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出版了中譯本的《卡扎菲小說選》,久覓不得,最近終于弄到了手。這是一本小書,頁數(shù)不多,開本也很小。封面畫與插圖都很有情趣,帶著濃郁的阿拉伯情調,同時又是地道的現(xiàn)代繪畫,色彩異常艷麗。這樣的書令人愛不釋手。
也許有人要問,這位卡扎菲先生是哪國的作家?其實,他并非作家,而是政治家。我一說你就知道了,他就是利比亞的國家元首。職務不叫總統(tǒng),曾一度叫過主席或總秘書之類。這本書的扉頁上有一段關于他的簡介,那上面寫出他現(xiàn)在的職務,那可是太富浪漫色彩了,叫做“革命領導人”。對這位卡扎菲,相信很多人都不陌生。他面目冷峻,愛穿長袍,喜歡住帳篷,即便在官邸的房間里也搭著一座小帳篷,會見外賓時就坐在里面與客人侃侃而談。卡扎菲有他自己的一整套社會政治理論,以伊斯蘭教義為本,崇尚綠色,常常激烈地抨擊美國。有一次惹惱了山姆大叔,美國曾派轟炸機遠程奔襲利比亞的首都,炸了他的家。他的養(yǎng)女不幸遇難,他本人卻沒事兒。這樣一位傳奇性的國家領袖,居然有閑情寫起了小說,這不由使我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翻開卡扎菲的《小說選》,才知道這所謂的“小說”,實際上是文學隨筆。全書共收錄12篇文章,以文學筆法寫了他的所思所想,主要是他的環(huán)保思想和對經濟全球化的態(tài)度。文中不難見出,他內心有著三個深深的情結,即鄉(xiāng)村情結、綠色情結與反全球化的情結。當然,這些思想的闡發(fā)與流露,是一點兒也不枯燥的,相反,卻是處處透著機智與幽默。
卡扎菲是在游牧部落長大的,童年的經歷在他身上烙下很深的印記。他曾就讀于利比亞大學歷史系,后入軍校,在軍中服役。1964年以少尉身份發(fā)起“自由軍官運動”,五年后發(fā)動革命,推翻了國王,當了共和國的首腦。執(zhí)政后,他有時會甩開同僚,拋下政務,連警衛(wèi)也不帶一個就跑到鄉(xiāng)間,隨意搭個帳篷住下來,獨自思悟。害得他的部長們開著車全國各地去找,找到了,就苦勸他回去主政。
這本書起首的一篇重頭文章《城市》,我想大概就是從這思悟中得出的結果。他以極辛辣的筆調,嘲諷了全球化背景下無理性擴張的都市。他說,城市并不是人們所認為的樂園,如果是樂園的話,它應該為達到歡樂的目的而設計,但是城市卻絕對不是為安適、愉悅、有趣或是歡樂而建的。沒有一個人居住在城市里是為了消遣,都是為了謀生,為了那個迫使他不得不在城市里生活的職務。以卡扎菲的看法,“在城市里沒有自由,沒有舒適,也沒有清靜”。你不可能想坐下來就坐下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甚至走在大街上,你什么時候想站下來都不可能。人的生存狀態(tài),在某個特定意義上,甚至降到了與貓類同等。譬如,“當你聽到一輛汽車的剎車聲,就會一下也剎住車,不由自主地說:這不是一個人就是一個畜生(被撞著了)!”
人何以居住在城市而不自由、不舒適?卡扎菲對此分析道,城市是人們出于需要而建立起來的,但當城市建起后,卻成了一種異化力量反過來統(tǒng)治了人,成了“擺脫不掉的夢魘”。在城市里,什么東西都要講價錢,奢侈品統(tǒng)統(tǒng)成了必需品。城市人沒有能力抵抗時髦、新潮,哪怕那些玩意兒并不對他們的胃口,其實他們是抵抗不了那沒完沒了的消費。這樣的趨向儼然成了某種規(guī)則。如果你是剛剛進城的鄉(xiāng)下人,對城市習俗不適應,那么你準會成為全城的笑柄。“如果你一定要堅持按照自己的而不是城里人的意思、價值觀念、行為準則去行事,那你在他們眼中就會成為一個怪物。”
城市這個異化物的最可怕之處還在于,它扼殺人的情感和社會責任感,制造冷若冰霜、麻木不仁。人們對公共事務不再熱心,沒有人去理會哪兒發(fā)生了火災,他們想反正我又不是消防隊員;看見打架斗毆或凌辱婦女的事也會無動于衷,因為他們想反正我又不是警察。卡扎菲憤然寫道:“在世界任何一個城市,對這種事若不是這樣漠然處之,就會被認為是天真幼稚。”
卡扎菲對城市的種種批判,最后歸結為對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批判,他不能容忍弱肉強食的叢林原則。他說:“這種不合情理的激烈、血腥的搏殺本身是故意搞的,城市就是要采取這種野蠻方式。本來是折磨畜生,讓它們在競爭中累得筋疲力盡,利用動物的本能與天性讓它們相爭相克,如今竟也同樣地折磨起人來,讓他們痛苦,拿他們取樂,在他們頭上下注賭博。”作為這種激烈批判的參照,則是他對鄉(xiāng)村的自然化生活方式的由衷贊美。
無庸諱言,懷有濃厚鄉(xiāng)村情結的卡扎菲,對城市的譴責是帶有極端化色彩的,但他的指責并非無的放矢。即使是我們中國的城市老百姓,看到卡扎菲所指出的種種“城市病”之苦,也不能不感同身受。道德滑坡、污染嚴重、管理無序、治安惡化、盲目建設,這都是急劇擴張中的城市不可免的通病。它使得很多城市居民處在一種“集體性焦慮”之中。卡扎菲的這些尖刻文字,權且可以看做是一劑解毒劑。起碼可以令我們有所思考:我們現(xiàn)時的處境并非處處樂觀。急劇發(fā)展的潮流往往會掩蓋住一些致命的社會病灶,會淹沒掉一些弱小者的聲音。
在這本書里,卡扎菲顯示出他不單單是一個硬漢式的政治家。在文學上,他有許多奇思妙想,那可不是附庸風雅一類的。他以虛擬的一位退役宇航員因在地面上找不到一件會做的工作而自殺的故事,諷刺了超級大國對所謂“月球資源”的無謂爭奪;以“安魂草”能給人帶來無限忍耐力的故事,諷刺了人們在跨國資本面前的拜倒與麻木;以戲仿美國三軍總司令發(fā)布公告的文體,諷刺了美國在海灣戰(zhàn)爭中的霸道作風;此外,還有對各穆斯林國家自身弱點的調侃,都可謂入木三分。
一個政治人物的隨筆,能寫得如此富有想像力,并且一語中的,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我認為,卡扎菲的這另一種聲音,是值得我們留神傾聽一下的。
(《卡扎菲小說選》,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8月版,定價: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