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的千禧年被國人視為上佳爆料,炒出了“千禧嬰兒”、“千禧新娘”等無窮花樣,千百臺歌舞晚會則再次將泱泱華國的人海戰術推向極度輝煌,洋鬼子們運氣好,恭逢其盛,站在一旁疊足鼓掌,也只有嘖嘖嘆羨的分兒。
回溯百度春秋,二十世紀的千禧年,洋鬼子可不是這么和顏悅色,以嘆羨的神情欣賞龍族的歡歌勁舞,而是像一群磨牙吮血的餓狼闖入了羊圈,英、法、德、意、俄、美、日、奧匈,攏成一堆,便是殺氣騰騰的八國聯軍。當直隸提督聶士成戰死于天津八里臺之后,才不過三個月時間,庚子年(1900年)陰歷七月底的古都北京便哀哀地浸泡在血泊之中,老百姓死傷枕藉,無德無能的清政府一息僅存。這都是慈禧太后、載漪、剛毅這班顢頇的統治者瞎指揮亂搗騰給整出來的人禍。當年,清政府有了神拳(義和團)——哪知它只是個包著火的紙燈籠——撐腰,陡然愚勇蓋世,竟開全球各國未有之惡例,載漪所轄的神機營當街槍殺德國公使克林德,并梟首示眾;甘軍董福祥部殘殺日本大使館書記官杉山彬。更離譜的是,清政府仿佛驟然發作了狂犬病這一惡疾,未動半分腦筋就創造出一項世界紀錄,不僅前無古人,也極可能后無來者,一日之內悍然向十一國(除了以上八國,還包括荷蘭、西班牙和葡萄牙)宣戰。失去基本理智的清政府以為憑著“忠信甲胄”和“禮義干櫓”就可以大張撻伐,與各國一決雌雄,以為只要攻占了外國使館便能征服全世界。你說,以孤羊之角抵群狼之顎,世間還有沒有比這更愚不可及的政府?!
北宋初年,花蕊夫人(后蜀主孟昶之妃)被趙匡胤擄入后宮,曾奉召賦亡國之詩:“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庚子年間,也有好事者套用花蕊夫人的語式作詩諷刺道:“四萬萬人齊俯首,中華無一是男兒!”另一個經過修訂后的版本為:“四十萬人齊俯首,北京無一是男兒!”縮小了打擊面和挖苦的范圍,總算是筆下留情。
從東交民巷到永定門以東,為報復而來的八國聯軍嗜血如狂。幾乎是一夜之間,義和團作鳥獸散,那些自詡能伏虎擒魔的大師兄早已不見蹤影。怎么辦?別著急,自然會有柔能克剛的女兒家來收拾剩水殘山。她是誰?說出來,啊,真是對不起,恐怕會讓你可憐的鼻孔倒抽涼氣。她就是一代名妓——賽金花。
妓女愛國,這是個不舊不新的話題,足以令封建士大夫老臉嫩臉齊增愧色。明朝末年,清兵鐵蹄南踐,瀝血的刀鋒所過如剃,揚州十日,嘉定三屠,南明小王朝的兵部尚書史可法和張煌言拼命抵抗過一陣,壯烈犧牲,愛國者除了顧炎武、王夫之,差不多就只剩下“秦淮八艷”了。艷幟取代了軍旗,真是可悲可嘆!復社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已改弦更張,屁顛屁顛地跑去參加清廷舉行的江南鄉試,李香君卻大義凜然,團扇之上血濺桃花;一代文宗錢謙益在城門外負櫬(棺材)降敵,柳如是則在后花園縱身投水(自殺未遂)。這些都是現成的例子。亡國之際,讀了多年“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男兒一個個滿臉衰相,比起平日賣藝賣笑為生的妓女來,反倒喪氣多多,遜色多多,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從中也不難看出,被推崇了兩千多年的孔仁孟義的確不是什么濟于實用的好鋼,加在儒雅男兒的精神刀口上,輕易就會卷刃,甚至連外敵的袍角都割不動一絲一毫。沒奈何,他們在蠻族的鐵蹄前團身拜倒,涎著白白胖胖的臉兒認了新東家,意猶未盡,還要左右開弓,批腫了自家的雙頰,大呼“愚臣罪該萬死”。由此看來,被妓女和乞兒包夾的“八娼九儒十丐”的座次(元朝統治者所定)有時真未必折辱了某些孔門中人。
