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渴望那些突然使我置身于孤獨中的東西,比如旅行、閱讀。那次遠赴新疆、甘肅時,我只帶了三四本薄薄的小書,其中有《卡夫卡傳》和《卡夫卡書信日記選》。這兩本書相互映照著,使漫漫長途突然陡峭、迂回曲折起來。關于書,卡夫卡給他在一次大戰中陣亡的中學同學奧斯卡的信中寫道:“一本書必須是一把能劈開我們心中冰封的大海的斧子。”卡夫卡忍受著劇痛自剖,在撕裂中完成表達,也讓我一次次地承受著他的斧子閃爍不定的光芒。
沒有哪個作家像卡夫卡那樣強烈地專注于他自身、他自己的經驗和他存在的意義。也是給奧斯卡的信中,卡夫卡說他好像成了穴居人。他寫道:“這樣一種生活天衣無縫地不斷向上高聳,高得用望遠鏡幾乎都看不到頂。”這時,我們發現卡夫卡其實生活在井底,而他的內心是一口自己親手挖掘的深井。在1915年的日記里,他寫道:“這里沒有一個人能完全理解我。”無法交流是因為他的內心深不見底,就像《城堡》中主人公K的臉一直隱藏得很深。沒有什么比自身更隱匿。誰也很難說清楚K曾生活過的是什么,而卡夫卡的寫作背后有怎樣的情感傷痕?
卡夫卡和K一樣有著漂泊化的單身漢形象。在后人對他個性的描述里,他是個懦弱、羞怯、畏懼異性、癱瘓無力的男人。確實,這一生他都像無力擺脫情欲的困擾般虛弱地活著。寫作是一條通向內心暗昧的道路,提供給那些走投無路的人。被剝奪了生命自主權的人,惟一可做的事就是夢想。寫作是反叛的產物,是斗爭和抵抗,是卡夫卡這個弱小個體的惟一出路。上帝不可企及,惟有文學才可信。這使我對眾多卡夫卡學專家們對他個性的定義感到疑惑。真正的懦弱者或厭世的人都不需要寫作。寫作為生命提供著象征性的補償。卡夫卡的寫作,只能出于對生命的貪戀。尼采說:“世界沒有心靈。”卡夫卡主動賦予世界心靈。卡夫卡甘愿成為世俗生活中的懦弱者,但他的筆力卻不頹弱。他是個自我孤絕到死的人,這不也表明他的強大嗎?
這是怎么回事?怎樣參透卡夫卡謎團式的復雜生存呢?多年的閱讀經驗告訴我,做解說者、注釋者、隱喻考證者只會讓這個最富私人性質的作家形象縮減成一個枯瘦的骨架。像K無法走近城堡一樣,他們無法走近卡夫卡敘述的空曠而黑暗的核心。其實,卡夫卡只是在寫作個人的歷史,他一直在坦白自己的命運。卡夫卡寫作的意義在于徹底的自主性。有人也以為卡夫卡的小說就是他的自傳。卡夫卡的人物是實踐性的自我。卡夫卡所有的生命都在他的文字里,甚至他的沉默。那么,干脆長驅直入,撇開研究者的猜想和裁決,向卡夫卡的生命內部掘進。只要真誠地、不帶偏見地觸摸他的文字,站在人性的根基和他一起感同身受,你會發現一個強烈地渴望著的靈魂,與卡夫卡激動人心地相遇。
在布羅德的《卡夫卡傳》里,卡夫卡盼望得到父親的慈愛。他在1919年11月寫的長信《致我父親的信》中寫道:“……在我上次生病的時候,您輕輕地來到我的房間看我,您站在門邊只探進頭來,出于對我的關心,伸出一只手向我揚手致意。在這樣的場合之下,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喜極而哭,現在寫到這事也不禁哭出聲來。”但卡夫卡命定就是被遺棄的孤兒。當他的意志被父親粉碎時,他渴望用玩具小木槌代替心。他的靈魂在弱小的時候就面臨著巨大沖突,這世界沒有提供信任,而是提供了截然不同的東西:斗爭。他一生中精神上遭遇的深刻、熾烈的沖突早已開始。
