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計業：信心重建輪廓初現

12月12日晚，記者剛剛走上地處威海路的上海四季大酒店頂樓，還來不及欣賞上海的夜景，利萬基（Michael Rake）——國際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畢馬威國際主席——一行就出現在面前。5點45分，比約定的專訪時間提前了整整15分鐘。畢馬威提供的這個額外時間，固然消除了此前對采訪時間不充分的顧慮，也更讓記者意識到，原本低調的資本市場幕后支柱之一的會計師行業，在當前的形勢下，非常愿意讓公眾聽到他們更多的聲音。正如利萬基所言，人們往往只看到壞事，而沒有看到，大量的審計公司長期以來記錄非常好。這些好的事情并沒有得到相應的關注，“對恢復信心是不利的”。

此時距安然破產已逾一年，但該事件的余波卻無疑將在未來的很長時期深刻地影響和改變會計行業乃至整個資本市場。今年6月末，正值美國資本市場重建投資者信心的挽救行動如火如荼之際，記者在上海獨家專訪了另一家四大國際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德勤會計師事務所的全球CEO詹姆斯·科普蘭，從訪問中初步知悉美國會計行業改革的行動和大體方向。此后數日，正如科普蘭所預期，美國即通過了在資本市場發展過程中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Sarbanes－Oxley Act）。

6月至今只是彈指一揮間，但對于國際資本市場，尤其是美國資本市場來說，這半年的時間卻顯得極度關鍵。在這個期間，為了重建資本市場中已經失去的投資者信心，全球資本市場各個重要參與者日夜奔忙。他們在這個期間的任何一次行動，都可能影響市場未來的發展方向。

時至今日，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給國際資本市場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國際資本市場的自救行動到底取得什么成效？為未來市場的發展打下一個什么樣的基本框架？記者與利萬基的對話正圍繞著這一問題展開。

對全球會計業進行合理

和獨立的整體監管”

為了恢復信心，美國政府及社會的各種力量，包括SEC（美國證監會）、公共監管委員會、國會中的銀行委員會和布什政府在安然事件發生不久，在公眾的壓力之下都紛紛計劃采取行動改善環境。事實上，不但會計行業本身，整個資本市場的眾多重要參與者已經采取了一系列重要的步驟。利萬基對這一年來各種行動的總體評價是，他們在公司治理、建立審計委員會、建立行業獨立的監管機構等等各方面提出許多中肯的建議，更重要的是，已經逐漸將這些建議付諸行動。

利萬基強調，許多影響會計行業的問題是全球性的問題，所以解決它們不應采取以單個國家為限的孤立方式，而是應該“對全球會計業進行合理和獨立的整體監管”。

利萬基進一步闡釋說，現代經濟是全球性的經濟活動和資本流動，但目前沒有一個全球性的法律系統，各個國家有很大的不同。此外，也沒有一個全球性的監管體系，甚至沒有全球性的會計準則。所以當前需要解決的問題是，第一，在會計準則上達成共識。這主要需要IAS（International Accounting System，國際會計準則）和美國會計標準GAAP（Generally Accepted Accounting Principles）的合并。第二，在每個國家，需要有一些在不同的國家都共同遵守的前后一貫、連續的規則，并用這個統一的準則來監管審計公司。這個統一的準則需要不同的國家相互間在這方面達成共識。如果不然，在不同的國家就要應用不同的規則。這樣一來，全球性的公司將發現一個國家有一套規則，另一個國家則有另一套規則。

“我并不相信在我有生之年會達成國際統一的法律體系”，這是利萬基認為更加需要有一個統一的全球監管體系的重要原因。“必須有一個統一的審計執業的準則”。他停頓了一下，再次強調說。“否則，我們會碰到有各種各樣的困難和沖突。”

以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為例。利萬基指出，這個法案有一個問題，因為他們想在全世界推行這一套要求，但其中的一些法律規定是和其它一些國家的法律有沖突的。“如果想在別的國家加以實施其核心原則，就需要采取一些合理的方法。”利萬基所說的合理方法，無疑就是全球統一的監管體系和原則。

在美國的法律體系下，訴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畢馬威主席對此不無遺憾。他覺得，美國正在進行的訴訟方式有破壞整個市場業務的風險，因為在這套體系里，存在太多的訴訟和跨行業起訴，而大量的訴訟對于資本市場的良好運作是不必要的。資本市場需要的是商業有效率，需要提供就業，法律體系需要能夠支持這種目標。但是，在許多人看來，現在的法律體系無助于達到目標。

當前，國際上基本達成的一個共識是，對于會計行業的監管必須要獨立。本月中旬在香港舉行的第16屆世界會計師大會上，這一點得到確認。什么是所謂的“獨立”呢？

歷史上，會計師一直是由直接的行業協會監管的。在美國，過去是AICPA，即美國會計師協會。現在美國將建立監管委員會，如同英國兩年前建立的那樣。“前后兩種監管方式是完全不同的”。利萬基指出，新的監管委員會是獨立于會計行業的。換句話說，會計師不再能自我監管了。委員會將監管會計師行業紀律、執業道德規范、監管會計師的執業質量控制、以及監管行業執業是否遵守準則所規定的執業獨立性。這個獨立性準則，將由SEC制定和認可。更重要的，其經費是獨立的，“可以以類似于稅收的形式從上市公司中收取。”

