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做了什么？

海　青

口述史是一種回憶，與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回憶行為不同的是，它對記憶的召喚是不僅是有意的，而且也是強制性的，通過有備而來的采訪者和各種記錄設(shè)備，將記憶整理成文本，也只有通過這一系列近乎儀式的行為，回憶才變成了歷史，也正是在這一儀式下，口述史和一切成文史料一樣，無法避免被各種因素過濾和雕琢。

至少有兩中因素決定了口述史的這一命運：

首先口述史很難逃離特定的敘述——記錄場景下，回憶受到的引導和限定。在《雪域求法記》中，記錄者是隱身出場的，通過將自己的設(shè)想與傾向編織在人物的敘述之中，對材料的編排整理以及標題所覆蓋的內(nèi)容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書中提供了豐富的第一手材料(包括照片、影印件等)，從中也可以看出，作為回憶者的邢肅芝老人一直是一個有很強歷史意識的人，但口述史的雙向互動性使記錄者的興趣與視野劃定著回憶者的敘述，這部口述史沒有用太多的筆墨渲染宗教情感，而是體現(xiàn)了明顯的社會史和民俗學取向，從江南故鄉(xiāng)拜師學佛，到人藏求法一路上的歷險，再到藏地的修法、朝圣以及辦學經(jīng)歷，都更像是一幅社會風情畫卷。敘述者并沒有諱言喇嘛制度的弊端，遇到問題時，無論其考慮方式還是解決途徑也都近于世俗理性，在一定程度上，正是記錄者的在場與記錄行為本身決定了敘述者對自身的角色定位，并且漸漸形成一種運行于回憶行為之內(nèi)的潛在規(guī)則。

第二，口述史并不是完全游離于正史之外的遺文逸事，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敘述者正是由于直接或間接地見證了正史中的事件和重要人物才得以進入記錄者的視野的，而建立在主流史觀基礎(chǔ)上的社會常識和價值取向也會深深滲透到回憶者對自身經(jīng)歷的評價和對記憶的濾取中。《雪域求法記》中的敘述者具有大多數(shù)人所不具備的記憶寶藏。如前言中概括的：“他的一生始終處在歷史的風口浪尖上，是一位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大動蕩年代中親身參與了漢藏兩地錯綜復雜的歷史演變的樞紐人物。”回憶者的經(jīng)歷因與歐陽竟無、太虛大師、戴季陶、西藏攝政王、阿沛·阿旺晉美、蔣介石等歷史舞臺上的公眾人物以及西藏辦學、驅(qū)漢事件等公共事件相聯(lián)系而獲得了自身的敘事坐標。這也是口述史面臨的另一種困境：它在力圖復原歷史的此在感時，仍然無法摒棄，甚至更加依賴文獻歷史的宏觀敘事。

事實上回憶本身并不是對事實的簡單復制，而是一種選擇與建構(gòu)，在這個意義上，也許可以說口述史面臨的困境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為的：人們對它投注的眼光因期待過度而不免虛妄。正如回憶不一定能提供更為準確的個人知識一樣，口述史也并不能提供一種更貼近事實的歷史。

那么口述史做了什么?

在這里正可以用書中的一則趣事作比：

每年到了慕朗青波的時候，三大寺的喇嘛都要去拉薩念經(jīng)，……兩萬多個喇嘛把個大昭寺擠得滿滿堂堂。如果實在坐不下了，鐵棒喇嘛的手下就走上前去用他那一丈多長的鐵棒朝著一個地方一棒打過去，那邊的人四下一躲閃就騰出了一塊地方，這樣一來又可以擠下幾十人(第182頁)。這頗有些赫胥黎之桶的意味——有限的物理空間偏偏能裝下無限的事物。但很長時間以來歷史空間因為被同一的話語材料填充而顯得日益擁擠甚至飽和，而口述史在正之外構(gòu)筑了一片敘事空間。在《雪域求法記》中，可以看到從容舒緩的故鄉(xiāng)童年生活的回憶，人藏求法沿途的經(jīng)歷見聞，藏地的奇異風俗和神秘的圣物，喇嘛制度以及相關(guān)的種種社會現(xiàn)象，以及頗有雅典學園之風的喇嘛生活，其中重要歷史人物和事件穿插在以個人經(jīng)歷為主導的時間線索中。這一切提供的是一個新的視角，它雖然無法脫離主流史學意識的籠罩，但獨立的操作過程和不同的語匯系統(tǒng)，使它并不和前者發(fā)生直接關(guān)系，‘也不作為前者的論證。在這樣一種回憶儀式中，一些可能湮滅不存的敘事空間才得以被開采挖掘。

(《雪城求法記——一個漢人喇嘛的口述史》，邢肅芝(洛桑珍珠)口述，張健飛、楊念群筆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年1月版34．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