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斌武
西北生活過一段時間的人,大約總會在馬路邊聽人唱過故事。這些故事大都在日常里聽人說過。但說得確實不如唱得好聽。唱的人經常是風塵仆仆的,一副流浪漢的滄桑樣子,他們隨便靠在街道的某個角落,拉著一種四根弦的胡琴,邊拉邊唱,調子大致都差不多,故事的內容卻不大一樣,增刪因人而異。據說,《格薩爾王傳》這都世界上最長的史詩就是靠這樣的藝人傳唱下來的,而且至今仍然沒法確定它的長度,因為,研究者還在不斷地發現傳唱的“新情節”。唱的人,任憑駐足聽的或者路過的人施舍點零錢,從不計較。施舍的人在為自己付出的同情而獲得慰藉時,不會想到那些說唱者給予我們的文化施舍,更沒有想過我們這些受惠者該怎么回報。
作家紅柯應當是一個接受了“傳說”者施舍的人,他的回報是理所當然的,于是有了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一段迷人的歷史風情。
據傳說,尕司令馬仲英17歲起義帶兵打仗,在此后的五六年里,他幾乎風靡了西北的大部分地區。他所涉及的歷史人物和事件,廣泛而紛紜復雜。馬步芳、馬鴻逵、吉鴻昌,當然還有一個在小說中幾乎與馬仲英并舉的人物盛世才,還有蘇聯的布瓊尼騎兵師、坦克師。蔣介石、斯大林構成的政治背景,映襯著這一段西北的歷史。
上個世紀的初葉,交織在西北地區的這些人物和事件該怎樣界定呢。軍閥割據?軍閥混戰?這是歷史的記載。文學的講述必須是別樣的。作家史鐵生說:“歷史難免是一部御制的經典,文學要彌補它,所以去看重的是那些沉默的心靈。歷史總以時間為序,溝通空間的真實,藝術不滿足這樣的簡化,所以看這人間戲劇深處的復雜,在被普遍所遺漏的地方,去詢問獨具的心流。”
紅柯在西北的這段歷史和傳說中,詢問到了“獨具的心流”:給生命找到遼闊而自由的空間。小說中飚彪炳著青春生命的力量和激情,張揚著西部地域的人文情懷。青春、才俊、雄心、血性、智慧、勇敢、隱忍、狡詐、堅毅、犧牲、狂放、柔情,紅柯在西北的闊野上宣泄著對人類這些基本品質的贊賞。戰爭的性質變得淡遠了,而人的血性活動卻浮雕起來。可以聯想到《伊利亞特》,歷史學家的侵略戰爭論在史詩所宣揚的人類基本品質的神話表現中變得極其蒼白。或者因此,我們才可以忘卻遙遠的戰爭風云而不倦地詠嘆阿客流斯、赫克托爾、俄底修斯。人的品質和人的歷史命運,交織出史詩。而在《西去的騎手》中,引起我們關注的也已經不僅僅是歷史,而是馬仲英、盛世才這樣的生命形式。
我們不能不注意到這樣的描寫:神馬谷上空的霧氣消失了,陽光照著谷底死去的馬匹,它們都用一種奔馳的姿態與死神僵持著。這一生命意志,在小說中反復出現:青海湖的海水忽然退開,海底那些馬的枯骨也都保持著一種奔馳的態勢。逝者如斯,生者對生命意志的演繹只能更波瀾壯闊了。我們在作者提供的歷史空間里,感受到的是一種西北地區的獨特的生命形式。
小說中還較多地引用了西北歌謠“花兒”,那是一些充滿性愛的歌謠。彪悍的歷史血性浸著“花兒”,可以由此聯想到鑄劍者把鍛造著的灰紅的劍猝然浸入水中的瞬間情景。彪焊的血性騎手因此而每每像淬火的刀劍一樣,由于驟然的冷卻而閃爍著冷竣而犀利的寒光。紅柯在多方面地追求生命的激情。
自古西北多戰爭。西北應當有史詩產生,歷史卻已經錯過了機會。
西漢成就了最具有史詩氣魄的文學形式——漢賦,可惜卻種滿了浮靡的花草。司馬相如、楊雄揮霍盡了他們的才華,徒留滿紙辭藻。他們已經具有了恢宏的詩的語言,卻缺少歷史的魂魄。也許這樣的第一個偉大的詩人本該是司馬遷,魯迅贊嘆《史記》為“無韻之《離騷》”。但司馬遷世襲的史吏職業和不幸的個人遭際羈絆了他的洋溢詩情,他更癡迷于人物的傳記,更得意于“太師公曰”的歷史評判,而沒有詩情、詩語。這一文學空白,到唐代愈加蒼茫。這個時代的即使最優秀的詩人也已經被詩歌本身所迷戀。我們可以讀到“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樣的美輪美奐的詩歌境界,可以感受到“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征塵人未還”的豪情,但它們都被鑲嵌在格律的框架里了。詩歌的形式制約了內容。固然有人評價杜甫的創作為“詩史”,也只是肯定了詩人對社稷民生的關注。詩歌和歷史注定不會同流。
但這一份愿望留給了小說。史詩,已經成了評價小說的常見的概念。
這個概念用到《西去的騎手》上或許是妥貼的。作家葉廣芩曾經稱紅柯的小說為“西部地域歷史風情小說”。紅柯在歷史風情里追求史詩的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