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達(中國作協創研部主任):讀閻真的長篇《滄浪之水》,有種天機被泄露的感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有所察覺卻又朦朧莫辨的某些東西給挑明了。作者寫了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迷失,努力追問迷失者之所以迷失的文化根因,這超出了一般官場小說的格局。我以為,當下某些同類小說放到《滄浪之水》面前會顯得輕飄。
賀紹俊(《文藝報》常務副主編):《滄浪之水》是一部寫知識分子的小說,或者說得更嚴格些,是一部關于知識分子自省的小說。小說以官場為主要舞臺,展現的是身陷官場的知識分子的心路。在中國傳統社會,文人為官是為了“替天行道”,“道”是他們制約王權的武器,也是他們的精神十字架。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知識分子在“道統”和“勢統”之間苦苦掙扎。在今天,“勢”是如此強霸,擠得“道”無立錐之地。小說主人公對“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親貫注到自己血液中的東西”表示質疑,這其實是當前中國知識分子的普通心態,因為傳統的“道”與現實已經脫節。拋棄舊“道”建立新“道”是一個當務之急的話題,這個問題至今仍困惑著每一個中國知識分子。
陳曉明(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這部小說的突出之處,在于毫無保留地把知識分子推到權力面前,經受人格的煎熬和靈魂的拷問。作者目光犀利敏銳,于細微處見精神,使小說始終洋溢著勃勃生機;反諷、幽默與不斷的自我反省,使小說既有閱讀的快感,也有思想的力度。
梁振華(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小說主人公池大為一方面出于對知識分子的使命感的信仰和身份敬畏,不愿“太扭曲了自己”,“要走自己認定的道路”,一方面又察覺在這個速朽的時代,權和錢是世界的主宰,是“繞不過去的硬道理”,這是小說揭示的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悖論,于是產生了普遍的人格分裂。這一揭示提出了當代知識分子現在和未來的價值選擇,也即自我身份選擇和形象選擇的重大話題。
齊成民(復旦大學博士生):如何評價池大為以人格堅守始以放棄堅守終的價值選擇,是理解這部小說的關鍵。我認為如果說陶潛式的精神領袖有一定的意義的話,那也是歷史上的事情。今天還有人抱著它不放,那是食古不化,與堅守沒有什么關系。知識分子應該參與,聽從“政治之召喚”。像早期池大為一樣自命清高,進入虛假自戀怪圈,于己于社會都是一種浪費,也違背了知識分子概念的原初內涵。進入政治是知識價值的最大化,為了這個目標,知識分子有權察顏觀色,要有一種把自己當作泥土,讓人把自己踩成一條路的精神。馬克思說,人們是在既定條件下而不是理想條件下創造歷史的,理想主義不能面對現實,屈原陶潛式的高潔不能解決現實問題。我理解池大為的轉變。
孟繁華(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小說可以從許多角度進行解讀,如知識分子與傳統文化的關系、特權階層對社會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支配性影響、商品社會中人的欲望與價值的關系等,這足以證實小說的豐富性和它具有的極大價值。但在我看來,小說最值得談論的,是人與人在對話中被左右與被強迫認同,并因此反映當下社會承認的政治與尊嚴危機。池大為放棄獨善其身的堅守,困難不僅來自他自己,更來自他與周圍的“他者”對話過程。他在與馬廳長、妻子董柳等人的對話過程中,感覺不到“承認”,不被承認就沒有尊嚴可言。這是一種深刻的傷害,也是他變化的動因。他不做人生轉向就不可能改變自己低劣者和卑賤的形象,不可能獲得尊嚴,不可能從“賤民”階層分離出來。于是“承認的政治”就這樣在日常生活中彌漫開來,這是小說表現的強迫性認同。
李敬澤(《人民文學》編輯部主任):這是一部令人驚駭的書,它直接冷峻地展示了人的沉淪。“宿命”的力量運行于日常生活之中,生活以無可抗拒的合法性、合理性和真實性逼迫著每一個人,人們在把自己交給生活的同時也在退卻、放棄。人有選擇的機會嗎?或者說,人們在反抗生活的暴政時是否有一處堅實的立足之地?這是本書向知識分子提出的問題。