卡夫卡一直無法擺脫父親對他命運的控制,被牢牢地鎖在職業的鐐銬上。貌似莊嚴顯赫、在心理上具備強大優勢的父親藐視具備不可思議的洞察力的兒子,他的小說在父親眼里更是毫無用處的多余物。卡夫卡在信中寫道:“每當我想要解釋,您總是在每個細小的問題上,用您的事例和您教育我的方法來說服我相信自己的無能,而細小問題最后證實的結果,證明您是正確的。”在父親非理性的自信面前,卡夫卡開始結巴口吃。父親撫養他的結果是:“在您的面前我失去了自信,而代之以無窮盡的罪惡感。”在《審判》、《城堡》等小說里,我們看見了他父親巨大的身影。而在《城堡》面前,在一個巨大的陰影里,K的身份始終是不確定的。
在專制的父親面前,卡夫卡孤立無援,咬緊牙關逆來順受著。一直到最后的歲月,卡夫卡仍然強烈地期望得到父親的認可。他的身上存在著絕望和強烈的渴求間罕見的混合。在絕望與渴求之間,由無休止的幻想連接著。寫作無非是爭得一點個人的自由,一種與他生活的協調。在1911年的日記里,卡夫卡寫道:“我注意到我的左手把我右手的手指同情地握了幾分鐘。”寫作就是他握住右手手指的左手。而抗爭的熱情在心底激烈地燃燒著。在抗爭中忍受,在忍受中抗爭,是卡夫卡四十一年人生的真實狀況。卡夫卡在1919年12月日記里寫道:“但無論我轉向何方,總有黑浪迎面打來。”安分守己的卡夫卡的短暫一生平鋪直敘,但命運一直在悲劇里前進,每一步對他都是深淵。他在筆記里寫道:“在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寫著:我在粉碎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柄上寫著:一切障礙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這暗示著卡夫卡的處境,脆弱只是表象,被一切障礙粉碎是惟一的生存方式。障礙為卡夫卡的生存和寫作提供了無與倫比的強度。那么,卡夫卡絕望的來源是什么?卡夫卡在日記里作了這樣的解釋:“兩個時鐘走得不一致。內心的那個時鐘發瘋似的,或者說著魔似的,或者說無論如何以一種非人的方式猛跑著;外部的那個則慢騰騰地以平常的速度走著。除了兩個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還能有什么呢?而兩個世界是以一種可怕的方式分裂著,或者至少在互相撕裂著。”我們看到卡夫卡內心世界和現實世界的分裂。內在主體時間不斷地體驗著一個個奔跑的瞬間,外部時間則根本不在乎人的個性和整體性。生命節律的混亂導致生存實在的裂散不斷地擴展。身處嚴酷的厄境,他活在了不堪磨耐中。但卡夫卡在筆記里堅定地說:“強調獨特性——絕望。”他又說:“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并有義務發揮其獨特性,但是他必須喜歡他的獨特性。”絕望是深深楔入他身體的一根釘子,讓他深刻地感到疼痛的力量。絕望也是卡夫卡生命的一種張力狀態,使他沉迷其中。現世在他眼里是一片荒漠,絕望是精神的惟一出路。整整一生他都懷抱著冰冷的絕望,并與之作殊死搏斗。拯救自我的惟一手段是承擔到底、堅持到底。這時,絕望成了內心獲得解放的酵素。他寫道:“我在斗爭……我并不希望勝利,我在斗爭中感到快樂。”絕望被審美化了,提純了卡夫卡的生命。絕望也讓他得到切膚般的生命的確切感,建立起自己的現實性。我的答案是:卡夫卡是個信仰虛無的人,寫作是虛無獲得的肉體。虛無本身是一種在世的可能性,是最原始的自由狀態。只有虛無才能容納一切。虛無既讓他顯得無比謙卑,也是對內心的解放。