賽金花,這位能講德語的青樓女子,在二十世紀千禧年的東方古國確屬鳳毛麟角。她主觀上沒想過要做什么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的巾幗英雄,更別說像圣女貞德那樣奮起三軍抵抗外侮了,客觀上她卻成為了中國的羊脂球(她可比莫泊桑小說中的虛構人物法國妓女羊脂球漂亮多了)。出于潛在的愛國心?或出于純良的天性?她不忍眼看著北京變成墳場和廢墟,竟冒著當街被亂兵強暴至死的危險,去謁見聯軍統帥德國人瓦德西。當時,德國軍隊最仇恨的是義和團,凡看到形跡可疑者便不問青紅皂白,按倒就殺。賽金花碰著這樣的事,總會急忙跑過去,說:“他不是義和團,我敢擔保,我敢擔保?!毖蟊鴮@位能講德語的夫人的話倒也買賬,不少人因此得以活命。稍后,粉面含春的賽金花取得了瓦德西的信任和好感,便乘機進言:“義和團一聽你們要來,早逃竄得遠遠的了,現在京城里剩下的都是些很安分守己的百姓,他們已經受過不少義和團的害了,現在又被誤指為義和團,豈不太冤枉?”意猶未盡,她還字斟句酌地說:“軍隊貴有紀律,德國為歐洲文明之邦,歷來以名譽為第二生命,尤其不應該示人以野蠻瘋狂?!彼囊幌拕龠^任何色厲內荏的外交辭令,甚至勝過三千毛瑟槍。瓦德西是一位典型的職業軍官,身上頗有點騎士古風。賽氏的話若經由一位中華男兒之口義憤填膺地說出,就算擲地作金石聲,他仍會不以為然,無動于衷,然而賽金花能講一口流利的德語,又是美人,無形之間,他就產生了錯覺,把她當成了本國的貴婦,因此對她的話信以為實,旋即下令制止了聯軍燒殺淫掠的種種暴行。古都北京幸而沒有變成一座萬劫不復的死城,沒被焚為赤地,不少人(主要是那些躲在神拳背后屁都不如的“男子漢”“大丈夫”)礙于臉面,抵死不肯承認局勢轉危為安完全仰賴于一位妓女的勇敢和智慧。紅顏禍水的舊話他們照樣要說,只是這一回舌頭有點打結,遠沒有先前那么伸縮自如了。賽金花的命運與法國作家莫泊桑筆下的羊脂球如出一轍,同樣是犧牲了個人的色相,挽救了自己的同胞,非但得不到由衷的感激,還將被他們一如既往地惡待和鄙視。
當年,瓦德西入駐儀鑾殿,能與一位華族美女作一夕傾談,心下大感舒爽,何況這位女子還是原德、俄、奧、荷四國欽差大臣洪鈞的夫人。他當即就送給處境艱窘的賽金花幾套衣裙和一大筆銀錢。在德國時,瓦德西并不認識賽金花(那時她的姓名為趙夢鸞),后之好事者說他們在德國時便已預埋情種,做下手腳,顯然是無中生有。六十八歲的瓦德西這次揮師入京,原也做夢都未想到會有如此艷福,前欽差大臣二十七歲的漂亮夫人居然畫兒般“掛”在眼前。
余下的事就是投桃報李。瓦德西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不僅僅是一次短暫的艷遇,而是異國的黃昏之戀,是一局東西合璧的愛情,是他晚年的最后一度“春天”(盡管此時正當仲秋)。賽金花留居于宮內,她心下也頗有惺惺相惜,認瓦德西為番邦英雄的意思。賽金花這一住就是三四個月。古人騎鶴下揚州,已算十分神氣,她還嫌不夠,竟騎馬入皇宮,單單這一件事,就夠轟動的了,恐怕是中國女界古今未有過的奇舉。平日她與瓦德西形影相隨,并轡同騎高頭大馬,出入皇城內外,儼然是死氣沉沉的古都中最鮮亮的一抹色彩,觀賞活劇的北京市民都稱她為“賽二爺”,簡直就是賽神仙了,連一些王公子弟也乖模乖樣地拜她為干娘,認她為靠山。
