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用漸進式改革的國家在轉軌時一定會出現雙軌制,中國也一樣,實際過程也就是“一軌變成兩軌、兩軌再變成一軌”的過程。
十六大以來,各界都在熱論“國退民進”。就這方面的問題,我們采訪了著名經濟學家曹遠征。
曹遠征曾擔任、越南、蒙古、捷克、哈薩克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吉爾吉斯坦等多個經濟轉軌國家的政府經濟顧問。他對中國與東歐的經濟轉軌、社會轉型的道路有著深刻的了解,且長期參與中國社會經濟體制改革有關方案設計。
記者:您過去曾長期參與我國經濟體制的改革方案設計,能否談談“國退民進”的意義?
曹遠征:十五大之前,政府對國企改革提出“抓大放小”。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提出國企改革進入攻堅階段,明確提出國企從競爭性領域退出來,十六大更加明確要對國有經濟進行戰略性調整。
所有這一切說明一個問題:從1978年國有企業改革開始,經過20多年的不懈努力,最后發現一個重要的關鍵問題,也就是企業的問題絕非企業自身的問題,而是國有經濟的問題。國有經濟的布局等一系列問題使國有企業的問題顯得比較特殊。因此改革的思路發生轉變,由國有企業轉化為國有經濟。90年代在國有經濟的布局、國有企業的定位等進行了調整。只有將國有企業的布局戰略進行調整,國有企業才有可能找到準確的定位。具體是如何實施的呢?當時的一個措施就是“抓大放小”,小企業先退出去,后來延伸到國有企業從競爭性行業先退出去,逐漸集中在大的自然壟斷或是其他大型企業中間,促進國有資產管理體制的改革。
記者:對于新近設立的國資委,您認為其在國有經濟改革的過程中,比較以前的國有資產管理局,它們的職能和對國有資產管理方面有什么不同?
曹遠征:第一,國資委的成立是開始有真正的、代表國有資產所有者出來管理國有企業的標志。它有別于以前的國有資產管理局。當時國資局身邊還有一些產業部委,所以誰是“老板”、誰是“婆婆”很難說得清楚。而目前由于各個產業部委都不存在了,所以國資委比以前的國有資產管理局管理功能更明晰。
第二,過去國有資產非常大,企業非常多,國資局是一個部門也沒有能力管理。經過多年的改革,很多的企業都退出去了,剩下的只有少部分大型國企,管理的可能性就存在了。
第三,原來的國有企業是國家所有,分級管理,事無巨細都要到中央來匯報。現在是國家所有,但各地分別代表國家行使管理權利,地方政府有處置權,其間的環節簡化了。國資委可以專注于股東的責任。
由于國資委的出現,至少可以說,今后是“燒香的找到廟門”了,開始有股東真正代表國有資產,對國有資產行使處置和管理的權利。
記者:目前國有經濟戰略調整涉及哪些領域?政府的職責是否會發生變化?
曹遠征:我們把現有的產業劃分為4個領域:即競爭性領域、基礎設施領域、特殊行業(醫藥、食品)領域、國防工業領域。
競爭性領域是人人都可以經營的,因此國家沒有必要與民爭利,而且國有企業在這一領域也沒有多少優勢可言。這一領域也就成為“國退民進”的主要領域。特殊行業領域可以由民間經營,但是要有嚴格的監管,要符合一定的條件才可以準入。國防工業領域則是一定要國家經營。
目前人們爭論比較多的是在基礎設施領域,即大型的基礎設施、公用事業要不要實現民營?這一領域有其特殊性,像自來水、燃氣等公用事業,不能由于用戶的支付能力有問題就喝不上水、用不上氣。但在政府的嚴格監管下這一領域也可以實現商業化經營,以提高行業效率。比如英國很早就實行公用事業的商業化運行。公用事業民營化已經成為“國退民進”新的領域,可以向外資、民間資本開放。
由此看來,除了國防工業領域,其他的領域都可以向外資、民間資本開放,但前提是嚴格的監管。這也就對政府提出了更高要求,并不是說企業“國退民進”了,政府就沒有責任了。政府還是要負擔監管的職責。換言之,國有資本可以退出,但政府的責任并不能退出,還要加強。
記者:最近MBO炒得火熱,這與國有資產退出有直接的聯系。您認為國有資本退出的途徑有哪些?
曹遠征:從國有資本退出的途徑看,國有資本理論上賣給任何人都行。無論外資、民營或其他非國有成分的企業都可以持有。從過去的情況來看,一般是在原有的國有企業旁邊建立一個新的企業,例如合資的方法。對于目前的金融體制,不論是外資還是民營,一般都很難完全設立新的金融機構,一般都會采用入股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增資,非國有資本作為新股東進來;另一種是把原來的國有股份賣給非國有資本。采用新設金融機構的方式在實際操作中非常少,除非是實力雄厚的金融機構,譬如匯豐、花旗,但央行監管非常嚴格,準入門檻很高。
國有資本的退出并不局限在產權交易市場的范圍。從歷史上看,銀行股權的交易很少在產權交易市場的平臺上去賣,因為那里只牽扯資金的問題。當然資金是一個問題,但不是最核心的問題。對于金融企業來說,它更關心的不是資金,而是引入的合作伙伴是否有能力改善其原有的管理、提高其經營水平。
銀行一般會采取定向私募的方式,引入戰略投資者。在金融業很少引入財務投資者,多數為戰略投資者。
記者:您是轉軌經濟研究領域的專家。請問我國實行的漸進式的改革方案與采用休克療法的國家比較,改革的力度、步驟有什么不同?