卡夫卡粉身碎骨地活著,他導演的暴力都是針對自我的。卡夫卡生活的目的不是調和,相反是滿足精神的暴力,這給了他自虐的快意。他在1911年11月14日寫道:“下午臨入睡時。仿佛那堅硬的、箍住無疼痛的腦袋的顱骨被揪入較深的內部,而把大腦的一部分露在外面,一任光線和肌肉玩弄。”卡夫卡以細致的筆觸描述自己的大腦裸露在外的情形。這種肉身發生變異的想像在日記里俯拾皆是,如“此刻有一種感覺,好像身體內有一個線團在急速地卷動著,牽著多得不得了的線,都與我的身子的邊緣相連。”談到他的頭疼,他寫道:“那是一種窗玻璃就在那兒破裂的感覺。”在生存的煎熬中,卡夫卡體驗著肉身慘烈的攪痛和撕裂,已不再是他靈魂恒在的依持。這樣的體驗極端鋒利。卡夫卡的內心是長在身體之外的。他的真實深刻地蘊含在身體中,身體是破身而出的卡夫卡的觀察站。人與人是相離異的,真實是在人變成了甲蟲后觀察到的。親身經歷一場變形記,能窺視到人與人之間無限的間隔。永恒的無法溝通的世界的圖景證實了人在上帝眼里的失敗,上帝與人也一樣么?盡管上帝是被眾生造就的。
絕望統治著卡夫卡。就像卡夫卡在近似自虐的自我咀嚼中得到快樂一樣,卡夫卡只能在絕望中得到拯救。他的絕望也來源于對人性的絕望。他對他人,甚至對父母、兄妹都有一種病態的恐懼。他是異類,是孤獨的殉道者,只能和自己交談,愛另一個人更不可能。這種境況像K在村子里時,“沒有人在這里能成為誰的同伴”。對于婚姻,卡夫卡在1914年5月6日寫道:“純公式化的事情令人悚懼。”在訂婚儀式上,他的“身子給衣服綁得緊緊的,像個罪犯”。卡夫卡的訂婚成了一種屈服,讓他面臨深淵和火焰般的絕望。他訂婚,只是屈服于絕望。整整五年里,卡夫卡爭取與菲莉斯結婚的努力成了生活的主要內容,成了心頭的針刺。在給布羅德的信中,卡夫卡告訴他與第一個未婚妻菲莉斯之間發生了什么。他寫道:“我圍著她跑,朝她吠叫,像一只神經質的狗對一尊塑像。”心如深井的卡夫卡,你怎么能奢望有誰能打撈你的靈魂?卡夫卡曾在一天里給菲莉斯寫過兩封信,他在附信里寫道:“我呼喊著最親愛的姑娘,希望平靜而幸福地獲得她,但事實上我呼喊的僅僅是城墻和紙,而我可憐的姑娘在經受痛苦的煎熬。”婚姻是一種社會契約關系。卡夫卡很樂意成為人類社會積極的成員,愿意演好角色,在與世俗生活的自然結合中汲取宗教力量,與社會訂立模范的契約。但他對婚姻生活沒有一點信任。他在1916年7月5日寫道:“共同生活的艱難。為陌生、同情、快感、膽怯、虛榮所迫,只有在底下深處也許流著一條淺淺的小溪,它能夠對愛情這一稱號當之無愧,但它是無法尋到的,僅在某個瞬間向上面閃一下光。”世俗的愛是虛構的幸福,是生命的沉淪。純粹的愛情轉瞬即逝,只能偶然撞見。K愛上弗麗達后,離城堡更趨遙遠,這就是愛情結下的果實。而K和弗麗達又何嘗有什么愛情可言。最終,卡夫卡放棄了菲莉斯,也放棄了任何婚姻幸福的可能性。他在筆記里寫道:“它猶如與女人們進行的、在床上結束的斗爭。”男女之間的關系是一場斗爭,只會在床上結束。進入意味著結束。
