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越來越多的作家沉醉于燈紅酒綠的都市情調和爾虞我詐的商場之爭,或迷戀于風花雪月的男女私情,或熱衷于描寫宮廷秘聞,或渲染江湖義氣時,也有一些甘于寂寞的作家,他們生活在社會的底層,體驗、感受農民生活的甘苦,關注農民生存的境遇,為他們泣,為他們歌。這些作家以現實的眼光揭示農民的生存境況,叩問生存的意義,守護精神家園,抵御物欲、暴力和本能泛濫的文化傾向,體現出社會批判精神和人文關懷。甘肅作家雪漠應該是這一作家群體中的一員。雪漠在《大漠祭》序中說:“我從來不把自己劃到時下的‘作家’行列。時下不少‘作家’的作品,多是些無病呻吟的玩意兒,或賣弄一些技巧,或寫些莫名其妙的文字,而老百姓的生活疾苦,卻少觸及。”這便清楚地表明了雪漠的文學觀和歷史觀。真正的歷史畫卷是生活,是平平常常的生活;是一滴生活之水,匯成了歷史潮流。作家應該描繪的,就是這些平常的然而又是最真實的生活。作品的價值也就在于真實地記錄這段生活,真實記錄一個時期的老百姓如何生活著。雪漠的創作意圖就是想平平靜靜告訴人們(包括現在活著的和將來出生的),在某個歷史時期,有一群西部農民曾這樣生活著,曾這樣很艱辛、很無奈、很坦然地活著。雪漠曾說:“我的寫作從關注歷史開始。如西夏文明的毀滅,對我的啟發很大,由此我產生了頓悟,如果有一位哪怕是三流文人記錄下當時人民的生存狀態,保存下來都會有價值。所以,我能把所處時代的老百姓的生存狀態記錄下來,也會有價值的。巴爾扎克要當歷史的書記官,他一生沒有擺脫生活的困頓,但他的確是大作家。”
有什么樣的文學觀和歷史觀并不足以評價一個作家,關鍵是作家在這種文學觀和歷史觀支配下的文學創作。《大漠祭》正是一部實踐了作家的觀點并取得了較高成就的描寫西部農民生活的作品。《大漠祭》中沒有中心事件,沒有重大題材,沒有偉大人物,沒有崇高理想,只有一群艱辛生活的農民和他們平凡不過的生活狀態。他們老實、愚蠢、狡猾、憨厚、可愛又可憐,作家“對他們有許多情緒,但唯獨沒有的就是恨,對他們只‘哀其不幸’而從不‘怒其不爭’”。小說的故事是圍繞著老順一家的普通生活展開的。寫老順一家一年的生活(一年又何嘗不是百年),其構件不過就是馴獵鷹、捉野兔、吃山芋、喧謊兒、打狐貍、勞作、偷情、吵架、捉鬼、祭神、發喪等等。農民僅靠種地獲得的收入顯然只能果腹而已,應付日益膨脹的各種稅費已遠遠不夠,更不要說要對付災荒,應付疾病,子女上學,婚喪嫁娶等等。為了生存下去,他們當然也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沙漠吃沙漠”了。老順一家本是種地的農民,但馴鷹獵兔倒成為謀生的基本手段。孟八爺把沙漠當成自己的“銀行”,深諳獵狐之道。表面看來,這似乎充滿著慘烈的血腥之氣,把展翅翱翔剛烈強悍的雄鷹馴成獵兔的家禽;把沙漠中富有靈氣的狐貍變成了(幾乎是唯一)換錢的狐皮;把沙漠中野生的生命力極強的黃柴籽(一種生長在沙漠中的植物,籽可以入藥)捋下來賣錢。從環境保護的意義上講,破壞環境的生態平衡,反過來遭受自然的報復是一個基本的規律,但深入到大西部現實的環境中和文本故事的語境中來分析,對這些問題的理性判斷就顯得遠為復雜和矛盾,一切簡單的批評和指責都是難以令人信服的。當人和獵鷹共同獵殺兔子時,“靈官的心一陣發抖,周身的毛孔都收緊了。這是個多么殘酷的場面啊!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就這樣完結了,僅僅是因為人想吃肉”。但老順的回答是“你知道啥是公平?啊?人種麥子,容易不?兔子糟蹋莊稼,公平不?啊?有人坐小車,有人甩條腿,公平不?有人山珍海味,你山芋米拌面,公平不?”從老順簡單明了的回答中,我們不難悟出人生的不公平,生活的不公正,老順們的行為完全是為生活所迫,是為了滿足基本的生存需求,對此,你還能指責什么呢?
