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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末日(長篇節選)

2003-04-29 00:44:03龍志毅
山花 2003年4期

《王國末日》是作家龍志毅繼《省城軼事》、《冷暖人生》、《政界》之后的第四部長篇小說。

小說描述的事件發生于一九四五年仲秋,抗日戰爭勝利,蔣介石以赴越南受降為名,調遣滇軍重兵去越南,目的是挖空云南地方軍力。正是這時候,小說主要人物盧開云,六十軍上校團長,受軍長委派去昭通處理大煙被扣事件而離隊。

盧開云出生云南渭彝族,其父盧一夫將軍,是孫中山領導的同盟會成員,曾東渡日本習武,參加過有名的護國戰爭,是左右云南局勢的龍盧隴安家族中的重要人物。盧開云在執行公干后,按其父的旨意,順道去處理親戚之間“打冤家”事務。盧開云的大姐盧開芳是林卡土目后代吳國泰原配,有長子吳永強。盧開芳后因難產過世。兩年后,吳國泰當了金沙江對面安家上門女婿。安家是涼山地區土司,很有勢力。其妻安玉坤生了吳永剛、吳永初兩個兒子,又與巫逵埠郝砩程匾狼檣鉅怏啤N夤泰還娶了洋派學生段琴仙,生有一子吳永烈。段琴仙又與吳國泰手下的張教頭有染。一次張教頭陪同吳國泰打獵,吳國泰不明不白摔下山崖而亡,張教頭從此無影無蹤。

吳國泰之死,留下了大筆遺產。三方矛盾尖銳,劍拔弩張。馬沙特依不可一世。吳永強則要舅舅領人打過江去。盧開云在到林卡之后,又與段琴仙有了床第之歡,段琴仙也在看盧開云有何動作。

盧開云不愧睿智過人,他沉著堅毅,深思熟慮,公道行事、恩威并用。對吳永強曉以利害,壓下了他的狂燥。對段琴仙暗中照顧,又趕快抽身。對江那邊的馬沙特依,則尊重有加,獲取信任。一場一分為四的分家,分得各家滿意。一場一觸即發的“打冤家”,終于化險為夷。

處理這場矛盾,對盧開云并不是最重要的。作為一個有抱負的青年中級軍官,整日縈繞于心的是云南局勢的變幻和他自身的去留。他意識到自己正面臨大廈將傾,革命力量迅速崛起的關頭,他的弟弟盧開文已奔赴延安,去了抗日軍政大學;妹妹盧綺云在讀《反杜林論》,躲在他這位團長家里刻印革命傳單。而經過抗日戰爭洗禮的盧開云,(參加過武漢保衛站,他的上司、有名的巫褰軍張沖,曾血戰臺兒莊,讓他肅然起敬。),在中央軍與地方軍的矛盾日益尖銳,蔣介石的嫡系在向龍云為首的五華山勢力施壓,滇軍被調出全部越南之時,他深感不安,并期待有所作為。處理完家務事之后,他拜望了馬沙特依,和涼山渭異ρ結盟。當他看到馬沙特依的人馬實力之后,構想了要從這里拉起一支富有戰斗實力的渭葉游椋去保衛五華山。

“良禽擇木而棲”。回到昆明以后,他拜訪了張沖、龍云,獻了募兵之計。他同時去了東亞實業公司尹克明家,探試棄武從商的可能。他對蔣介石可能將赴越滇軍開往東北和共產黨打仗的陰謀早有警覺,毅然作出請長假的應對準備。同時,他又冒著風險,將軍統通緝的共產黨人謝靜如護送過關。

小說收束處,杜聿明在昆明動手了,盧開云持槍直奔五華山“救駕”,然而無濟于事,龍云被老蔣免職,調重慶任軍事參議院院長。盧開云目送龍云車隊遠去,感到無比失落、茫然……

這就是盧開云,一個復雜真實的人物形象。

龍志毅作為一個出生于滇東北的巫遄骷遙這部《滇中舊事》是他第一次成規模地動用關于故鄉,關于本民族的素材積累。作品中有大量豐富的史料。有相當多的篇幅,描述巫宓男慫ケ淝ê偷崳幕演變的歷史。從奢香夫人、石門坎、水西、烏撒、烏蒙土司,改土歸流到金沙江、大小涼山、西山龍門傳說,大觀樓長聯……讓人感到歷史的深邃和民族生存的艱辛與凝重。

作家保持一如既往的敘述風格,結構嚴謹,平實無華,堪稱一部用心之作。

(盧惠龍)

(十)