卡夫卡的整個生命已經孤獨了。但他不是苦行者或隱士。卡夫卡和布羅德結伴旅行時,無數個夜晚消磨在劇院和卡巴萊(表演古歌舞的餐館),在酒吧和漂亮姑娘廝混。卡夫卡曾對一個叫漢茜的、一個騎兵團都曾在她身上騎過的酒吧女郎懷有激情。而在《城堡》里,卡夫卡有這樣一段描述:“他們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個夜里那么沉湎、忘情。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找什么,動作非常猛烈,臉都扭出了怪相,把自己的頭埋在對方的胸脯里,直往里鉆,兩人都在尋找……但是這一切都無濟于事,完全失望了……”K和弗莉達彼此在對方的身體里搜索著。卡夫卡和K一樣,進入了漫長的人生通道,他們都在尋找深邃的精神之謎。但性僅僅是性,是無機的、抽象的,只是纏繞在他們身體上的一種氣息,不可能去證明什么。寫作彌合著卡夫卡個體生存與現世的巨大裂隙,如同伴隨了他很長時間的自慰,讓他在想像中經歷一遍遍高潮,緩解肉身的焦渴。卡夫卡的人生經歷決定了他的性經歷。他只適合在想像中體驗性。卡夫卡在1910年的日記里寫道:“我從窯子前走過如同從親愛的人家門前走過。”色情是一種氛圍,蕩漾在大街上,卡夫卡一定感受到了那種憂郁的氣味和柔軟的質感。性對他永遠是幻想多過實在,這就像卡夫卡一直以弱者、甚至卑賤者的身份進入寫作。卡夫卡的狎妓經歷值得關注,這是生命的殘酷選擇。卡夫卡想以自然性的肉體證明人性,但活在肉欲中,何嘗不是一種險惡的生命狀態。卡夫卡跟一個妓女去了旅館,她年老,不再能感到憂郁,但卡夫卡還是感覺到了她的悲哀。他寫道:“我沒有帶給她任何安慰,因為她并沒有給我任何安慰。”復雜不能由簡單消除,沉重不能由輕盈解救,欲望的釋放必然帶來虛無的悲嘆。就這樣,卡夫卡因自身的軟弱而沉迷,因沉迷而變得更加軟弱,羸弱無力地癱軟在他挖掘的地窖里。
像后來的海德格爾等人拒絕談論上帝一樣,卡夫卡很少談到上帝。他的痛苦和負罪擺脫了上帝,只靠自我來承擔。那時,尼采的瘋子白天點著燈籠跑到市場上尋找上帝并且宣布我們大家殺死了上帝。基督教信仰的崩潰仿佛一場前所未有的日蝕,在歐洲撒下了它的最初的陰影。“上帝死了,人不可能不同時消亡,而只有丑陋的侏儒留在世上”。(福柯語)當上帝成了飄蕩著的亡靈,沒有任何主人,甚至人也不是自身的主人,卡夫卡只能在虛空中前進,以冷漠的敘事喻示著世界的無意義,以貧乏的語言與這個貧乏的時代相較量。他在1917年9月19日沉痛地寫道:“在和平中你寸步難行,在戰爭中你流盡鮮血。”上帝的存在是虛妄的,理性同樣虛妄。在一場虛空中,能把握的,只有個人。卡夫卡說過“個人忍受著歷史”。人與歷史的關聯就像蝸牛和它的殼,誰也無法逃離被歷史抵押做人質的命運。卡夫卡的筆記里有這樣一句話:“一個籠子在找一只鳥。”人的生存處境只是一種賦予。當信仰的空氣稀薄而寒冷,當歷史無邊而沉重的陰影投射到身上,命運表現為無法抗拒的絕對性。面對歷史,卡夫卡只能竭盡全力“徹底穿過它,從它的另一頭出來”(伊格爾頓語),并回到自身,無可救贖地忍受著永遠的孤獨。他需要一種獨特的堅守,表達另一種歷史。這時,不是寫作參與了歷史,而是歷史參與了寫作。卡夫卡在廢墟上寫作著精神自傳,成為真正的獲救者。卡夫卡說:“理解這種幸福: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過你雙足的覆蓋面。”不幸是對幸福的奢望。人要知道自己幸福的尺寸。幸福是一種深深的扎根。