白 燁(著名文學評論家):這部小說的獨特之處在于它進入到知識分子與權力秩序復雜關系的深入探究。作者深諳官場個中滋味,也深得文學個中真諦。他以娓娓而談的文筆和行云流水般的故事,使讀者不知不覺之中被引入知識分子在現實中如何保持自我這一重大問題。小說不求豐而自豐,不求深而自深,實為當下現實題材之難得力作,而作者亦為直面現實寫作之高手。
楊經建(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小說寫的是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被損毀、被扭曲的過程,夸張一點說,是哈姆雷特式的“生存還是毀滅”這一偉大命題的現代性翻版。小說的深度在于對當代知識分子所處的復雜歷史情境進行了相當透徹的解析,這種情境以悖論的方式展開在人們面前,一方面是現實生存的重要,另一方面是生命原則的堅守。是與非、合理和不合理在這里相互滲透交融,這才是鮮活的真實。正是在這種真實中,小說把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狀態寫透了?!拔覀兊男疫\和不幸,都因為我們在世紀之交遭遇了相對主義,它把一切信念和崇高都變成一種說法,一種含糊其辭模棱兩可的說法。一種說法不能夠成為犧牲的理由。”小說主人公這番話,表現了作者對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深入思考。在精神追問的境界上,《滄浪之水》是以前的類似作品不曾抵達的。
劉起林(復旦大學博士生):小說從池大為的精神血脈也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寫起,通過對日常生活的描繪,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在官本位生存法則下,知識分子原則守護的局促、人格的孱弱和心靈的煎熬。小說發揮第一人稱的敘事優勢,表現了池大為在環境強大逼迫下,精神的痛苦與無望,并通過他承受的瑣屑而柔韌的威壓,痛切地揭示了追求現世功利的時代環境對于信仰與精神追求近乎恐怖的壓抑。小說對官場的描寫進入了文化的層面,獲得了美學與精神品味的雙重提升。
閻晶明(文學評論家):一口氣讀完《滄浪之水》已是凌晨四點,我突然驚奇自己做了一回真正的小說讀者,而且對日?;罟适氯绱藷嶂?。我感覺自己跌入了小說人物池大為的靈魂世界里,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起伏動蕩,我是被打動了。池大為是當代生活頗具代表性的人物,出身不高,學歷不低,生活里的一切遠沒安排好,清高孤傲卻早已成為性格中的主要部分。他深知自己悲劇的根源,就是不愿真正徹底地改變自己。他最終屈服了、成功了,變得比任何人都徹底而且變本加厲。是生活教訓了他,面對一次次無法回避的難堪與屈辱,他埋葬了“舊我”。這種小人物變遷的歷史,被閻真寫到了極致。
常 立(復旦大學博士生):《滄浪之水》著力描寫權力與金錢支配下的扭曲人性,立意之深、思慮之廣、責問之切使它比一些同類題材小說更加沉郁厚重。與某些官場小說不同,這里沒有一個人物具有鮮明的正面性或反面性。作者沒有虛假地塑造任何一種代表正義、象征光明的力量,沒有浪漫主義地描寫英雄主義的反抗,同時也拒絕提供任何廉價的希望。池大為事業的成功以付出知識分子良知和責任感為代價,現實逼迫他放棄一切精神抵抗。讀小說我們會對池大為寄予奇怪的同情,仿佛就是在同情自己,理解他的“墮落”,也就理解了自己,這正是小說所具有的奇特魅力。
唐志文(中南大學中文系四年級學生):和一些小說就官場論官場不同,《滄浪之水》是立足于文化立足于人生寫官場,有充沛的人文底氣,這種底氣使小說在精神層次上有了超越性,也豐富了小話的話題空間。
張曉峰(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小說以官場為背景寫知識分子,與以前的官場小說或反腐小說不同,《滄浪之水》既不以譴責立意,也不以暴露為本。這里沒有正義與邪惡、進步與保守、清廉與腐敗的兩極對立,沒有那種黑白分明的善惡二分法。我讀《滄浪之水》沒有感覺慷慨悲壯之后的空洞和茫然。作品真實地告訴讀者生活的真相:人為什么要選擇仕途,選擇了以后又只能怎樣。這就是雷達老師說的,“小說有一種道破天機的意味”。作者平心靜氣地演繹生活的必然邏輯,寫透了現實生活為什么如此而且只能如此的根源,寫透了不合理之中的合理性,使小說在眾多同類題材中顯出特殊的親和力。
雷 達:我們可將此書看成一本思想小說、哲理小說。然而,小說倒也不缺乏形象的豐滿度和生動性,池大為和馬垂章這兩個人物寫活了、寫透了,其復雜內涵令人深長思之。
孟繁華:我驚異于閻真的語言才能,他的心理敘事、對話藝術、對人物的精致描寫以及長篇的結構能力,對日常生活體察的細微,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