第二天一早,用盧開云的話來說是觀看“吳氏王國”。一行十二騎,吳永強的家丁五人盧開云的士兵五人。吳永強本想多帶一些被盧開云制止了,坐騎除盧開云是自己的其余由吳家提供。

根據吳永強的提議先看山區后看田壩和沿江峽谷。出了后門盧開云才發現原來這“吳家官寨”是“掛”在半山上的,離山頂還有三、五華里的路程。靠近山頂有一個百十來戶的大寨子,吳永強告訴盧開云說這是一個苗寨。全寨一百多戶人家全是“大花苗”,自然也全是吳家的佃戶了。吳永強說苗族有聚族而居的習慣,雖然那些矮小的茅屋一間挨一間擠得水泄不通但主人樂意。這一帶地方屬于高山區,他們習慣稱涼山,也就是高寒的意思,并非江對面的大小涼山。

腳下是一條黃泥土路,路邊有刺蓬灌木遮攔以免牲畜糟蹋土里的玉米和蕎麥。路上牛糞成堆,行人難以插足。說明耕作粗放讓大量的自然肥料浪費。

盧開云一行小小的馬隊從苗寨邊上飛馳而過,引來了一陣犬吠。等到好奇的婦女小孩們奔到寨邊觀看時,馬隊已離開寨子很遠了。盧開云忽然想到昨天歡迎隊伍前的嗩吶隊,便問吳永強是不是這個寨子的?吳永強點點回答說:

“是的,他們除了種點包谷蕎麥和洋玉糊口,就是碰到漢人的紅白喜事去吹嗩吶、做粗活,上山打打獵,日子過得很苦的。”

其實這種情況不用多問盧開云是熟悉的,他家領地上大體也是如此。苗家住山頭,渭易“肷劍漢家住田頭和街頭。這大概是“改土歸流”之后逐漸形成的格局吧?盧開云沒有專門研究過現在也沒打算去研究,就讓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識指導著自己的見聞。

他們的馬隊越過苗寨躍過山崗,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一個高山平壩,雖不能說一望無邊但至少直徑也有兩三個華里長。吳永強和盧開云并肩而行,不無得意地對他尊貴的客人說:

“舅舅,你看我家這些地方!”

盧開云并不回答,他在吃驚之余仔細觀察眼前的一切,只見平壩上全是野草和矮小的竹叢,并不生長任何糧食;草原上散放著零星羊群和牛馬。他產生了一種荒涼之感,便回頭問吳永強:

“你每年能從這塊平壩上得到什么?”

吳永強傻眼了,是呀,能得到什么?他一向以擁有這么一大片平地而自豪,但也從來沒有考慮過他這位舅舅提出的問題,每年都從這里得到什么?他回答說:

“也不稀罕從這里得到什么,每年夏天來這里跑跑馬乘乘涼,百姓平時來這里放放牛羊”他將手朝那些零星羊群一揮:“也就夠了嘛,舅舅,你老人家的看法呢?”

“你不覺得這么一大塊平地荒起在這里不浪費?”盧開云問。

“浪費?沒有想過”。吳永強回答,這是實話,他家的地盤這么大,難道還需要在這片荒地上打主意,他反問盧開云:

“舅舅覺得這片土地可以利用?”

盧開云笑笑干脆地回答:

“當然,種莊稼地勢太高,最多只能種蕎子,收成微薄不劃算。發展牲畜不行?搞一個大畜牧場養它幾百頭牛上千頭羊還有馬,這不是一個好出路?”

盧開云順口便給他外甥開了一個發展畜牧場的方案。這也不是他憑空想出來的,而是觸景生情想起了一件事:在滇南他們部隊的駐地附近有一戶擁有田土數千畝的大地主。從四十年代起大學畢業的少東家回鄉繼續家業,一“上任”便來了個大刀闊斧的家務改革。他在兩三年內將田產幾乎全部賣光,只留下百十來畝雇人耕種,與此同時在山區辦了一個畜牧場養了幾百只新疆種的綿養還養了數十頭荷蘭種乳牛,又在半坡地區繁殖水果,建設了兩百多畝規模的蘋果園。現在這些項目都已產生效益,畜牧場和水果還在不斷擴大之中。他曾經應邀到少東家的莊園作客,嘗過他園里的“黃元帥”,喝過他家荷蘭奶牛生產的牛奶。更為使他感動的是這位少東家掰著手給他算的一筆對比賬:經營畜牧業和果園的收入等于過去單純收田土租子收入的二倍半。

他很佩服這位少東家的眼光和經營本事,他曾經想過如果自己有一天解甲歸田他要走這位少東家的路子。現在面對眼前這一大片荒蕪的土地他自然地想到了滇南的所見,便作為一種設想提出來了。誰知他外甥聽了他的意見,像是聽到了《天方夜譚》中那些神奇而又荒誕的故事。

他哈哈一笑說:

“舅舅喲,何苦去勞那種神,要吃羊到苗寨去拉,要吃牛肉到回寨去買,都便宜得很哩,還要自己來養?”