當時,《辛丑條約》行將簽訂,清政府對于德國公使克林德慘遭戕害有一種特別的表示,那就是立碑紀念。這一道歉方式已得到列強的認可,惟獨克林德夫人不以為然,德國政府也想借此題材大作文章,從中攫取更多的利益,遂令瓦德西多方作梗。賽金花并沒有什么敏感的政治神經,也沒意識到外患遲遲不能解決,國家行將危亡,但她憑著女人的直覺,看出大事不妙。于是,她主動拜訪克林德的遺孀,一番話使她相信:中國人誠心誠意為克林德立個大牌坊,這是遇難公使的無上哀榮,在東方古國,再沒有比這更隆重的典禮了。固執己見的克氏遺孀居然讓了步,再加上列強頻頻施加壓力,問題總算得到圓滿解決。當年的《克林德碑銘》由清朝的兩位頂級大臣奕劻和李鴻章代擬,可見是何等的鄭重其事。此碑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1918年)被臨時政府執政段祺瑞下令拆除,挪至中央公園(今中山公園),改名為“公理戰勝牌坊”,總算找回了一點心理平衡。據《賽金花本事》所記,她還在紀念會上發了言,表了功,事后還與一幫大人物合了影。
當年,清政府樂了,瓦德西可就苦了,數月后他歸國復命,即因此事舉措失當,使國家利益蒙受損失,德國政府以瀆職罪將他廢為庶民。老將軍到底還是為那局東西合璧的短命愛情付出了高昂代價。在德國,瓦德西頻頻給賽金花寫信傾訴衷腸,無奈賽金花能講德語卻不會寫德文,三年后瓦德西即郁郁而終?!缎脸髼l約》中光“庚子賠款”一項即共計四億五千萬兩雪花銀,平攤下來,國人人均一兩,美國后來拿出所得的庚子賠款設立專門的大清國留美學生教育基金,培養中國的青年才俊,這筆屈辱錢竟意外地培養了以胡適為代表的一大批具有自由精神和民主思想的中國現代學者,又似乎有點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味,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國人曾疑問叢生,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絕非善類,他在宮中盤桓多時,入寶山還能空手而歸?偏偏賽金花不肯指證她的異國情人是巧取豪奪的超級海盜。至于她本人,手腳尤其干凈,真格是“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瓦德西大有慷滿清王室之慨、借花獻佛的意思,曾毫無吝色地對賽金花說:“您要何物,隨便可取。”他順手便將一只極為珍稀美麗的果盤“贈”給伊人,賽氏不無心動,但堅謝未納。瓦帥以為她是怕將來有人徹查宮中失物,便笑道:“不要緊的,將來有事,只推說這是我送給您的紀念品?!碑斈辏惤鸹匆庾R到了自己角色曖昧,處境尷尬,她說:“將來我的生命能得保全,已算萬幸,其他的別無所求?!?/p>
據賽金花晚年所述,她與瓦德西的關系清清白白,瓦氏有西方文明國的君子之風,連一句淫邪的話都不曾對她說過。她的證詞當然沒人肯信。賽金花還說,她眼見瓦德西鎮日行坐于寶山之中,綠瑩瑩的眼珠子滴溜溜轉悠,很是擔心他守攝不住心魂而監守自盜,會將宮中洗劫一空。巧的是不久后儀鑾殿失火,瓦德西英雄救美人,抱著賽金花破窗而出,只可惜當時現場沒有攝影師,這一組美不勝收的鏡頭便消逝于歷史時空之中,早已無跡可尋了。但仔細一考證,這一情節完全是后之饒舌者的瞎編排。儀鑾殿失火確有其事,可瓦德西平日并未住在儀鑾殿中,而是住在左近的大帳篷里(在宮禁中搭帳篷,這是瓦氏的一大發明)?!缎脸髼l約》簽訂后,慈禧太后的鸞輿從西安返回北京,賽金花也在接駕之列,她還記得那位避難歸來的西太后當時穿一襲普通的藍緞袍服,并沒有多余的修飾。葉赫那拉氏見接駕的群臣中夾雜著一位陌生女子,便問她是何人。