卡夫卡背離了歷史,歷史也背離了他。時間是荒涼的河流,他獨自向著堅硬的黑暗掘進。在小說中,卡夫卡取消了歷史性和時間性,時間的連續性不是靠延伸而是靠事件轉換維系的。卡夫卡筆下的人物沒有過去,只生活在現時中,在“無限拖延”中將命運懸置起來。時間本身是靜止的,是無始無終的,人不可能從時間中得到拯救。在時間刻度的消失中前行,一個瞬間包藏著無窮瞬間。取消了時間就是取消了方向,意味著一切的可能。日歷已經作廢,生命時鐘撥向了永恒。正如奧地利學者波里策稱卡夫卡的時針是靜止不動的。跌落到時間之外,沒有時間的縱深感,人不可能找到歸宿。卡夫卡和K們一樣,都是漂泊化的影子一樣的人。
卡夫卡活在歷史之外,但他不可能不與歷史發生糾葛。卡夫卡確信神圣上帝不存在,但他的內心充滿了宗教感。在他箴言式的筆記里,充滿了自我的矛盾,世界的矛盾,人與世界的矛盾和此岸世界、彼岸世界對人深重的壓迫和變異。卡夫卡一直拒絕與世界的和解,但他堅定地說:“在你和世界的斗爭中,你要協助世界。”這是卡夫卡與世界簽訂的一部條約。他與世界的關系既是斗爭的,又是結盟、相互消解、相互支撐的。當一方力量衰微時,他施以援手。這樣,他和世界才能勢均力敵。這場偉大的游戲沒有勝利的一方。他和世界同樣都是弱者。在斗爭中最終不是彼此的征服,而是摧毀虛無感。卡夫卡與世界為敵時用同情的眼光看待世界,因為與世界斗爭的態度決定了斗爭的結果。這讓我想起他的小說。小說是卡夫卡寫作的中心。卡夫卡的小說是留在世上的永遠毀滅不了的生命的圖景,是卡夫卡的生命與世界相會合的地方。卡夫卡把自我置入小說。他的心臟在他的小說里跳動著。卡夫卡身歷其境,在幻象中確證自我。這就像普魯斯特說的“一本書是另一個自我的產品”。這是卡夫卡寫作的永恒狀況。卡夫卡注視K,就像端詳鏡中的自己。卡夫卡和K都忘記了,自己是K,還是卡夫卡。他們的身份早已勾銷。但他們彼此是陌生的。他們是互相替代、互相背叛的親密的朋友。K的存在是雙重的,但卡夫卡仍然無力主宰K不可逆轉的命運。對卡夫卡來說,小說的發展就是一個個的困境。
卡夫卡的小說是他的發明。他的現實是無中生有的現實,是應有盡有的現實。在小說里,卡夫卡被推向純粹、奇異的生命體驗中,經歷了無數遍人生。對修辭有潔癖般敏感的卡夫卡拒絕抒情的文風,以有限的、貌似枯槁的詞匯樸素地敘述,但每個細節都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指向永恒。卡夫卡不需要渲染。簡陋就是豐富。最瘋狂的想像需要最堅固的材料。他的語言混凝土般地凝固在敘事中。他的小說段落很少,幾乎不存在冒號。他削弱了關節,幾乎沒有跳躍。小說以奔跑的速度不可思議地發展著。在三個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里,當小說的走向愈發明確時,卡夫卡停止了。無人知道小說將終止于何處。也許因為漫長而無法結束,也許因為他想讓小說永遠向著未知成長。停止也是一種延伸。任何一個結局都意味著對開闊主題的傷害。卡夫卡把小說當作精神道路來體驗。世界即個人。個人的命運即世界的命運。卡夫卡說:“我們謂之路者,乃躊躇而已。”于是,小說戛然而止。這里,有一個事實值得重視。《城堡》德文第一版僅十八章,問世后,布羅德在整理遺稿時發現了第十八章的續篇和第十九、二十章以及其他不同的稿本、片斷和刪改的章節。卡夫卡把寫作當成一場走火入魔的游戲,一次險象環生的逃亡。為躲避追蹤,誰也不知道他設計了多少條行進的路線。他微微顫抖的手把錯綜的旅途遙控得變幻莫測。他的視線永遠在黑暗里。最終,具有超人視力的他看見的是他永遠都不可能看見的。無疑,這樣的寫作就是為了失敗。
