容；超過75％的法國人“認為在法國的阿拉伯人太多了”。近年來，法國中學里多次因穆斯林女生戴頭巾而引發“伊斯蘭頭巾事件”，并在全國引起激烈爭論。極端民族主義分子趁機煽動排外情緒，高喊“法國人優先”的口號，在今年的大選中，極右翼的崛起在一定程度上就反映了這種情緒的上升。這股勢力構成了拒絕承認法國在阿爾及利亞戰爭中實施暴行的頑固力量。

盡管如此，在法國發生的這場辯論表明：法蘭西民族畢竟是一個追求理性、倡導人權和尊重歷史的民族，它的進步人士和知識分子擁有敢于伸張正義，反抗專橫的光榮傳統。有理由相信，經過這場爭論，法國人將最終能從這一歷史困擾中解脫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