某大臣當即出列,將賽金花在洋帥瓦德西面前一語解紛,保全了宮中城中的事跡大略呈明。西太后裝模作樣地夸了賽氏幾句,也沒動用斤兩十足的形容詞。慈禧很明白,同樣是女流,她與賽金花一個在朝一個在野,自己貴為天朝母后,倉皇間將百姓遺于豺虎,將宮室棄與洋人,失威失得夠多了,丟臉丟得夠大了;賽金花只不過是一位倚門賣笑操持賤業的青樓女子,卻把握機遇,觸底反彈,成了救世主和活菩薩。試想,西太后心頭的那團暗氣又如何能平?但她礙于瓦德西那層關系,表面上的和顏悅色還是要維持的,何況賽氏操得一口流利的德語,又嫻于在洋人中間周旋,慈禧太后不想再惹什么麻煩。
“世無英雄,遂使妓女成名”,那又如何?羊脂球比她同行的任何一位紳士都更為俠義更為高貴,這是雄辯的事實。但暴得大名也給不了中國的羊脂球多少實惠,待瓦德西歸國,一代名妓賽金花便又回到李鐵拐斜街鴻升店,高張艷幟,重操舊業,賣笑生涯正未有窮期。
中年的賽金花主持“金花班”,旗下簽約的妓女有七八名,她摘下自己的芳標,只做鴇母,偶爾接接熟客。她的脾氣不算好,跟唐朝女詩人魚玄機一樣不能善待下人,只不過兩人的命運大不相同。道姑魚玄機笞殺侍婢綠翹,被當局處以絞刑;鴇母賽金花逼死養女鳳鈴(對此她從未承認),雖也被逮至刑部,但得到各方聲援,判罪卻十分輕微,只不過將她遞解回原籍,終生不許踏入京城半步。待到清朝垮臺,民國初肇,這一紙禁令也就跟著失效了。正所謂“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賽姑今又來”,賽金花仍復裝束鮮奇,艷光四射,親貴趨之如蟻,她穩穩地坐定了清末民初第一名妓的寶座,一時間無人可以動搖她的“地位”。
法國作家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女人》一書中開宗明義:“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被‘造就’的?!闭沾送评?,妓女就更非天生,而是被逼迫扭曲而成。將“淫”與“賤”兩個紅字深深烙印在妓女身上,這正是偽善的社會自以為得計的洗脫方式。淫之為行絕非一廂情愿而可包圓,有買春的才會有賣春的,這是不爭的事實,單向的譴責——只譴責妓女不貶斥嫖客——可謂蠻不講理。再說,妓女被認為賤之又賤,污穢不堪,那些十倍于倡條冶葉的逐臭之夫(或許不止十倍,否則妓女難以生存)又何嘗是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如果說妓女是社會的癰疽,毫無疑問,嫖客也是社會的膿瘡,只有這樣他們才扯成平手,半斤八兩,互不虧欠,誰也別以為自己占了上風,可以戳對方的脊梁骨。
賽金花祖籍為安徽休寧,祖上原是富戶,因逃避洪、楊之禍而到蘇州,家道中落而至于貧苦。她本姓趙,乳名彩云,家住蘇州蕭家巷,十三歲時受一“拉纖”女(即淫媒)金云仙誘騙,上倉橋浜的花船出了幾回“條子”(即見客)。其后,她得到祖母和母親的許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掛了個富彩云(后來有人誤寫為傅彩云)的芳標,做了“清倌人”(賣笑不賣身的雛妓)。彩云小時候最喜歡吃一種“狀元飯”(莧菜湯與熟豬油拌飯,顏色鮮紅),便有人開玩笑,說她將來一定會嫁個紅狀元,做狀元娘子。清倌人的交際范圍甚廣,生張熟魏,送往迎來,她們的幻想當然也就是盡快在那幫趨之若鶩的墮鞭公子、走馬王孫中尋個稱心如意的好主嫁了,從此攀上高枝。彩云小時候的狀元飯果然沒白吃,可巧的是,她真就遇著了隱居蘇州張公巷為母守孝的晚清狀元洪鈞。