在《大漠祭》中,作者比照著寫了二元分治下的巨大的城鄉差別。城鄉二元分治使得農村的計劃生育困難重重。書中有幾處寫到遺棄女嬰的事,這種事在我們所知道的農村社會是見怪不怪了。我們覺得,作者是泣著血淚寫的。在描寫白福凍死親生女兒一節中,看似從容平靜的敘述,卻充溢著驚心動魄的悲傷!實際上,在描寫老順們苦難生活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是作者對他們為生活、為生存頑強奮斗的豁達、樂觀精神的頌揚。再苦再累的生活也充滿著柔情蜜意,歡樂與笑聲。可是在這一節的敘述之中,作者卻以難以遏止的憤怒鞭撻白福們的無知、愚昧與殘忍。分析白福及更多的農民遺棄女嬰,要生兒子的動因,更多的是物質上的,其次才是觀念上的。養兒防老是潛存于農民心靈深處難以革除的既定觀念,如果沒有兒子,就意味著自己將來沒有歸宿,而這樣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這種觀念顯然是“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封建思想的遺毒。但我們從作者在書中的描述中知悉,同時也在現實生活中得到印證,農民沒有穩定的工資,沒有退休金,沒有醫療保險,誰來養活父母?誰來修堤上壩?誰來支撐門面?又有誰來延續香火?似乎有了兒子,這一切都有了保障,作父母的在心靈上也得到慰藉,養兒子的期望就在于此。可是更大的悖論又形成了:老順們苦苦掙命,就是要為幾個“爹爹”們“拴個母的”。等到完成這個使命,他們就像“風中的落葉,枯了”,一生也就結束了。為了躲避計劃生育,為了生個“帶把兒的”,女嬰被溺死了,房子被扒了,牛被拉走了,可到頭來,仍走不出宿命的怪圈,為什么?
城鄉巨大的物質差別還造成了那些“非農業人口”對農民精神上的極大歧視與人格上的侮辱和財富上的剝奪,刺激農民的,也許更在精神層面上。作品中寫了三件有典型意義的事件。憨頭與靈官進城賣兔遭到帶“法”的稅務蠻橫逼搶時,切膚之痛不是錢的損失而是人的尊嚴被侮辱,“要是連個人都不是了,要錢干啥?”老順交公糧時上好的糧食被糧站干部故意壓為三等時“漲紅了臉,嘴唇、胡子、手指都在抖動著,眼里也蓄滿了淚。半晌,才叫了一聲”。 憨頭得了肝癌萬般無奈地住進了醫院,卻遲遲動不了手術,經人指點,給主刀大夫送了錢,終于安排了時間,可手術時憨頭殺豬似的嚎叫起來,細問原因,原來是沒有給麻醉師送錢所致。正如作者在《跋》里寫到“那個失敗的手術除了叫弟弟當了回挨宰的豬外,還留給了我噩夢般的記憶”。
作者就這樣“平靜”地敘述著當下某些西部農村的現實,對于讀者來說,卻是一部不平靜的歷史。讀者從中讀出了生活畫面的再現,歷史脈搏的跳動,人物靈魂的展示,農民生存境況的窘迫,農民命運的無奈等。更重要的是,透過對現實哪怕是局部現實的真實描寫,引起人們的普遍關注,以認識和思考生活中的社會問題,進而探索解決存在的問題。所以這種“平靜”之中有沉重的責任感。 《大漠祭》取得了相當成功。有評論家說,雪漠的《大漠祭》標志著甘肅文學擺脫了“陜軍”影響的慣性。之所以這么說,也是基于“真實地記錄生活”的文學觀即作者在作品中熟練運用甘肅方言尤其是武威方言來塑造人物形象,使人物顯得自然、親切,擺脫了“官腔”、“文章腔”。以鄉野粗語與古典遺韻形成的獨特的武威方言為特征的人物語言營造了鮮活、生動的審美意味。我們熟悉的武威農村常用的口語,不單使人物對話具有鮮明的鄉野色彩,而且極具動作化和個性化,既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又使老順蠻橫、猛子倔強的性格特征活靈活現。作品中的人物語言,貫穿始終的是農民日常使用的口語。“香到腦子里去了”,“提起蘿兒斗動彈”,“亂麻扯了雞脖子”,“驢肚子馬絆腸”,“斤里不添兩里添”,“三天不吃山芋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等等,這些農民常掛在嘴邊的、俗而又俗的話在作品中的恰當運用,顯示了作者運用群眾語言的能力。特別是描繪一群人喧謊兒、吵架、吃飯時的語言,那一串串奔涌而來的連珠妙語,更使人如聞其聲,如見其人。
文壇上有很多作家在發表一兩部較有影響的作品后就歸于寂寞,但愿雪漠能超越自我,完成蛻變,敢于不停地否定自己,走向更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