曹遠征: 2003年3月9日,我參加了一個由世界銀行主持召開的會議。世行副行長介紹了他們剛剛發表的一個報告——《轉軌的第一個十年》,報告全面評價了前蘇聯、東歐國家在轉軌中的經驗教訓,對轉軌的漸進、激進進行了討論。因為這兩者在學術上的區分太多了,有人說不含政治體制改革就叫漸進,反之就是激進;有人說時間上快的、一步而過的就是激進,反之就是漸進。
我認為在這個問題上有一點很重要的東西被大家忽略,如果將中國、越南等國家和前蘇聯、東歐等國家改革的過程比較,那就是漸進不取決于時間,而取決于空間,取決于結構。采用漸進式改革的國家在轉軌時一定會出現雙軌制,中國也一樣,實際過程也就是“一軌變成兩軌、兩軌再變成一軌”的過程。如果沒有中間的“兩軌”這個過程,那這個國家的改革一定不是漸進的,而是激進的。
漸進意味著在保留原來的舊體制下或舊體制作某種改動的前提下,在外面創造一個新的體制。然后新的體制逐步長大,慢慢把舊的吸收進去。這個過程需要一段時間,但不僅僅是由于時間的原因才叫它漸進,更重要的是在空間上是“雙軌”。
中國的改革正是“一軌變兩軌、兩軌再變一軌”的過程,目前國內大部分的行業都是一軌了,除了國有經濟這部分。現今國有企業的運行規則還沒有完全按市場規律運行,之所以可以實施“國退民進”,是因為“民”的這部分已經成長的很強大,可以把“國”的那部分吸收進來,所以我們轉軌的痛苦就比較小。否則的話只有像前蘇聯、東歐那樣,沒有能力買,只有將國有資產分掉。
“一軌”、“兩軌”更核心的東西不是表面上的“一軌”、“兩軌”,而是深刻的兩個體制的對峙,在我國主要是鄉鎮企業、民營企業、外資企業和國有企業的對峙。強弱的轉換使“國退民進”成為可能,“兩軌”也就自然變為“一軌”。
“國退民進”不是政策問題,也不是領導人決策“國”的不要了,而是因為客觀上“民”的這里具有強大的吸納能力。所以這是歷史的必然。
記者:前蘇聯、東歐在經濟轉軌時曾出現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和分配不公平的局面,您認為我國國有資產在退出過程中應該如何避免這類問題的出現?
曹遠征:分配是否公平只對漸進式轉軌的國家有特別的含義。先明確一下“革命、改良、改革”的概念。“革命”在政治學和經濟學上的意義就是不承認既有的利益結構,一切推倒重來。“改良”是在不觸動原有的利益結構的前提下,只在細微部分作小的改動。而“改革”介乎于這兩者之間,既承認原來的利益機構,又要做改動。因此前蘇聯、東歐無所謂分配公不公平的問題,因為他們是推倒重來,無償分配。比如說俄羅斯,每個公民都發一個認股權證,可以買國有資產。至于買虧買賺,那是你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
既然承認原有的利益結構,那就要給予補償。這也就出現了一個問題,補償的程序是否公平?現在之所以說國有資產流失,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沒有一個程序,沒有一個大家都認可的程序。前蘇聯、東歐的變革雖然不是很好,但畢竟那是一個有公開規則的“游戲”,我們現在很多的情況是暗箱操作。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弄的。
“壞的規則要比沒有規則好”。程序非常重要,換言之,就是立法非常重要。國有資產理論上人人都有份,所以就要全國人大通過相關的法律,比如《產權交易法》,才能明確國有資產該如何退出。交易的方法必須是透明的。為什么證券市場相對要好些?因為它有相對完善的法律。最起碼造假的行為能讓別人知道即是造假。
目前在沒有相關法律的前提下,國有資產退出的操作過程中一定要引入中介機構,譬如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投資銀行等。因為這本身就構成一個橋梁,至少是對出讓者的免責條款。我要賣,我找中介機構幫我賣,我在買賣的過程中不存在任何的利益沖突。至于說賣的好與不好,那是中介機構的事。這樣做就把問題相對簡化了。
在一個相對復雜的情況下,一定要把問題全部約束住。請中介的好處就是在還沒有很好的規則情況下使交易過程透明化。之后問題也就簡化成為中介機構是否有職業道德的問題。從這幾年上市公司造假案來看,大家就很明白責任出在哪里,到底是上市公司的責任還是中介機構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