紅狀元原來是洪狀元,這是他們的緣法。洪鈞有文膽,有慧心,雖年近半百,風流精神卻絲毫不減當年。彩云席間侑酒(勸酒),笑靨如花,吐氣如蘭,一雙秋瞳尤能剪水,真是南國璧人。洪狀元走過許多地方,眼界開闊,頂尖的南都粉黛、吳下名姬也沒少見識,說句閱盡人間春色的話當不算吹噓??伤@回見了彩云的姿色,也著了魔,不禁為之傾倒。何況彩云繡口錦心,又殊非庸脂俗粉可堪比并,因此更獲洪氏青睞。洪狀元的一幫舊友個個都是人精,早瞧出了風流消息,便從旁攛掇,笑鬧著要吃一口喜酒,于是一齊幫襯著那位黃土及頸的老狀元用綠呢轎(不是花轎)和狀元燈娶了頭戴鳳冠身披霞帔的彩云回家。洪鈞不忍委屈她為簉室(小妾),而稱她為“新夫人”,寵以專房。這位昔日的彩云,今日的夢鸞(洪鈞替她新取的名字),才不過豆蔻年華,就大有與洪鈞元配王氏平起平坐之意。其后不久,洪鈞出任德、俄、奧、荷四國欽差大臣,老妻王氏不肯同履風波,而彩云自告奮勇,也不怕那洋毛子會生吃人肉(當時的傳說),倒要去看看西方的花花世界。
彩云由清倌人升格為大使“夫人”,這樣的飛升確實堪稱火箭速度。她可有飄飄欲仙的美妙感覺?許多年后,她承認自己當時的確如飲瓊漿玉液,尤其陶醉于“東方美人”這一常在耳畔響起的贊譽聲中。在歐洲,彩云大開眼界,不僅與德國的朝野名流(包括鐵血宰相俾斯麥)時相酬酢,其衣香鬢影使異域男子為之傾倒,還與洪鈞一道晉謁了德王與王后??上Т呵锎x,好景不長(三年),洪鈞任滿歸國,升遷為兵部左侍郎,仍居于京城邸宅。洪鈞患有消渴癥(糖尿?。?,回國后病情加劇。早在德國時,彩云難耐閨中寂寞,曾與年輕力壯的仆人阿福私通,并生下一女,名為德官。洪鈞眼明心細,偵知奸情,趕走阿福,也從此落下一樁心病。他本是蒲柳弱質,身病心病交煎,“好朋友”張蔭桓又惡狠狠地參劾了他一本,指責他從德國買回的武器都是破銅爛鐵。作為大臣,在軍火買賣中被坑,無疑是嚴重瀆職。洪鈞雖受慈禧太后賞識,這回也擔驚不小。三下里毒火交攻,他不久就一命嗚呼了。應該說,洪鈞是個仁厚君子,他深知彩云水性楊花,此時已與武戲子孫三勾搭,將來還必有幾番折騰,決不可能為他守節,仍然給了她五萬銀元,好歹做了五年夫妻,彼此沒個虧欠??蛇@一大筆錢后來并沒有真正落到彩云手中,而是被洪鈞的族弟洪鑾暗地里吞占了。
無奈之下,彩云只好在滬上再張艷幟,干回老本行。十九世紀末的上海,妓院分若干等級,最上的叫“書寓”,其次叫“長三”,再次叫“幺二”,再往下就是“花煙館”和“野雞”之流。書寓要能唱曲,幺三也要有十八句談風,總須有過硬的功夫才上得臺盤,并非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那么簡單。當時,上海名妓有“四大金剛”之目,這四人分別是林黛玉、張書玉、金小寶、陸蘭芳,她們均是海上名花。倘若曹雪芹地下有知,自己筆下“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女主人公林黛玉竟被一位妓女冒了牌,必定要氣得踢爛棺材板吧。
洪鈞雖死,但他的那幫舊友——尤其是他的親家陸潤庠(其女嫁洪鈞之子)——依然維護他的清譽,眼見洪鈞尸骨未寒,彩云就重操舊業,自然大為不平。他們也不好怎么著,只要求她不再用“富彩云”和“夢鸞”的舊名做標榜,多少替洪狀元留點體面。彩云就依從了這一條,用“曹夢蘭”的假名做芳標,與四大金剛去爭奇斗艷。后來,彩云的姘頭孫三在上海惹了事,為地面上所不容,只好北遷,他們索性自立門戶,在天津成立了“金花班”,與一幫顯貴(蒙古籍戶部尚書立山等人)常日周旋,倒也名噪京津兩地,生意紅紅火火。