這無疑是行業監管的革命。除了監管方的措施之外，在行業內部，每一個會計師事務所必須保證，自己的工作做得非常好。這個好的標準是由會計師大會制定的。利萬基說，審計必須非常獨立，切實保證它們自己內部有非常好的業務質量控制。它們必須透明，并對自己所作所為負責。“我們需要持之以恒這樣做”。當然，要恢復會計行業信譽，仍然需要相當一段時間，不過，在當前情形下，“我們行業唯一所能做的事情就是馬上挽回聲譽。”

“首先從行業內部控制風險”

會計行業內部做好自己的事情是一個必要的條件。這要求會計師事務所改進業務質量控制的結構和過程，使得“風險首先從內部得到控制”。如何能夠做好這一點？

利萬基描述了畢馬威的“一個不間斷的質量控制程序”：每一項業務每年都要由一個團隊來進行評審；每一合伙人的工作質量要被進行檢測。他們要審查所有這些工作完成的質量。此外，在每一個國家中，每年還會有其它的監管性評審。畢馬威有獨立行為指南，用計算機工具保證質量安全；有跨辦公室的稅務和審計評審。更為重要的一項制度是，在每一項審計業務中，都有獨立的技術合伙人，他們與審計的過程無關，但是他們審查的是業務合伙人對上市公司的審計處理過程和意見。在審計意見發布之前必須由他們事先簽字。

利萬基說，此外還有許多類似的措施，畢馬威以后將繼續這么做。“現在的變化是，我們已經加快了評審的頻率”。隨著監管的改變，隨著SEC頒布新的規則，“我們必須在世界范圍內確保我們的所有執業都遵守這些規則”。比如說，他們必須實施新的程序來適應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以及適應投資者所提出的獨立性要求。

為了進一步從內部控制風險，畢馬威對犯錯誤的人員的懲罰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利萬基說，畢馬威從不允許和客戶業務相關聯的業務性合伙人支配技術合伙人。技術合伙人在檢查審計業務過程中必須有詳盡的權力。如碰到由于水平問題導致審計質量不太高，畢馬威會加以培訓。“但如果合伙人不遵守獨立性規則，我們將解雇他”。這些程序一直都有，“我們現在所做的是向人們強調，這些程序是多么的重要。”

利萬基同時指出，這只是有了一個好的起步而已。現在問題的關鍵在于，在審計過程中，公司董事會以及審計人員是否恰如其分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如果是的話，“我相信我們就有了一個好的開始”。但這需要時間，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

許多會計師認為，他們在執業的過程中受到許多來自外部商業環境的壓力。這也是11月在香港召開的世界會計師大會上所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在評論這個問題時，利萬基更為強調會計師本身的職責，表現出更多的自責勇氣。他說，首先，當會計師們在經濟環境中遇到困難時，這當然需要有許多管理技能來使自己的業務得以更有效率地運作。這確實是審計公司正面臨的問題。第二，“會計師們本來就負有特殊的責任和壓力”，因為他們為大量公司所做的審計是一件獨一無二的工作。在許多方面，他們的位置都是很特殊的，這給從業人員很特殊的責任，因為如果審計公司恰如其分地履行這些職責，資本市場就可以運轉得非常有效。

利萬基認為，現在的會計執業環境正在好轉。幾年前，人們認為審計工作不再重要，他們選擇審計服務的標準是比較誰的審計價格更低廉。現在，每個人都認識到審計對于資本市場有效運作的重要性。“這是我們業務正在發生的轉變”。商業團體和監管者都意識到，質量遠遠比價格重要。利萬基右手一揮，說：“好質量就是要有其相應的好價格。”

勿庸置疑，外界執業環境的好轉必然有助于會計行業改善執業質量。不過，現在還難以確定，到底執業環境在多大程度上發生變化。比如說，通過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之后，外部審計師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信任上市公司提供的財務信息？

利萬基認為，對于大多數上市公司而言，它們的財務報告是恰當而正確的。當然有在財務報告上由許多作假的途徑，它們會帶來很大的損害。必須對此加以改進，這些是毫無疑問的。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在此是非常明智的，該法案與審計委員會、會計行業的獨立監管機構、審計合伙人責任年限的輪換等等這些措施一道，會在會計行業和上市公司之間在不產生破壞的基礎上，達到一種嶄新的平衡，并整體上改變會計行業。他對薩班斯－奧克斯利主要關注的是兩個方面，第一是人們在這個法的適應期的反應和行動如何？第二是審計工作者的反應和行動。該法的應用效率將取決于SEC為執行此法而所建立的規章制度如何，以及美國審計周期的情況。因此，將法律變成實際措施還有很多的工作要做。“這是未來兩個月最關鍵的事情”。

