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自立
1、樹的行走
樹的行走是我們看不見的,但是樹是在行走。比如說,你和朋友們一大早從村里出發(fā),走六十里土路走到縣城,而樹,早你到達。她已經(jīng)站在那里向你翹首以待了。于是,你或許會問,是哪一棵樹在行走?是離我們村最近的一棵還是離縣城最近的一棵?如果是前一棵樹,那么,是樹在行走;如果是離縣城最近的一棵,如何可以說她行走過?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樹的行走方式如何?這是問題的關(guān)鍵。樹是不能行走的——我們通常是這樣估價的,但是我們的看法和樹的看法應(yīng)該是不一樣的,就是說,她們在走和不走之間走,或者說不走。具體而言,我看見的樹的行走很實際的也很神奇。樹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就開始她們一天的行走了。她們將自己的枝蔓向另一棵樹的枝蔓延伸過去,將自身的樹葉那綠色的精靈傳遞到第二棵樹上。再從第二棵傳遞到第三棵,第四棵,依此類推。于是,樹在一片極為漫長的所謂的樹道中悄悄地開始她們的行走。通常這樣的行走是不分日夜不分陰晴不分季節(jié)的。樹的行走沒有停頓沒有間歇沒有完結(jié)。風(fēng)在樹冠上引導(dǎo)著她們的方向感——。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方向感——,和我們?nèi)祟惖姆较蚋胁豢赏斩Z,因為,這個方向和那個方向,對于樹來說好像并不會改變什么。是的,樹的行走是在風(fēng)的行走中兩兩同時完成的。當(dāng)然,這并不是說風(fēng)的行走和樹的行走是一致的。不,我是說,風(fēng)的行走在促進樹的行走。我甚至看見白楊樹在行走當(dāng)中的眼睛。那是一種鑲嵌在樹干上的眼睛??梢哉f是鑲嵌在一棵樹周身上下的眼睛。樹的眼睛和我們的視線有時對撞,有時分開來。樹在我們的行走中行走。于是,她們看見我和我的朋友??匆娢液退蛘哒f是他和我。我,是樹的性別。所以我沒有性別。我在男男女女的精神和身體里隱藏而運動,在一個極為巧妙的時間里,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消失在單純的樹上。一個上樹的孩子,就永遠停留在那里。我們的運動是奇特的。我們只能或者運動?;蛘咄V?,和樹的既運動又停止的行走異類并存。這就是說,樹的眼睛在看待行走中人的時候,是好奇的,是不解的。她們將她們的眼睛留在風(fēng)中。風(fēng)的旁邊是田野。是小麥和高粱還有谷子。眼睛和糧食之間的關(guān)系是我們?nèi)祟惪粗械囊彩强粗氐囊环N關(guān)系——。而樹,總是遠離那些小麥和谷物。并不是說她們的眼睛是無視這些糧食的,而是說,她們現(xiàn)在正在注視我和我的朋友們的行走以及我們行走的方向。我們在疲倦的時候聽見風(fēng)聲大作,將白楊樹的許許多多的樹干撼動。但是這些在風(fēng)中以行走的方式迎接和躲避秋風(fēng)的樹,是在隱隱和風(fēng)聲應(yīng)和。這是一種樹的音樂。是樹在行走的時候發(fā)出的特別的聲響。在樹的歌聲里我們也會迎風(fēng)而叫。我們的聲音隨著風(fēng)的傳遞在天地之間在人的頭上呼呼作響。綠色行云流水般直撲向前。樹和每一棵樹的行走是一樣的也是不一樣的。我可以靠在任何一棵樹下休息。因為,這棵樹也在休息。但是在這棵樹的樹冠上方,在我的頭上,樹們正呼嘯而去追趕著云和云的孩子們?,F(xiàn)在,樹干停下來就和我一樣疲倦。當(dāng)我勉強再次挪動腳步的時候,樹在風(fēng)中,風(fēng)在樹上,野馬般奔馳而去。于是這棵樹已經(jīng)不是那棵樹,樹樹有別而又樹樹一樣地奔馳。我看見樹的行走沒有樹的奔跑來得更加壯觀。樹的奔跑首先是一種變形,繼而是一種靈變,樹像神,像仙,像鬼怪。