盧開云聽出來了,他這位外甥完全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便也一笑說:

“我的意思不是養幾個牛羊供自己吃,你一家人包括下人們又吃得了好多?你難道就沒有想到把它作為一個大事業來經營?養出來的牛羊往昭通市場上趕甚至往四川宜賓趕。弄好了像這樣的大壩子一年能為你增加多少收入?你不妨算個賬嘛。”

吳永強不為所動,依舊不以為然地笑笑說:

“你是說做生意呀,舅舅?你老人家還不清楚?渭胰俗畈瘓通這一行道,何況是我們這樣的人家祖祖輩輩沒干過這種事!”

盧開云語塞了,不是找不到話說而是覺得說了也無用。在這方面自己也許在外面多少受了一些啟發吧?而眼前的這位土目領主的后裔,還是一個從未受過啟蒙教育的幼童。說多了也沒用,自己也說不清楚,因此他便打住了這一話題,說:

“你二天出去走走看看就明白了,不說這個哪,這一片土地到底有多少畝呀?”

吳永強張目結舌無從回答。緊跟在背后的大總管達吉上前一步,離舅甥二人半個馬頭,然后替主人回答道:

“回團長的話,當年報官府的文書只有東接哲腳家地界,西抵野那家地界這種大馬目說法。”

盧開云笑了,說:

“那你這個家怎么分呀?”

達吉立即回答道:

“對已經耕種的田土還是有說法的,那就是按租子來計算,這是祖上傳下來的領地;后來從別人手上買過來的土地就更清楚了,不僅有租谷數還有畝數。”說到這里大總管又想起還沒有說完,便又連忙補充道:“至于荒山荒坡,那就只有按一匹山,一片荒土來計算了,好在大多數荒山荒地都有名稱的。就像這個壩子叫青草壩,這是漢名。”

“原始!”盧開云心里迸出了這個一個概念。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也就不再說了。

無聲的馬隊在草坪上游蕩,像是一隊巡邏兵,不時驚起一對野雞從竹叢中飛起,鳴叫著朝對面飛去。偶爾也會驚起兔子在馬隊前直奔,似乎存心和馬隊賽跑。一種俗名叫“叫天子”的山雀,唧唧唧地鳴叫著直上云端,上到那么幾百千把米又直線下降,比直升飛機更機靈。

他們無聲地讓馬匹任意奔馳,過了好一陣大約也就走了半個小時,還沒走完這青草坪的一個半徑。吳永強一早是過了煙癮出來的,此時此刻雖然還撐得住,但要看的地方還很多,不能老在這塊地盤上留連哪。于是打破沉默對盧開云說:

“我們下半坡去吧,舅舅?”

對盧開云來說到哪里都一樣,無可無不可,他點點頭表示同意。于是在吳永強的引導下調轉了馬頭。

去半坡地區還要回到來時經過的苗寨分路往左行。到達苗寨時隨著幾聲犬吠,一群孩子奔出來擠在路邊看熱門。一個個身著麻布苗裝,好奇地擠在一起唧唧喳喳地議論著。看樣子多半都是八九歲十來歲的模樣。他們不讀書?盧開云的心里動了一下,他幾乎要勒住馬跳下來和這些娃娃拉址幾句。但他沒有,立即便取消了這種一閃而過的念頭,一揮鞭加快了速度。

他們在吳永強的引導下來到半山腰的一個凸出部,是一處可以眼觀四面的山峰。一看便知這里是不尋常的去處,峰頂有一座茅草亭子,亭內有一個石桌和四個石凳。他們下了馬來到亭中,盧開云不禁稱贊了一句:

“這地方不錯嘛,專門弄的?”