在卡夫卡的小說里,每個人的命運都是狹窄的走廊。命運不可修改。無以自拔、無以超越是永恒的人生處境。就像K無論怎樣沖撞,龐大的、隱沒在霧中的城堡的大門依然對K緊閉。沒有什么堅強有力的因果邏輯,你只能在荒誕中遭遇不幸。僅僅是不幸嗎?在《饑餓藝術家》里,絕食藝人不也保留著決定是否繼續表演下去的自由?盡管生命是徒有其表的形式,人物也似乎沒有重量,但在這種深刻的無力感中,卡夫卡始終有一種要把人物解放出來的渴望,也是自我從自我中解放出來的要求。人是為孤獨和自由而生的。布羅德詮釋卡夫卡的基本原則是:“憐憫人類!他們正在非常艱苦地尋找要做的正義的事情。憐憫,半是含笑,半是流淚的憐憫。”
“不顧一切地與所有人隔絕,與所有人敵對”的卡夫卡,透徹而深入地了解自身所處的社會的深層機制,是集體無意識的現代世界最清醒的審視者。卡夫卡作為一個偉大的局外人,自絕于人類又對人類無比悲憫。卡夫卡的作品不是狂躁的,他不控訴,也不批判,連一絲嘲諷也沒有,在處理痛苦時也顯得無比平易,更無意于催淚式的渲染,使我覺得他的血液里充滿了善意和毫無雜質的純凈感。在閱讀中,我總能感到黑暗的核心,有一絲微光在輕柔地放射著。《在流放地》里,正義是以一架經過精密的殘忍的設計制造出來的無人性的、幾乎像魔鬼般的機器的形象出現的,機器處決了人。置身人為的虛幻機構里,真正的惡就隱藏在我們內心。制造痛苦的和經受痛苦的是同一個人。而《審判》的主人公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而被逮捕,直至“像一條狗似的”死去。悲劇的真正形式是生命不是以贖罪的犧牲品而滅亡。卡夫卡給人類道德倫理體系留下了懷疑的極度創傷。在閱讀中,卡夫卡不斷向思想愈加鈍化的我提問:是什么樣的幻影統治我們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樣的龐然大物試圖奴役人、剝奪人的自由?是什么剝奪了我們的主人身份?人的可能性是什么?相信卡夫卡在寫作時也這樣自言自語著。靈魂不再昏迷的人們,也會這樣捫心自問。對《判決》這個暴風雨般的故事,卡夫卡自己曾留下三種解說。他的小說要訴說的正是無以言說的。套用博爾赫斯的話:“現實遠比虛構的更神奇。”現實總被無視和緘默掩蓋。世界遠比我們的視線寬廣。我們表達的僅僅是看得見的部分。卡夫卡將現實寓言化,因為更深、更寬廣的現實只能用隱喻才能抵達。隱喻是蹲伏著的一雙始終痛苦的眼睛,是內心里的誠實,讓卡夫卡越過真實性的疆界把握世界的本象。世界的結構就是隱喻。說到底,作家的主要經驗并非源于直接經歷。卡夫卡的作品包含了自身命運的自覺。在隱喻中,卡夫卡獲得了對生命的非凡的洞見。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精確嗎?卡夫卡在1919年寫道:“我怕看鏡子,因為按照我照鏡子的一個方式,鏡子顯出的是一個無法逃避的丑陋,而且這副模樣也不能絕對忠實地從鏡子中反映出來。”卡夫卡在鏡子中看到的是一個陌生人,自己的臉隱匿在另一個影像背后。我們看到,現實和現實感對卡夫卡來說絕對是兩回事。文學的真實是對現實的拓展。卡夫卡的寫作不是摧毀了現實主義,而是建立了一種極端的現實主義。真實不是框囿于寫實中而是探索。越寫實的其實越不現實。現實已經被客觀、中立、全知視角等原則擦掉了,在完整的結構、平鋪的維度里沉沒了,成了一片黯淡的廢墟。真正的現實在別處。我深深地感覺到卡夫卡是彌漫著的濃重的夜色里惟一的孩子,他的聲音讓我們震顫。