敏感的人總是被這樣的詞句弄得驚心:“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蔽羧沾猴L得意的清倌人富彩云如今已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半老徐娘賽金花了,所幸馬櫻花下,枇杷門前,尚未完全冷落。郁達夫曾道“江山也要文人捧”,名山勝水如是,昔日的青樓女子就更需要社會名流的揄揚。賽金花的身世擺在那兒,已是現成的大好題材,作文不愁無情可造,吟詩也不必掐斷青須。風流名士樊樊山曾作前、后《彩云曲》,仿學那位對崔鶯鶯小姐始亂終棄的唐才子元稹,在序言中也裝腔作勢地說什么“甚愿知之者不為,而為之者不惑耳”之類的便宜話。《前彩云曲》的結尾是:“君既負人人負君,散灰扃戶知何益?歌曲休歌金縷衣,買花休買馬塍枝。彩云易散琉璃脆,此是香山悟道詩?!狈桨岢霭拙右淄砟甑挠X悟——這位臨老入花叢的大詩人有樊素之口可親,有小蠻之腰可握,何嘗真覺悟——坐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賽金花從船上掉到水里,撲騰著就要沒戲,說什么“人生無?!憋@然是十分討巧的事情。相比之下,《后彩云曲》中倒是有意無意間說了幾句實話,“彩云一點菩提心,操縱夷獠在纖手”,說的是她勸瓦德西約束聯軍那樁故事,讀之稍稍令人透氣。
賽金花的悲劇命運還要一直演到頭,決不會中途落幕。民國元年(1911年),三十八歲的賽金花不堪再落風塵,決定擇人而嫁。有道是,丈二豆芽,老里泛嫩,猶可一食。然則白門秋柳不搖曳向人,又待如何?第一回她嫁的是洪狀元洪欽差,梅開二度時也要盡量縮小差距,她挑中了曾任江西民政廳長的魏斯炅(字阜甌),此公也是一位風流自賞的老名士和革命黨人(因著這份資格,他后來做了中華民國的參議員)。據虞麓醉髯的《賽金花案》所記,當年,政客徐光弼與魏斯炅是莫逆之交,前者將賽金花介紹給后者。魏斯炅倒也湊趣,他說:“甘蔗老頭甜,越老越鮮鮮?!彼c賽金花十分投緣,此事就成了妙局。也有好友勸魏斯炅好端端的別做這“剩王八”(在《紅樓夢》中,柳湘蓮不愿做剩王八,決意收回信物,結果害得剛烈的尤三姐橫劍自殺),魏卻自我解嘲道:“剩下的都屬于我,有何不可?!”回答得真是絕妙。結婚那天,一對老來俏坐的是花馬車,儀仗隊奏的是銅管樂,行的是文明婚禮,證婚人是駐滬的大將軍李烈鈞,報上還發了消息,炒得沸沸揚揚熱熱鬧鬧,可謂風光一時。沒多久,魏斯炅時來運轉,做了中華民國的參議員,賽金花也不再叫賽金花,魏議員為她撣落了滿身的風塵味,讓她恢復原姓(趙),改名為“靈飛”,仍然視她為既有靈光又能高飛的鳳凰。她好不開心,昔年是清朝的大使“夫人”,今日是民國的議員太太,好歹總算摘掉了頭頂那對羊角樣的引號。然而,這依然算不得終成正果。十年后,魏斯炅一命歸西,賽金花又再次不能見容于魏氏家族而遭驅逐,從此江河日下,生計艱窘。
據當年的報章(主要是天津的《大公報》)所記,香廠居仁里的賽金花寓所門額現出“江西魏寓”(魏斯炅是江西金溪人)的斑駁字樣,頗能象征主人命運之衰微。院中葡萄成蔭,果實累累,室內較為窄狹,布置仍有相當的品位,壁間懸掛多幅外國油畫,雖經塵封,而顏色不衰,另有一幀賽氏三十年前在滬上某豪宅拍攝的相片,曩昔的明眸皓齒自然迥異于此時的雞皮鶴發。將軍怕白頭,美人恐遲暮,賽金花心底的悲哀如寒泉幽咽,三天三夜也訴說不完。到了這一地步,她還哪有攬鏡自照的興趣?賽氏失望于人,便移情于物,家中豢養了三頭西洋犬和兩只波斯貓,這正暗合了希臘哲學家斯多噶的那句名言:“我認識的人越多,就越喜歡狗?!敝辽俟凡粫铀崭F月蹙,也不會嫌她人老珠黃。