綠色變成了灰色,黃色和黑色。樹葉幾片,掉在了土路上。我拾起一方綠葉。葉子在我的手上顫動。樹葉上傳來一種時間和空間的氣味,好像是一種開世以前的氣味。葉子的透明和半透明的質(zhì)地映照著我,我是葉子的一個靈像嗎?不,我是葉子的一個鬼魂。我扔掉了葉子和鬼魂,抑或是葉子把我扔掉了。其實,樹的行走是由樹的根系早在幾萬年以前就醞釀成熟了,她們在各種顏色的土壤中編織了這個計劃,說是要在人類出生之前就開始她們遍布世界的行走。根系的圖案中就有樹之行走的各種方向——;而這種方向,是一種近乎于人類繁復(fù)計算也計算不出來的一種意圖。我們在山川原野上,在高峰低谷中,在一毛不拔的沙漠和遍地綠秀的草原上,都可以感覺到這樣的一種意圖的實現(xiàn),但是我們說不出來這種意圖的真正起因。樹是沉默不語的。她們的語言我們無望發(fā)覺和體驗。樹的意圖的透露,是在一個極為安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在一個神秘的“樹之第一次根系大會”上完成的,綠色精靈們曾經(jīng)為此而爭吵過。因為究竟向人類透露什么!是問題的關(guān)鍵。我曾一度潛入樹的第七維世界(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我的前身我的前身的前身的前身負命前往。)在那里,樹們七嘴八舌為樹的未來發(fā)言。那是一個后來被我們看中的灰色樹干和綠色樹葉以及紅色花朵組成的混合色交響發(fā)言的局面。樹的發(fā)言擇樹種的不同而定。我迄今還為生長在一株湖邊上的梧桐樹的發(fā)言而感動。她說,人樹要一起生長……沒有人可以破譯樹的根系盤纏交錯彎曲而筆直的意志,哪怕有時候水偶然會啟迪這樣的謎。一般來說,樹在人類的面前沉默。她們的意志在風(fēng)中也還是沉默的,也許是我們聽不到看不出聞不見,只有觸摸。我觸摸了樹干。我觸摸了樹葉和果子——。一些簡直就是精神的所在。在我們看見的樹道中,在我們一度看見的廣峁的大森林里,樹和樹也在接觸——。我所說的樹的行走,就是由一種所謂的大面積的接觸來加以完成的。她們在行走中做愛。她們的做愛和我們的不同。接觸是她們的美德而不像我們帶來罪過。人類無望企及她們的接觸。是由于她們在龐大的綠蔭里做愛而發(fā)出風(fēng)的味道。從那以后不知過了幾千幾萬年,樹,有了后代。誰是樹的真正的祖先呢!于是樹林或者說森林出現(xiàn)了。樹的兒子和女兒們占據(jù)了我們的土地,不!他們的土地。他們和恐龍相處但不接觸嗎?樹林的出現(xiàn)讓我愕然。因為我看到樹林像恐龍一樣在悄悄地移動著從東到西,從北到南,從地上到天上。樹冠的移動在樹干的微笑中開始。樹冠和云有時候也接觸,也做愛。愛是何物?樹和云的愛,是何物?無人過問也無人知曉。至于她們將我的十七歲和七十歲的愛置于何地,更是無足輕重的事情。她們上及天,下及地,左及海洋,右及山嶺,身及風(fēng)而靈及氣……都是我等無法知曉的謎。而根系大全帶來的根戲的上演更是我們無以望其項背的事情。樹的行走在行走中傳出大面積的物質(zhì)氣息,她龐大厚實迎面向我撲來將我摧折的,卻是一種精神。我只能和一棵幾乎不能長大的小樹交談。我說,“你還要走下去嗎?”她微笑著,搖動著她的枝椏。在一個被我忽視的瞬間,再看這棵小樹,她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隨樹群而去。她的身后留下一片金色的麥田。我奔過去。我要追趕她。我發(fā)現(xiàn)了什么。這個發(fā)現(xiàn)就是,樹的行走不是向前也不是朝后。她們是在大千世界里循環(huán)往復(fù)而自得其律。
2、樹變成我