我漸漸地與卡夫卡相遇了。破解卡夫卡的作品之謎,無需傳教士。卡夫卡充滿了沉默,但卡夫卡暗示性的語言里從未凍結情感。他所有的文字都是精神訴求。面對如此深邃的心理空間,任何言語都是無力解說和注釋的。卡夫卡是說不盡的。他的寫作不是作為一種既成真理的表達,也沒有明晰確切的價值準則。因為寫作就其本質而言,是疑問式的。卡夫卡以極限性的沉思,祛除世界的魅惑,把握住生存的深刻困境。只有出生入死才能進入寫作。靈魂的深度決定了寫作的深度。卡夫卡的寫作成了為自身的救贖寫的證詞。他最終抵達的不是絕望,而是洞開的悟性。他以理解為支點,薄弱的靈魂承擔起了世界賦予他的那份重量。這時,我漸漸看到了卡夫卡模糊的輪廓。他獨自一人經歷著生活,趨向于內心,自覺地做一個“孤獨的死人”。只因為世界并不比個人來得大,他的力量剛夠關心他獨自一人,他只做力所能及的事。孤獨感凸現了他。他只與自己的孤苦靈魂一次次地相遇,并傾聽。沒有比擁有孤獨更讓他心儀的權力了。他生命中的空氣寒冷而純凈。他成了一條僵冷的蛇,痛苦地蜷向內心。他仿佛死了,但血液在他身上緩慢地流著。《城堡》里的K死于無力生活,從作品一開始他就死了。而卡夫卡進入寫作后就死了。只有死去的人,才有長眠里的夢。小說是卡夫卡無中生有的游戲式的發明,是在虛無幽冥中進行的夢。卡夫卡的寫作,猶如一個死去的醫生為病人診斷。我這樣說,是因為卡夫卡小說里的幽靈氣氛。在小說里我看不到卡夫卡本人,似乎小說在自動進行著。因為小說無需作家引導,它就是作家的引導者。深處的寫作讓作家消失。
事實上卡夫卡總讓我有種深得透骨的隔絕感。在卡夫卡的作品里,你無法獲得文學給你的審美的震顫。更深地閱讀只會更深地被引向內心的深淵。卡夫卡不可能知道,他的出現,導致了一種文學的徹底轉變。透過紙頁,我看到一個沒有祖國的猶太靈魂,滿懷鄉愁地在濕霧中緩慢行走著。他離開了根,但根一直活在他身上。他走到了人類的盡頭。在永無故鄉可回的曠世的漂流中,是誰把卡夫卡帶到這里的?卡夫卡的道路是什么?卡夫卡說:“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繩索上,它不是繃緊在高處,而是貼近地面的。它與其說是供人行走毋寧說是用來絆人的。”他和道路相互地處在一種緊張的關系中。道路是他心中的一根繩索,拴住了他的個體生命。道路包含著終極悖論,根本就是無路之途。卡夫卡以不幸相遇的方式與這條道路立下了生死盟約。
就這樣,寫作作為日常生活,上升為生存倫理。卡夫卡說:“寫作是一種祈禱形式。”卡夫卡的寫作充滿了宗教感。他的寫作穿過表象世界進入深淵境界,是典型的宗教思維方式。自審是他寫作的本質。寫作是他生命的象征,是把自己托付給命運的方式,是實現了生命的宗教。我無比真切地感覺到,寫作作為生存現象才能成為一種祈禱形式。卡夫卡又說:“只有通過我的寫作我才停留在生命中。”寫作中的卡夫卡,他覺得“我的耳廓自我感覺清新、粗糙、涼爽、多汁,猶如一片葉子”。對于與布羅德的通信,卡夫卡認為這讓他們的脖子都擱在各在一邊的刀鋒上,“然而如此緩慢,如此激動人心,如此少流血,如此折磨心臟,如此折磨雙方的心臟。”寫作讓生命感無比確切,是卡夫卡惟一真實的生活,盡管創傷也是活過的標志。因此,卡夫卡不可能成為巴爾扎克之類的博大、厚實、遼闊的作家。他是個高度主觀性和私人性的作家,是個不斷地傾空自己的人。對他來說,寫作就是不停地削減和釋放,直至卸空自我,抵達無所不在的虛無。他像飛蛾迷戀火一樣迷戀寫作。他用了耗竭一生的力量,在寫作中找到并堅守自己的命運。飛蛾在冰冷的火焰中化為灰燼,而語言是純凈的火,燃燒后不會留下任何灰燼。語言是閃電的灰燼。