應該說,賽金花晚年聲名未燼,文人墨客也與她多有往還。徐悲鴻先生曾畫了四幅駿馬圖送給她,她將其中一幅贈予屢次在困境中向她援手的王青芳,其他三幅則都變賣了,換些日常所需。與賽氏結緣最深的三位文人依次為曾樸(孟樸)、劉復(半農)和張競生。曾樸與賽金花有親戚關系,一度鐘情于她,可惜公子有情,美人無意,彼此間落下個老大的心病。曾樸寫長篇小說《孽?;ā?,便懷著一股憤懣之氣,歪曲了不少事實,將傅彩云描寫得頗為儇薄放蕩。可后來他既不肯承認自己曾對彩云鐘情,也不肯承認小說中用了許多曲筆,這樣的文人一旦泄完私憤,還哪管什么親戚不親戚,舊情不舊情,一攬子全扔到海里喂魚去了。劉半農先生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員健將,對晚近傳奇人物的事跡懷有濃厚的興趣,他與商鴻逵曾多次拜訪賽氏,細談達數周之久,積下不少筆記,打算以生花妙筆作《賽金花本事》,可惜他中年(四十四歲)即歸道山,這本三萬多字的小書最終由商鴻逵寫成。當初采訪之日,劉半農與商鴻逵曾答應賽氏,一旦此書付梓,便將版權完全贈送給她,充做她晚年一筆可靠的進項。可后來商鴻逵自食前諾,只送給賽金花五本新書,除此之外,別無表示。人情之涼薄,賽氏又美美地領教了一回。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性學博士張競生古道熱腸,他與另外幾位“賽迷”合捐了二十五元錢(金元券)寄給賽金花,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張博士原打算發起一個“賽會”,為賽金花定期籌募資金,無奈熱心者不多,這事也就告寢了。張博士的信寫得很有意思,他拿賽金花與慈禧太后作比,建議她為抵抗外侮(日軍)再盡綿薄之力,還想給她寫一個電影劇本,這足以見出那位頗受物議的張博士真性情中饒有趣味的另一面。且看此信的節選文字:
靈飛女士:
北平苦熱否?珍重為佳!
此間(上海)近時炎虐滿天,使我只好看云,云極多種的,然都善于變幻。
本是一個妙華麗女,倏忽變為老媼,再一會兒連影跡也消散了。然而在那一邊又幻成一個美人似的胎形。
……
女士,你看云吧!北平的云當比上海的更華麗更變幻啊。我當看了許多花,你就在云與花中認識你的人生,或不至于太痛苦吧。
聞你現極熱誠念佛——阿彌陀佛,最好就在看云玩花時不知不覺中念了一二聲救苦救難觀世音。
我常喜歡把你與慈禧并提,可是你卻比她高得多呢!假使她在你的位置,什么事都顯不出。最多只能被作為“哭娘”(慈禧是以此出身的)。若你有她的勢力嘛,當能變法,當能做出許多新政治。你雖位卑,人格并不微,當聯軍到北平,她拋卻人民和寶貝的太監們溜走了。只有你在金鑾殿中與外帥折沖,保衛了多少好人民。
佛號是無靈的,惟有人力的奮斗。華北又告警了。你尚能奮斗嗎?與其空念阿彌陀佛,不如再獻身救國,一切慈善事均可加入的,看護婦也極可為。若能領率一班女同胞作有規模社會活動,更是好不過的。
……
我們對你是極愿幫助的,然而為力甚微弱。無闊友,有也趕不及了。無大腹賈做后頭賬房,自己又窮得可以。所以登報后到此日結束,只收到這點款(數目捐者另紙附上)??墒俏覀儗δ阈那椴⒉灰虼私Y束也。
我個人曾與明星電影經理鄭正秋先生計劃為你編一部電影劇。據他說費用過大……在這樣窮的我國電影界,只好暫時放下,可是我并不肯將此放下。將來扮演你的,自有許多女明星。鄭君說,胡蝶極稱職的,可惜她比你胖一些些,你那一張俊俏臉兒,添上兩個酒窩,盡夠延長你的美麗的生命到天長地久了。
你看!你個人生命是長存的。
順此,祝你
福壽無疆!