那棵榕樹豎立在大漠上。她,就是那棵榕樹。她否認和我在樹木的競走中發(fā)生過任何關(guān)系。她的走向和特征證實了她的以前就是現(xiàn)在。因為她沒有須臾離開過這塊后來成長為麥田的中心位置。這塊麥地和其它的莊稼地毗鄰,但是只有麥地的中心有樹,其他田地上都是莊稼,有各種各樣的莊稼,只是沒有樹。樹都被安置在地頭形成濃密的樹道。我們穿行其中,是接收“樹靈”的最好方式。那么,我們?nèi)绾谓邮漳强锚毩⒂谵r(nóng)田中的樹之靈慧呢?樹的精神何在?那些沒有樹或者被人砍掉了靈魂的樹和被樹砍掉了靈魂的人的獨立的存在和樹的消失有無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呢?那些也許隱藏在谷物小麥和大豆中的樹的影子是樹的隱身嗎?我一度在鋤草的時候看見大豆的葉子在刀光鋤影中跳舞的景象,一些被砍掉的綠葉碎落于土,又紛紛揚起,在一個無人注視的豆花之下。所有的豆花在跳舞中被修剪被塑像和被收獲都是為了實體而非影子,但是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我看見麥收的季節(jié)麥子被打捆以后的困境,她們疏遠了麥田和樹賴以扎根的土地而變成人們倉庫中的囚人。一粒金色的麥子的麥芒在自呈鋒利的刀面精神的時候,保留著他最后的一點抵抗。我是將麥子收羅在我的心中繼而轉(zhuǎn)變成為我自身之一部分靈魂的世上極少數(shù)的人中的一個。哪怕麥田有時候會被灌水種上水稻。水的鏡面上一樣呈現(xiàn)樹和莊稼的倒影,就像麥子被倒拿在收獲者的腰上,他們在樹的旁邊彳亍而過;他們就成為麥子和水稻的倒影。收獲將大地打造成為大地的一種痕跡,是的,是一種痕跡。而這樣的痕跡是由四季的節(jié)奏輪番展開的,加上風(fēng),特別是秋風(fēng)。冬季過去以后,雪,就成為了痕跡;夏季的雨在秋天被人懷念的時候,雨,就成為痕跡,等等。只有樹下躲雨的人,才是痕跡的痕跡的痕跡,她們是不會消失,或者說是不會永遠消失的,除非雨,代替了人和樹對話,成為一新痕舊傷。我是見過雨和樹對話的,尤其是和那棵獨立在麥田中的樹。雨說,她和所有的樹和花和蟲子和野獸和家畜和屋檐和籬笆和墻和窗扉和院落……對話。那是一種如何百態(tài)紛呈的景觀啊!還有,我們在風(fēng)刮過云天的時候,看見云的一部分被掛在樹上,而雨,竟然極其突然地撒落在人們的面前。雨打濕了樹干,使得樹的身體和樹的精神為之一爽。樹和樹的對話展現(xiàn)在我的不知不覺當(dāng)中沒有拙劣的文字,這一點無須多言——但是,這樣的判斷是錯誤的。不要因為樹的消失就說樹的死亡吧!她們還在,在任何看得出聽得見她們的地方??偠灾F(xiàn)在,此時此地,只有她一棵樹。這是一個奇觀。在這里,一顆不落的太陽日日照在她的頭上。人群在她的腳下匍匐而過她簡直沒有什么感覺,除非是我在她的身邊彷徨而低吟淺唱。我在唱些啥呢?也許,我是在唱榕樹之歌。但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樹之所慮人之所憂。樹,她這棵樹,何時豎立于此?我不知道;她的到來是樹的命運還是土地的賜予,我不知道;是誰將她和樹群隔離開來,我不知道……在這塊昨天的荒漠今天的麥地上,在一塊向上微微攀升的斜坡上,周邊的土質(zhì)好像被誰破壞了沒有任何莊稼可以生長,只有她孤零零地與日月相隨。在人們夏鋤中耕或者秋收的時節(jié),她似乎和人類有過某種程度的接觸但是實際上她就是她,我們就是我們——樹,就是樹——而人,就是人——我們的溝通是極為有限的,是的,她和這樣的人類的節(jié)日(甚至災(zāi)難)無關(guān)。之所以說是一種人類的節(jié)日,我是指我特有的孤獨。我的孤獨是和我認識的女孩子的遭遇聯(lián)系在一起的。她的離去證明了我會轉(zhuǎn)回到我的孤獨中去。這樣我和榕樹的對話就成為我的一種誰也無法理解的樹的語言。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懂得樹的語言的。也許是在終日和她的相隨當(dāng)中得到的啟示吧!我曾經(jīng)問她何以會脫離樹群而孤獨一人滯留在這塊田地上;問她如何打發(fā)她的日日夜夜;問她如何學(xué)會了經(jīng)天地久的沉默……樹的枝椏在搖動天的盡頭。