在今年6月份的專訪中，詹姆斯·科普蘭曾經指出，審計公司在安然事件之后事實上已經不能獲得商業保險。如果是這樣的話，會計師事務所運作的方式和以前會有什么樣的不同？利萬基對此報以微笑。他說，其實多年以來，對于會計師事務所業務的商業保險已經非常有限。因此會計師事務所都有自己的保險安排來管理那些可進行保險的風險。此前是有一些商業保險，但在畢馬威，他們在處理和自己保險公司的關系時非常小心和保守。

如果說，此前任何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任何一個合伙人對其職業責任有所懷疑，那么安達信的破產已經對每個人證明，“我們必須在每時每刻把風險管理置于我們的議事日程的第一位”。這是安達信事件前后的重大不同。因為如果犯錯誤，市場的懲罰是巨大的。大約一年以前，大概沒有人相信象安達信這么大的一家公司會在幾個星期之內破產。“這是一個多么巨大的沖擊呀！”

重建會計行業的獨立性

重建信心過程中一個比較有爭議的問題是會計業務和咨詢業務的分拆。各個大的會計師事務所都將其審計和咨詢業務分拆開來。據利萬基所言，畢馬威是大會計事務所中首家將咨詢和審計分拆的（安達信和埃森哲的相互分離是一種不同意義上的分拆）。早在1998年，畢馬威從其商業政策出發，就相信應當實行分拆。

第一個原因是商業上的。畢馬威當時已經太大了。當時的形勢要求和自身的需要都要收購信息技術等特別的技術公司，因為信息產業是一個全球一體化的商業體系。當時畢馬威越來越意識到，必須要通過資本市場收購信息技術公司，因為其價格過高，這使得畢馬威持有股權的合伙人回報很低。但是，會計師事務所是不能上市的，而咨詢公司可以上市。所以，從商業角度考慮，為了全球一體化的考慮和進入資本市場，他們要選擇分拆。

當然也有業務上的原因，如果同時擁有這些業務，并享受這些商業的規模效益，將不可避免地讓咨詢業務在審計業務中占主導地位。這使得至少在表面上（不一定必然如此），會計師事務所顯得不那么獨立。所以，監管因素的考慮是1998年分拆的第二個原因。后來，其它的事務所由于壓力而進行分拆。

問題在于，會計行業是否會進一步分拆？利萬基的邏輯認為：“強迫會計師事務所這么做是一個重大的錯誤。”舉例來說，在審計銀行時，不可能只使用一般的會計師進行純粹的審計業務，會計師事務所現在需要很大范圍的特別業務技能。第二，為了能在客戶公司開展審計業務，也需要在客戶公司中同樣也保留這種大范圍的特別業務技能體系。從質量和商業效率的角度出發，他們都堅定地相信，會計師事務所要保留多項技能。“我們不會進一步分拆我們的業務”。

不過，為了使得公眾對會計師事務所的獨立性和質量更有信心，他覺得有必要使得審計過程更為透明。“我們越是開放和透明，越有獨立的會計行業監管，對會計行業越是有利。”利萬基認為，人們在理解什么是審計，它會達成什么，不能達成什么這些問題上有很大的誤解。所以這要求透明度。會計師事務所繼續公開它們的質量控制程序，公開它們怎么在市場中操作的，這是很重要的。合作的客戶公司披露它們支付給審計師的費用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具體到畢馬威來，他說已經在許多國家都披露大量他們活動的信息。他們還需要在全球范圍內做到這一點。

問題并不局限于會計業

就畢馬威的理解而言，目前對會計業所進行的調整超過行業本身，有更廣泛的內容，涉及整個市場和所有公司的結構調整。特別是在美國有些事情做得是不對的，包括董事會成員的作用，他們和投資銀行家的之間的交互作用，他們和市場研究人員和市場分析家的關系。在資本市場中，這些方面都錯綜復雜地深深地糾結在一起。

為了重建資本市場的信譽，“所有這些都需要透明化。”在資本市場的運作中，審計公司自己所能做的是非常努力地進行很好的質量控制，進行獨立性評估。“這些我們一直在做，但還需要持之以恒”。在美國，整個資本市場的信心已經受到損害，所以，迅速行動，一步一步重建信譽遠遠不只是會計行業內部的事情。

總而言之，目前的問題并不是一個只是事關會計師事務所的問題，而是一個關于整個資本市場的公司治理的問題。“這是一個關于公司董事會、律師、投資銀行家、信用評級機構、分析師和監管者等等所有這些市場重要的參與者的作用和責任的問題”。審計在改善公司治理的一個貢獻在于，在執業過程中，“審計師必須理解自己是為審計委員會工作，在審計委員會的管理下工作”。這一點非常重要。

當然，更為重要的是，“我們致力于推動全球統一的會計準則對改善公司治理結構作貢獻”。必須有一套更為清晰得多的規則，使得會計業務能夠前后一致和連貫。這也正是會計行業正在支持進行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