吳永強得意地回答:

“爹爹在世時建的。”

他向盧開云介紹了建亭命名的故事:吳國泰選擇這里建了亭子后也想學學城里紳士們的風雅,便請了一個先生來命名。這位先生是教私塾的,上半生走南闖北肚里也還算積了一點墨水,卻也經常不夠用。那天他站在這剛落成的亭子里足足呆了幾袋煙的工夫,才終于想起昆明大觀樓長聯的第一句:“五百里滇池奔眼底……”,便取名為“奔來峰”。意思就是站在此地舉目四顧,吳姓領地盡奔眼底。說到這里吳永強更加得意起來,他舉起右手左右一揮,說:

“舅舅,你看河這面全是我家的”。

盧開云順著他的所指看出去,只見山脈縱橫交錯,峰高壑深,梯田疊翠,坡土高懸。在坡土與梯田間稀稀落落地穿插著一些樹木,座落著一些農戶,往下從河谷直抵金沙江邊,沿河岸全是稻田,稻子已快成熟一片金黃,靠江沿岸是枝葉茂盛的青綠色植物,盧開云被告知那是甘蔗。這地方生產的紅糖是遠近聞名的。河谷一帶房舍稠密,也有茅屋但瓦房居多。這大概就是吳氏領地中的“漁米之鄉”了?望著這一片“大好河山”,他們舅甥二人和大總管達吉展開了一段談話:

“這里的田壩是什么年代開墾出來的?”

吳永強語塞,達吉回答:

“回團長的話,年深月久紓聽祖輩人相傳下來,是從乾隆皇帝管天下的年代就開始了,一代接一代搞下來才有今天的樣子。”

“那就是說‘改土歸流以后了?”

“是的,團長”。

盧開云望著河谷岸炊煙飄忽的村落又問:

“這些佃戶都是漢人,梯田是他們開墾出來的?”

還是大總管回答:

“是他們祖先開出來的,回團長的話,他們大部分是漢人,也有渭遙半山的渭葉啵壩子上的漢人多。祖上相傳‘改土歸流后這里來了不少漢人定居下來,現在這些都是他們的后代。”

盧開云哦哦了兩聲表示聽懂了但他想想又問:

“這些佃戶的生活怎么樣?”

“回團長的話”,還是達吉在回答:“你說的是壩子頭這些?當然好恰K們一年收入下來交了租子還吃不完拿到街上去賣,有的就存起來,存得起長蟲了”,他用手指指寨子中的兩幢白色瓦房:“你老人家看到了吧?就是拿石灰粉過墻的那兩戶,他們每家租的田有一百多擔,自己雇了幫工還種不完就轉租出去,每年除了上交主人家二三十擔谷,自家還有百多擔哩,這樣的戶山背后也還有好幾家。他們還多半都是當了保長甲長的,當然都是我們官家看他們還忠實又能辦事,向政府提出由政府來委任的。”

盧開云聽得很開竊,他本人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但對許多事并不清楚。這大概就叫巫逕緇嶠峁溝謀浠吧?他又回憶起小時從母親口中聽來的代代口傳:這些地方早先全是渭業奶煜攏苗家不多漢人更少,改土歸流后大量漢人涌入,回族不多也是后來的。漢人不僅懂得種莊稼還懂得做生意,所以他們生活好。渭頤繾宓淖鈾錆孟穸薊共歡得這個道理,朦朦朧朧安于貧困,也包括自己那擁有田地萬畝的外甥在內。這種變化同河對面是完全不同的。他將視線移向金沙江對岸。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邊的山比這邊的高,那邊的谷比這邊的深。一條條青綠色的或青黃色的山脈似乎都從九宵云中奔出向金沙江直瀉而下,除了稀稀落落的山林,看不到像這面那種工藝美術般的層層梯田。在那縱橫交錯直瀉而下的山脈中,緊靠金沙江邊一山橫臥,地勢陡然降低。如果那些高聳入云的群山是一把椅子,則橫臥而低矮者應是一把茶幾了。那里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黃綠色的莊稼和散散落落的村戶,居中房舍稠密之處一片白色的瓦房在陽光下特別耀眼。

戶開云指著那橫臥的矮山問:

“那是什么地方?”

“相里梁子。”吳永強和達吉幾乎異口同聲地回答。

盧開云一聽便明白了,便問:

“沙馬特依家的地盤?”

“就是”。又幾乎是兩個聲音同時回答。

吳永強指指亭子又慎重其事地說:

“這個亭子還有一個作用,就是監視對門的動靜,防止那個狗日的偷襲!”

盧開云笑了,說:

“哦,崗亭呀?怎么沒有人站崗呀?”

“是呀,怎么沒有人站崗?”

吳永強問達吉。

達吉笑笑,站起來張開嘴拉長了聲音“哦嗬……嗬”地吼叫了一聲,亭子前面約五六尺遠的灌木叢中突然鉆出來一個人,他掛一支步槍著短衫短褲,神氣活現地走上前來問大管家有何吩咐。見此情景盧開云笑了,問他:

“你怎么不在亭子里要跑到林林里頭去躲起來?”