卡夫卡最終無法獲得他的主人身份。他的每個詞、每個音節都留了下來,包括隱私的文稿、書信和日記。我同意米蘭·昆德拉的意見,布羅德的行為是一種背叛,是無可原諒的。盡管沒有布羅德,卡夫卡甚至不可能在文學史里留下名字。米蘭·昆德拉說:“人們對待死人或像對一堆廢料或像對一個象征。對于他的已亡去的個性,是同樣的不尊重。”卡夫卡死后,在寫字臺上許多字紙下面壓著一張折疊好的、用墨水寫的紙條,寫明了給布羅德,要求這位終生的朋友將他的日記、手稿、書信等毫無保留地、不加閱讀地銷毀。一個作者面對作品時都有一種毀滅的企圖。這也是一種自殺。就像城堡的本象是荒誕一樣,寫作也成了荒誕的形式本身。是在無聊的生涯中添加的無聊的行動。世界已被植入病菌,他也是病毒攜帶者。或者說,他就是疾病。在與疾病斗爭的漫長歲月里,他感覺著疾病的癥候,追尋著病毒的來源,找尋著更好的藥物。文學療之不愈,在一定意義上毫無功效。他的寫作是為自己和這個世界擬就的悼詞,除了給寒冷的世界增添寒冷,還能增添什么?他的生存只能是一個錯誤。相信卡夫卡一定會這樣向自己提問:對于這世界寫作是必要的,還是多余的?維特根斯坦在札記里寫道:“如果你奉獻了一件祭品后對此感到得意的話,你和你的祭品都會受到詛咒。”對于卡夫卡來說,他不需要墓碑。生存的意義不在于顯示,而在于隱匿自身。世上的光來自語言。語言是生命的投射。卡夫卡以開掘黑暗的方式收集光芒。他的作品反照一生。卡夫卡百余萬字里彌漫著的那片巨大的深隱的黑暗靜靜地擁抱他的尸身。
“一輩子都是作為死人活著的”、幽靈般游蕩在世上的卡夫卡最終留下了他的永遠不會失效的文字。現在,他的內心就在我眼底徹底開放著。我閱讀著他公開的心情,就像閱讀著他留給我的遺囑。我能感覺到他的額頭在不停地顫抖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召喚。我觸摸著他,就如同站到孤零零的懸崖上,底下是漆黑的浪群。我屏住鼻息,一陣陣地暈眩。卡夫卡給了我這樣一個難以磨滅的印象,他一生都孤身一人活在一場風暴里,沒有岸,也不會有前來搭救的船。他在風暴里尋找著一種殘存的力量,一點點地記錄下來。現在,我沉沒在他制造的風暴里,漸漸蛻去了肉身和骨骼,只剩下一顆脹大的心,我也終于獲得了安慰。當我行走在亞洲的中心那片蒼涼、干渴的土地上時,我感覺到我經歷的將近三十年的生命變得虛幻起來。卡夫卡這樣認識他的日記:“一切在我看來皆屬虛構。”世界的不真實來源于我們自身的不真實。卡夫卡的人生掌握在虛構里。在我看來,卡夫卡的一生都與虛無搏斗,但只有搏斗,沒有結果。卡夫卡終被虛無摧毀。這個有著夢一般氣質的瘦削男人的生命仿佛虛構,而我們虛構了誰,又被誰虛構著?
(《卡夫卡書信日記選》,葉廷芳、黎奇譯,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九四年三月第一版,7.00元
《卡夫卡傳》,馬克斯·布羅德著,湯永寬譯,漓江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一月第一版,1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