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這時候同時出現(xiàn)在天際。麥田在悄然隱去他們的身影。那塊斜坡呈現(xiàn)向上升起的姿態(tài),是向月亮升起的。于是,在樹的世界里也有了夜景。不同于淡綠色的麥田襯托的黃土高坡,現(xiàn)在,時間給榕樹一個隱隱約約的碎銀般的亮色,這樣的顏色是由亮度而不是由顏色組成的。夜很靜也很喧囂,我是說,在她一個人單獨抵抗那種孤寂的時候,我是會準時來到她的身邊的。她在月光下已經(jīng)搖動其身將她兜攬的風(fēng)吹到我的面前。那是一種特殊的風(fēng),是她的身體延伸。在我們的不長的對話中,我的孤獨和她的孤獨已經(jīng)結(jié)成一體。為了體會她的綠蔭如冠的憂傷,我請求她給我一個樹的位置,讓我在土地上深入我的根,再讓土地中的血液流入我的身體。我的四肢。我的大腦。是的,她很快就同意了。她慢慢地從樹的身體中開始自我擺脫。先是將她的根系像花朵一樣從土地的不深不淺處神奇地升起,升起。她的下體也就是她的根部逐漸像我的裙衫一樣呈現(xiàn)一種淡淡的灰銀色。她的筆直的樹干在月光的輝映下裝扮成我的微然隆起的胸部……而我的神態(tài)在綠葉扶蘇的嬌媚狀態(tài)中根入大地而枝繁葉茂。這是怎樣的一種枝繁葉茂啊!是的,我們互相交換了位置,交換了心靈和全部的體貌。我們的對話竟是如此的合拍,如此的協(xié)美。“是的,她離開了。”我對她說,“像我的那些樹友。”她說?!八齻?yōu)槭裁匆x開你?”“是為了行走?是為了單純的行走嗎?”“行走又是為了什么?”為了去遠方……“遠方?”“是的。遠方?!薄酉聛淼氖虑槭俏覀兏髯缘捏w驗。樹如何面對月光和人如何面對月光;樹變成的人和人變成的樹,如何面對月光;人的氣息和樹的氣息如何抵達上天,又如何回轉(zhuǎn)到大地;樹的情感和人的情感如何用人的幻想和枝葉的想象力布構(gòu)成為人之樹和樹之人的實在的或許是虛構(gòu)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可以分開又不可以分開的,等等?!澳悻F(xiàn)在可以像我一樣走動起來了。”我對她說。“好啊!”她回答。是的,今天,或許是在明天才可以告訴你的一個神秘的日子里,我看見樹在行走,是和我們?nèi)祟惖男凶咭粯拥男凶撸皇悄欠N所謂的我前此說過的樹的行走,樹的特殊的行走。她懷著我的身心在這塊小小的土坡上行走;繼而她走下土坡,來到廣袤的田野上,她走進麥田像我們的兄弟姊妹一樣走進了麥田,雖然未拿鐮刀。而我卻遠望她的去一如等待她的來。因為,我現(xiàn)在也是一棵樹,一棵一動不動的樹,我只是用我的無盡的枝椏,用我的一脈樹魂觸及她的背影和背影的背影。她在回眸,在微笑?!澳銜貋韱帷?”我向她高聲叫道。“不——!……”她在遠方回答。她走出田間上的一道風(fēng)景線。她聲浪渺茫地回復(fù)我。這時,一只不知名的大鳥飛來,用她龐大的身影將我們兩人完全遮蔽起來。于是,一種還原的游戲在一個瞬間里完成。這時天將放曉。夜晚的奇跡在收斂,在隱退,甚至消失。我們的對位和交換變得無足輕重。是她還是我,這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題。在日后非常長久的日子里,我一如既往每每看見樹的孤苦就會走到她的身邊,坐下,與她相伴。她的枝椏像女孩子的長臂向后退縮。日光在我們頭上撒播金鱗。農(nóng)人伴著落日的余暉而去。一個孩子,可能是永遠的孩子,在吹笛子。
3、樹上星光燦爛