那人回答道:

“報告長官,林林頭涼快又可以不暴露目標!”

“嗬,真是訓練有素哩,你發現了對岸什么動靜沒有?”盧開云滿有興趣地問。

“報告長官”,那人回答:“沒有大動靜,只是有一支船來回劃了好幾趟,是送人過來趕場的,今天是林歹的場期。”

盧開云這才注意到層層梯田的山腳,離大村莊不遠有兩排房子沿江而立,他指著問:

“那就是林歹?”

吳永強連忙回答:

“那就是林歹場,每七天一場兩邊的人都到那里來趕場,賭錢、喝酒、買東西。遠遠近近的商人小販也趕來賣鹽巴布匹購買各種山貨土產品。”

盧開云現在對此不感興趣,他望著那個值班人鼓勵地說:

“你很盡責,看得很仔細嘛,你主人家會獎賞你的,回去值班吧!”

他竟然給不屬自己管的人下達了命令,也許是習慣使然吧?更重要的是他現在的興趣是在沙馬和他外甥兩家的冤家械斗上,還沒動身前他便從父親口中得知兩家人最近為二太太安玉坤打了冤家。昨天晚上段琴仙又再三再四地向他提起這件事,但那不是談這些事的氣氛,他根本沒注意聽。現在應該聽一聽了,再不聽個分明,怎么主持分家呢?于是他打發走了站崗的家丁回頭對吳永強問道:

“你們和沙馬家的糾紛還沒解決?”

一聽盧開云發問吳永強便激動起來了,甚至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沙馬特依欺侮我,我差一點丟了性命!現在他放出風來,要踏平林卡活捉吳永強!還請舅舅為我報仇!”

盧開云笑笑,問:

“怎么報仇呢?”

吳永強激動地說:

“火燒相里,活捉沙馬特依,拿他來抽掉腳筋當奴才!”

盧開云覺得這位外甥幼稚可笑,但也不便說他什么,卻想聽聽他們那次械斗的情況,便問道:

“你們不是打過了嗎,勝負如何呀?”

吳永強依然處于激動之中,回答說:

“有勝有負,勝的是把那個不要臉的抓回來了,負的是我們被人家趕過河來還死了人。我也只差一點點就完蛋哪,這個仇不報我就不是林卡家的子孫!”

盧開云見吳永強很激動,便問他有什么打算,吳永強說:

“就是請舅舅幫我報仇!”

盧開云笑道:

“要我帶隊伍去打相里?”

吳永強作了肯定的回答。盧開云說:

“你沒看見?我只帶了一個班哩。”

吳永強說:

“一個班也不見緊,他見到你去了肯定不敢打的,我們暗中準備人馬埋伏在背后,等他出來見你,在沒有防備的時候,我們乘勢包圍來它一個突然襲擊!”

盧開云聽了哈哈大笑:

“要我給你當誘餌?”

吳永強嘿嘿地笑著不知怎么回答,盧開云卻從吳永強的話中悟出了一點道理。“他見到你肯定不敢打的”,也許這正好是沙馬特依的心理狀態?何不利用這種心理狀態做文章?心戰勝于實戰!但他沒有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卻懷著很大的興趣問吳永強:

“你們那一仗就是在對面那個相里梁子上打的?說來聽聽。”

吳永強見舅舅要聽他打仗的事,立即由激動變成了興奮。雖然他剛才說那次械斗有勝有負,但臨到要具體敘述時卻一下子變成了像是一個得勝的將軍,對人描繪他親自指揮的一次重大戰役。可謂慷慨激昂,唾沫橫飛,“那抵得上一次‘國戰,舅舅!”

盧開云笑笑:

“國戰?就是說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像抗日戰爭?像滇軍在臺兒莊與日軍的大戰?你先不要這么比了,談實在的吧。”

吳永強嘿嘿一笑,說:

“我是形容這場戰斗的激烈”,他有些煞不住還想再形容幾句,但一時找不到形容詞只好說:

“就按舅舅說的,我把那回打仗的詳細經過向舅舅報告。”

下面就是吳永強敘述的他和沙馬特依械斗的詳細經過:

還是那個不要臉的安玉坤惹出來的。她和沙馬特依是舅表兄妹,按渭業墓婢鼐司聳侵道的,但我爹到他家去上門了呀,而且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哪,哪曉得我爹死了尸骨未寒她就和沙馬暗中勾扯上了。

那天完全是事先預謀好了的,她只騎一匹馬帶一個貼身丫頭去林歹場,沙馬特依事先準備好了一條船,親自帶五十個槍手一陣風樣的來到張家茶館把她搶過河去。實際上哪里是搶,是裝出來的!還假巴意思的叫一個大漢一把將她用“察瓦爾”(披風)裹起扛在肩上就朝船上跑。他沙馬特依就站在船頭上接應。因為兩個娃娃那天來不及跟去,就把貼身丫頭林英留下照顧,還玩了一個假把戲,叫林英躲在茶館背后的豬圈里,直等到我們的隊伍趕到她才哭哭涕涕的出來。戲還演得真象哩!

