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銘
一、《中國日記史略》
友人寄贈《日記報》數期,上面正連載陳左高先生的《中國日記史略》,其中有一期刊有散木寫的《“日記學”大有可為》一文,對陳文頗為欣賞,并希望“最好能早日成書,一睹為快。”可見散木還不知道陳書的出版,三年前,我卻偶然在舊肆碰到,且是作者的簽名本。
對日記、書信類文獻資料我一向較重視,因而陳先生的大名早有所聞,藏書中有一冊《清代日記匯抄》,收有他編集的《晚清二十五種日記輯錄》。《中國日記史略》1990年由上海翻譯出版公司出版,顧廷龍題簽,僅印二千冊,大概是發行渠道有問題,我也一直不知此書的出版,當在舊書店見到時,欣喜萬分。因是簽名本,開出了10元高價(原價為3.25元),雖覺得書價偏高,還是很愉快地買下了。全書六章,對唐朝以來的日記作了系統的概述,凝聚著陳先生四十多年來致力于日記學的心得。他在序中說“寓目古代日記近千種”,為此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業余時間,從事這件不求聞達的有益事業。從書后所附《引用日記簡目》來看,大都為稿本,分藏各地,覓讀不易,甘苦自知。我一度興起,想從事章士釗研究,為此跑了近一年多時間的圖書館,要看的很大一部分是日記稿本,曾去過多個有名的大學,常常不得其門而人,總算“混”進去了,又都有“土政策”。或不許復印,或不能多借,或中午閉館,未能看得盡興,當年的雄心早化為烏有。面對著像陳先生一輩的學人,我們欠缺的東西太多了。
《中國日記史略》扉頁上鈐有“陳左高”白文一方,題詞中的“展老”,我想應該是陳子展先生,二陳都在復且任教,會有交往,稱呼也對。子展先生是湖南人,雖受盡磨難,一心學術,早期的二本“近代文學史”,晚年的《詩經》、《楚辭》直解,都已成了經典名作,我卻更喜歡他的雜文和舊詩,沒出過集子,只能從舊書刊上讀到。
二、沙葉新·龍榆生·《秦淮志》
夏仁虎的《秦淮志》1989-年重刊本,以一元得自滬上地攤,放著已好幾年,沒有細讀過。今春去南京,取出帶上,薄薄的一冊,可作短途瀏覽之書。書看了大半時抬起頭來,發現后面的位置上有一張很熟悉的面孔,立刻認出是沙葉新先生。
我讀書時是一個話劇愛好者,失敬的很,記憶中已沒有一點“沙劇”的影子,對戲劇家沙先生的了解,更多地來自他的散文。他的第一部散文集《沙葉新的鼻子》,一出我就買了,看似有趣的書名,卻來自并不有趣的經歷,“文革”前沙先生寫了一篇與姚文元叫板的《審美的鼻子如何伸向德彪西》,為此受到莫須有的批判。書中有一輯談書的文章,自稱“超級書呆子”,一下子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關于買書和讀書,我和沙先生多有共同之處。沙先生還是龍榆生的晚年弟子,他寫的談《龍榆生詞學論文集》的書話,我已從報上剪下珍藏。龍氏是我關注的近代學人,因他的曲折經歷,現在少有人提及,沙先生對師門的回憶親切而生動,不久前,我收到了南京大學張暉寄贈的《龍榆生先生年譜》,這本寫得扎實老到的年譜,竟出自一位僅二十多歲的在校研究生。我與張暉通過幾次信,聞他不久將去香港讀博士,電約在南京一晤。現在,又巧遇沙先生,自然不能錯過。我起身問了一聲:“是沙先生?”他輕輕地點了下頭,在遞上名片的同時,將《秦淮志》呈上,請他在書上隨意寫些話。沙先生接過書,前前后后翻了多次,看得出,他是首次見到此書,流露出愛書人看到好書時常有的神情。他在書上的題字極快,一“筆”呵成。當我讀到“好人一生平安”的題字,非常高興,連聲道謝。
第二天在南京大學見到徐雁;徐雁平、張暉諸先生,談到車上的巧遇,我將《秦淮志》取出,大家傳看了許久。徐雁告訴我,臺灣女作家林海音(夏仁虎兒媳)的女兒夏祖麗來南京時,托人尋訪過這本《秦淮志》,終未如愿。寫此文時,找出《沙葉新的鼻寧》一書重讀,原來沙先生是南京人,他還是從南京走上文學之路的。在《月是故鄉明》一文里,抄錄了一首他填于杭州西湖的《南鄉子》,末句云:“杭縱柳長難系我,天堂——怎比金陵我故鄉。”這本《秦淮志》真應了“無巧不成書”的老話。
三、蕭致治與陳旭麓
比起孫中山研究,國內的黃興研究顯得較冷清。我先后讀過臺灣左舜生、美國薛君度的兩本黃興傳記,深為大陸沒有一本像樣的黃興傳而感到不平。年初從圖書館的書架上,看到蕭致治先生的新著《黃興評傳》,立刻借了回來,用了兩個晚上的時間,將全書通讀一過,十分滿足。此書對黃興史實、功績的評述,較左薛兩書更加詳實、精審,足為大陸學人增光。通過蕭書,我知道蕭先生另編有《黃興論集》、《領袖與群倫》兩書,即去上海圖書館查閱,該館均未人藏。章士釗與黃興關系非同尋常,我一直在收集有關資料,猜《領袖與群倫》書中會有論述章黃的文字。既然圖書館沒有,只能求之于編者,《黃興評傳》上有蕭先生的介紹,我就試著寫了一封求助的信。過去我在舊書店購得一冊蕭先生題贈陳旭麓的書,同時還買到多冊蓋有“何澤福”印章的書,據書店老板告知,這批書從何家收得。我將有蕭先生題字的一頁復印了附在佰甲。
不久,接到蕭先生的回信及《領袖與群倫》中的有關文章。我原以為蕭先生與陳何兩先生僅是治近代史的同道,其實他們有著更深的關系。在信中,蕭先生先提到了贈書:“此書為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而編,全書計741頁,58萬多字,共分:一、辛亥革命前的湖北社會;二、武昌起義的準備與勝利;三、辛亥革命后的湖北社會三卷。我分工負責第三卷的編輯工作。”可見蕭先生是此書的編者之一。又談及陳何兩先生:“陳旭麓先生解放前曾受業于姚薇元教授。解放后,我也師從姚薇元先生,他是學長。何澤福是陳旭麓的學生,也是助手,他們一同編過《宋教仁集》。陳旭麓的許多研究生都是在何協助下培養的。他是19印年前后的大學畢業生,可惜繼陳旭麓先生去世沒有幾年,就于九十年代去世了。死得過早,可惜!”我對何先生不了解,此信使我明白陳先生的藏書為什么會在何處。我讀過陳先生已出的全部著作,特別是他死后刊出的《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及《浮思錄》,見解深遠,情文并茂,最能體現他的學術思想。他也是湖南人,解放后在華東師大任教,處境一直不太順利,憑著湖南人特有的百折不撓的精神,努力著述的同時,帶出了一批學有專長的弟子,身心太疲憊,過早地離開了我們。
我現在的住處靠近華東師大,晚飯后去校園中散步,常常會想到陳旭麓先生,心中總會升起一種淡淡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