張競生謹具
1934年7月12日
張競生信中所講的計劃(為賽氏拍一部電影)最終沒能實現,只有“四十年代劇社”于1936年在上海金城大戲院上演了夏衍寫的七幕劇《賽金花》,內容完全是贊美性的。由此可見,那個時代的文人對賽金花的傳奇經歷抱有極其濃厚的興趣,而且褒多貶少。
賽金花收到張博士寄來的二十五元贈款,深為他的義舉所感動,旋即回鴻致謝,這封信后來刊登在1934年9月12日天津《大公報》上,此處全文照錄,賽氏晚年的境況依稀可見——
張競生先生臺賜:日前捧讀來函,很使我感念到萬分!要論在現代的社會人情上,閣下足算是一富具熱心的人了,替我這樣的盡力,使我多么感佩啊!愧是遠隔山河,恕我不能面謝,迨得機會時節,再拜謝你的美意吧!我現在的境遇很好,不過是敷衍生活罷了,老邁殘顏,不堪言狀?;貞洰斈?,惟有用這一腔的熱淚將它順送下去。現在的時期不同了,又道是知足者常樂,現在只是閉門隱渡,別的一切熱鬧交際,絕對是消極的。我的相片現在還沒有找到,找到時一定寄上。幫助我的江先生等四位,暫且替我謝吧!你先生我這里先謝謝你。所寄下的二十五元錢,現已完全收到,請放心吧!敬祝文祺。魏趙靈飛拜。
信的末尾部分寫得稍形凌亂,但整封信措辭還算得體,可見她的水平并不算太差。賽金花紅透半邊天的時候,日進斗金,哪里擔心將來犯窮,現在卻要為區區二十五元千恩萬謝,今昔之對比何其巨大。民間說,富得流油,窮到滴水,真是所言不差。賽金花一生命運仿佛廬山瀑布大起大落,從青樓女子到大使“夫人”,這是飆升;從大使“夫人”到青樓女子,這是狂跌;從青樓女子到八國聯軍統帥的情婦,這是飆升;從八國聯軍統帥的情婦到青樓女子,這是狂跌;從青樓女子到議員太太,這是飆升;從議員太太到枯守窮巷的寡婦,這是狂跌。賽金花的一生好比一支極為震蕩的股票,不是瘋漲,即為狂瀉,漲能漲到云間,瀉能瀉到谷底,浮沉之速,更迭之快,著實令人捉摸不定,瞠目嘖舌不已。
正因為她的經歷充滿了波詭云譎的傳奇性,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所以一直有人懷疑她是一位撒謊專家和扯白大王,與瓦德西的那段風流韻事尤其遭到后人的質疑,認為她是“婊子演戲丑邀功”(唐德剛《晚清七十年》)。她到底是不是中國的羊脂球(當然啦,真要是如賽氏所述,時人所記,那么她的行為就比羊脂球更偉大)?久而久之,已變成了一筆呆賬和死賬,誰也清算不了。有人將她這段經歷全盤否定,顯然過于武斷,證據也并不充足。依我看,關鍵是在打幾折,究竟是打九折,打七折,還是打五折?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百年前的故事,我們就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吧。只是妓女救國這一節,太不光彩,正人君子一定會斥之為妖言惑眾,就算是證據確鑿,也決計上不了臺盤,進不了歷史教科書。要不然,大人先生們的屁股可以舒舒服服地擱在柔軟的皮沙發上,那張臉就不知該擱往何處去了。全世界最講究風度的法蘭西紳士一路上吃了羊脂球的食物,得了她的解救——相映成趣的是,倒霉的法蘭西紳士們遇上的也是宿敵德國鬼子——尚且賴賬,中國的遺老遺少們賴上一回,又有什么稀奇!
都說造化弄人,從賽金花的身上你能充分地看清命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整套把戲。它比舊時街邊的猴兒操要好看得多,三通鑼響,便能讓人看傻一雙眼睛。
當年(1934年10月,賽金花去世前兩年),天津《大公報》的記者金東雷采訪六十一歲的賽金花,寫了一篇精彩的對話體訪問記。其中兩句為:
金問:女士一生經過,如此復雜,個人作何感想?
賽答:人生一夢耳,我現在念佛修行,懺悔一切。
別人吃齋念佛,將木魚敲爛千百條,也未必真能了生斷死,她卻是完全可以看破紅塵的。一輩子人上人下,得意失意,載浮載沉,榮華寂寞,她都嘗到了最深處的況味,試問,還有什么困惑的陰翳能遮住她覺醒的雙眼?要說,她不入佛門,就真的沒人可入佛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