她安玉坤過河去了,我們思量她最大的心事就是想方設法把兩個娃娃弄過河去。要不然,那一份產業她得不到!既然是這樣,我們也就來它個將計就計,她的兩個娃娃有兩個保姆,安玉坤對她們不信任。她最信得過的就是貼身丫頭林英,是她從娘家帶過來的。過來的時候才十二三歲,現在二十六七歲了,還沒有給她指配男人。大管家達吉老爹有一個勤備兵叫哈吉的暗中和林英相好,達吉老爹早已看在眼里沒有說話,心想這回可以有用場哪。他們來和我如此這般商量了一番,我們就決定把林英指配給這個小伙子哈吉,并且很快給他們辦了喜事。他們當然是心滿意足,感恩戴德。叫他們干什么都會拼命去干了,這是第一步。

然后我們就給林英做工作,她不是說她家主人是被沙馬搶過河去的?我們就對她說,我們要把你主人家從沙馬特依手中搶回來,你要配合出力氣做事情。林英當然滿口應承,表示主人家叫她做什么她就干什么。達吉老爹就和她商量提出來一個辦法:林英的丈夫哈吉認識沙馬家的一個小隊長,他家住在沙馬家官寨的大門外面,老婆在官寨上房當差,給主人家洗衣掃地經常出入無阻。達吉便如此這般定下了一個計謀,然后就由這兩口子出面按著計謀的路子辦。

第一個趕場天哈吉到林卡街上找到這個小隊長拉他到酒店喝酒吃飯,自然是哈吉請客了。酒足飯飽之后,哈吉悄聲對小隊長說請他帶個口信給二太太,這邊有人可以暗自將兩個小少爺送過河去讓他們母子團圓。但是這是拿生命做交易,弄不好全家性命都保不住,所以要請二太太給點賞錢。給多少怎么送兩個小少爺過河,由一個叫林英的丫頭配合行動。哈吉對那個小隊長說你只要向二太太提起林英她就會放心的。這種事做好了是會在主人面前立功討賞的,小隊長當場便表示回去商量,下個趕場天回話。

等到第二個趕場天,哈吉帶著他婆娘林英到那個小酒店去和小隊長見面聽他的消息,他沒有對小隊長說林英已是他婆娘,只說是二太太的陪嫁丫頭。小隊長帶來了好消息,他婆娘將這件事悄悄地向二太太說了,二太太很高興,表示只要能把兩個小少爺送過河去她出多少賞錢都行。他們便商量讓林英偷個空悄悄地隨著小隊長過河來就在小隊長家頭見她,最好叫那兩個送少爺過河的男人也一起來,仔細商量辦法領取賞錢。小隊長還再三叮囑絕不能走漏風聲讓別的人知道。并順便告訴他倆今后見了安玉坤不能再叫二太太了,要叫太太也就說要把那個“二”字去掉。這是第二步。這一步做完就萬事俱備只等東風了。我們就來仔細策劃下一步的行動。

我們集中了兩百人的隊伍,每人一條槍兩百發子彈,只說是練習,在官寨外操練了兩天。這種操練平時都是有的,不會引起特別注意。同時就由哈吉帶口信給安玉坤定在那天一大早天蒙蒙亮時林英帶人來會她,當面商談送兩個小少爺過河的辦法和條件。他們還蒙在鼓里一切都相信不疑了。

那天晚上我們準備了五條木船由我親自帶隊偷渡過河,木船留在岸邊由達吉老爹押守接應,他年紀大了到相里官寨要爬十多里的坡還要小跑他受不了。

我們的隊伍爬到相里沙馬家官寨門外埋伏起來,便叫林英和一個男人按預約去那個小隊長家見安玉坤。另外還去了三個人帶手槍跟在后面不進屋。順便說一句林英的男人哈吉我們沒有讓他走,‘防人之心不可無嘛,萬一臨時他兩口子變臉反叛事情就糟了。我們要他和達吉大管家一起留在江邊守船接應。看他的臉色他不高興但不敢吭氣。

林英他們來到小隊長家時,安玉坤早已如約等候在那里了。林英對她說。

“三小姐,大少爺叫我們來接你回去!”

林英是她的陪嫁丫頭,從來就是這么叫她的。她一聽話頭不對便瞪起兩只眼睛看著林英,還來不及說話,跟去的那個男人朝門外一招手,三個槍手便一擁而入先拿下小隊長然后說一聲“對不起太太”,便將安玉坤的手腳捆了用麻袋一套扛在肩上就朝隊伍埋伏的方向跑。但是他們忽略了小隊長的那個婆娘,一見事頭不對她便悄悄地溜出去在大門口大喊大叫:

“林卡家的隊伍來了,把太太抬走嘍,快起來追嘍!”

我們的那幾個人沉不住氣,有人就給了她一槍當場放翻,一聲喊一聲槍驚動了沙馬家官寨。雖然人是搶過來了但偷襲官寨殺他個防而不備的打算落空了。一場像‘國戰那樣激烈的戰斗打響了。

那時天已經大亮,我們隊伍是十人一個班,上班設五個隊長每個隊長管四個班由我直接指揮隊長。我當即下令一、二兩隊從正面進攻,三、四兩隊左右包抄,五隊作預備跟著我在大門外一個土坡坡上。他們打得很勇敢,中間的一路很快便打到官寨中間了,左右包抄的兩隊也封鎖了逃路。沒有料到的是對方早有準備,火炮很猛烈,我們的人很快便倒下了幾個。大家打得眼紅起來,發起猛攻直插沙馬特依的上房。為了給打死的弟兄報仇,紅了眼的兄弟們是見人就殺見狗就砍,決心要殺他個雞犬不留。

那曉得這一下把對方寨子頭的男女老幼一起引出來了。特別是發現有女人被殺,這是渭掖蛟┘也輝市淼模在憤怒之下他們像出洞的螞蟻一樣密密麻麻只顧往外沖,手頭拿著砍柴刀、鐮刀、菜刀、木棍,呼吼翻天大喊大叫,為槍手們打前鋒。我們的隊伍是帶著兩挺機槍去的,看到那個陣勢便掃了它一排子彈,放翻了十多個人。他們不但不怕,反而更大聲地吼叫著沖了過來,一排排槍手跟在后面子彈像下雨一樣潑過來。我們的隊伍撐不住便邊打邊朝后退,左右包抄的兩隊也加入了進來扭成一團打得天黃地綠,難舍難分。

我們的隊伍終于被逼出官寨大門,退到了我所在的小土坡上。幾個隊長圍著我都說這個仗不能打了,“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就先放過你沙馬特依這一回吧!于是我大聲向五個隊長下命令:

“撤退!”

“當然不是烏合之眾的亂跑,我命令作預備隊的第五隊斷后,其余四個隊兩個隊在我前面兩個隊在我后面的向江邊撤退。

“我是騎在馬上的便成了敵人的目標。子彈都朝我身上打,嗖一聲帽子被打落了擦破了一點頭皮,現在還有一小塊疤哩。舅舅你看”……吳永強低下頭指了指頭上小指姆大的一塊疤痕給盧開云看,然后繼續敘述……。

“一隊隊長是一個勇敢、精干的渭倚』鎰印K一看勢頭不對,連忙從地上拾起帽子戴在他的頭上,又一把將我扶下馬來邊走邊和我交換外衣。他穿上我的外衣后要我快走,他一翻身上了馬指揮著隊伍邊打邊退。他成了我的替身也成了敵人集中射擊的目標。當隊伍退到山崖邊上要下坡時,他一連中了幾槍從馬上滾下來倒掛在崖邊的蓬刺叢叢里頭。那是一堵懸崖,當時在槍林彈雨中根本無法把他的尸體搶回來。后來沙馬特依這個狗雜種派人日夜守在那里不準收尸。那地方很顯眼在林歹街上也看得見,他是有意讓他的尸體在那里示眾,顯示他的勝利。這一口氣怎么吞得下去!再說一隊隊長是替我死的,才二十多歲哩留下了孤兒寡婦,一想起來就寒心。報不了這個仇就不是林卡家的子孫!”

說到這里吳永強停住了。他的故事似乎已經說完,后來的結局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他拉著隊伍狼狽逃到江邊,奔上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五艘木船,依然是邊打邊劃,帶著唯一的戰利品是仍然被捆綁著的安玉坤。十多個林卡家的槍手卻永遠躺在了相里家的土地上。

但是也有局外人想像不到的,那就是作為這場械斗的進攻方的總指揮吳永強的狼狽象。眾人皆知他是一個大煙客,一口氣不抽個半兩一兩的過不了癮。那天他們是雞叫三更過河的。為了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指揮戰斗,出發前他足足抽了一兩多煙膏。前半段時間精力還算充沛,到了狼狽逃路特別是“替身”裁下馬以后,連嚇帶累他早已拖不動腳步。幾個壯丁又扶又背才逃到了江邊的船上。

這些他當然沒有向他舅舅敘說,盧開云也沒問,只是有趣地聽著這個林卡家繼承人、他親外甥的敘述。

吳永強今天領他舅舅出來繞了這么一個圈子,又坐下來指著對岸的相里梁子敘述他和沙馬特依的戰斗經過,其目的一是讓盧開云看看他家的“大好河山”,二是讓盧開云表態,替他報仇。談了這么一大半天,談得唾沫橫飛連煙癮也快發了卻不見盧開云表態,這是怎么回事呢?他急了,便說:

“舅舅,沙馬特依這么欺侮我,我老人家可要為我作主喲!”

盧開云笑笑:

“怎么還要打?”

吳永強干脆地回答:

“就看舅舅的了。”他一不做二不休便把心頭想的全說了出來:“假設舅舅帶來的這個班參加打頭陣,我們再組織二百人隨后跟進,不活捉他沙馬特依才怪哩!”

這是他第二次重復他的報仇設想了。盧開云明白是要讓他來參與他兩家的械斗。所謂一口一聲“舅舅替我作主”原來就是這個意思,心里未免生氣但卻哈哈大笑,笑過之后嚴肅地說:

“我帶來的士兵是國家的現役軍人不是我盧某人的家丁,讓他們參加私人打冤家回去我怎么向上級交待?”

吳永強失望了,天天等你來等出這么一個結果!他低著頭不再開口。看你怎么辦吧。

盧開云看出了他的心情,開導地說:

“不要再打了,冤家宜解不宜結!”

吳永強看了他舅舅一眼,無可奈何地說:

“除非他沙馬特依過河來給我‘牽羊遞酒。”

盧開云看著這位煙容滿面的外甥,打敗了還這么驕傲憑什么?憑你是我盧家的至親還是憑你的本事?但他說出來的卻是:

“沙馬特依算是你的長輩吧?你要他跪在你面前行牽羊遞酒禮?合適嗎?

吳永強又是一陣無可奈何的情緒涌上心頭,問道:

“舅舅說怎么辦好?”

盧開云沒有正面回答,想了想:

“安玉坤現在哪里?”

“在家頭呀”,吳永強說:“她過得自在喲都長胖哪!”

“我怎么沒見她出來?”

盧開云問。

“不叫她她敢出來?再說她還有什么臉面來見舅舅呢。”

盧開云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不再多問什么,卻將目光投向江邊的林歹場。

那里是灰蒙蒙一長條瓦房,約有幾百公尺長,街旁有一個小小的廣場,大概是牛馬集市,同一般場壩差不多。離街約五十公尺便是金沙江,江上有一里左右的平緩江面,正是過船擺渡的好地方。林歹街選建在這里是十分正確的。他丟開剛才的話題回頭問吳永強:

“這個街開場多少年了?”

吳永強回答不出來便扭過頭去看達吉大管家。達吉會意立即代替主人回答:

“回稟團長,這是前一個朝代光緒年間的事嘍。那時林歹還是一個荒壩壩,每隔七天隔河對岸兩邊的人到這里來交換一點東西:糧食、鹽巴、布匹、馬羊、雞和雞蛋。互交互換,用制錢銀子補差價,也有完全用銀子來買牲畜的。

“那時是在大少爺的爺爺手上,他老人家跑的地方多有見識,就把那塊地白拿出來招人來蓋房子由他子孫永遠使用,地皮還是歸主人家。不到兩三年就蓋起了三四十戶人家,以后陸陸續續二三十年的功夫成了眼前這個樣子,一條街兩百多戶將近一千口人!”

“都是外地來的漢人?”盧開云問。

“絕大多數嘍”,達吉說:“我們渭也幌不蹲鏨意,離不開生意人又還看不起生意人!現在對他們就是收稅,由林卡官寨派人在那里收,收的稅每年給政府交一部分剩下的歸官寨。”

盧開云聽得很有興趣,他看看林歹那兩排灰蒙蒙的瓦房,本想驅馬去看看,但看看表已十二點半鐘便只好作罷,率領一行人驅馬回府。

(長篇小說《王國末日》近期將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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