進入城市的樹和樹已經(jīng)開始分布在城區(qū)的不同角落,當(dāng)然也包括赫然豎立在城市的主要干道上。在一個并非如此重要的夜晚,我走到護城河岸——那段城墻早已名存實亡——來看一棵和我在農(nóng)村見到的榕樹很不相同的樹,我可以叫她做法國梧桐——那是我在西歐的一國見過的沒有開花的梧桐——她們同樣植在湖邊,排成長長的幾行。她的枝椏和花朵一如果實向天呈現(xiàn),其狀如掌。天邊,湖的對岸有一座大山,云飄飄,雪皚皚。今天,這棵樹漠然地沒有任何預(yù)設(shè)地來到這個城市,她的位置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她的出現(xiàn)使我要想到樹的版圖之遼遠。我沒有追究我何以會和她在異地匯合,樹是另一棵而我是同一個。我真的只是我自己嗎?我一次次來到她的身邊,企圖向她說些什么,但又欲言而止。只有一次例外。那天天已擦黑,我照例走到她的身邊,這時候,一個小小的奇跡發(fā)生了。在安靜的城市不算寬闊的街道上,在她的身邊,我突然聽見她的笑聲,那帶動樹的全身枝葉顫動的笑聲。她的笑聲和許多樹里樹外的笑聲聯(lián)在一塊,很有此起彼伏之勢,這一處的笑聲向那一處傳遞,而那一處也在向這一處傳遞,笑聲是女生的笑也有男生的笑,有孩子的笑,也有老人的笑。這些笑聲是如此的真實和擲地有聲,有如大磬奏鳴,使天上產(chǎn)生回音。這樣的笑簡直就是星光燦爛。是星光籍樹冠和樹的綠色枝葉在夜空彌漫開來,遍布在城市的上空。星光在笑,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受!然后,這樣的笑聲和城市萬家燈火的窗扉和門戶碰撞和融合,進入家庭和孩子們的笑(其中也有小孩子的哭聲和狗吠)匯成一片。在這樣的笑聲里,樹和星光的笑埋在人聲鼎沸中是可以加以分辨的,也就是說我可以在星星的萬千笑聲里聽出她的笑聲。這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就像人們在聽取一款動人心弦的音樂后恐懼她的結(jié)束,我馬上就聽見了現(xiàn)在的沉默,星光燦爛的笑聲現(xiàn)在溟滅了,夜空恢復(fù)了寂靜??墒菢涞氖终七€是向天升起,做一個企求狀,企求聲音的永恒嗎?她是希望我聽見她的聲音還是希望我聽見她的沉默?她的愿望何在?我的好奇心更加強烈了。我用一種愛撫的手勢觸摸樹身,看看她的反應(yīng)。但是她依舊沉默。向著四周圍的各類大樹看看,他們也在沉默。是的,只有乏味的汽車駛過的聲音,一股股尾氣在夜空里盡情釋放。我感到一種厭惡。汽車上是會有人鉆出來的。我看見兩個情侶在樹的周邊分布開來。我不敢說她們是和星宿的位置取得對位,更不敢說她們可以和樹開始交流,不,他們中更多的人是在和他們的對偶談情。這樣的景觀在我看來是豈有此理的,離開樹的關(guān)照和樹靈的恩惠何談人的命運呢?我開始竊笑于此。那么,我該做些什么呢?在一種幾乎是無奈的情結(jié)中,我居然看見了樹在悄然地移動著,她們在星光的指引下開始一種重新的分布。這是樹離開所謂情侶的關(guān)鍵時刻。樹的命運和人的命運開始發(fā)生一種顯然的分離——這一點讓我感到驚奇。我知道樹人之間的交流在歷史上一度合作愉快。我知道人在他們的情景中和樹一度發(fā)生怎樣的密切的無可分隔的關(guān)系。因為這樣的關(guān)系一如天存地就,是赫然而在的。比如說,你等待情人的時候,難道不是依靠在這棵或者那棵樹的身邊嗎?你沒有感到樹的氣息在你的周身散發(fā)著有助于愛情的物質(zhì)和精神嗎?樹在傳遞著他/她的所有的判斷和感覺。他/她從那里走來,是和樹的漫無邊際的根系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你踏著她的根系走來卻無知于她的身體的律動嗎?你分明是在用你的試探和樹產(chǎn)生一種奇異的對話——而這樣的對話甚至比起和你的情人的對話還要來得重要——這一點你難道全無所知嗎?還有,你站在這棵樹的身邊,其實是站在了所有的樹的身邊,你是在和所有的樹產(chǎn)生對話,你要正面面對樹的靈秀而不能違背她們,你要是居然無視于這樣的一個存在,就是樹的存在,你的命運又會如何呢?因為樹樹相依相連相同相向是一個天大的精靈的居所,在這樣的一個居所里,人之將存或者不存,其實是由樹說了算的,你覺得好笑嗎?樹們,就是用她們的星光燦爛的笑聲,將我們的城市暴露在地上天下的。我再問你一次,你,聽見了樹的笑聲了嗎!那些聽見了所有這些笑聲的人有福了。她們可以順著樹的根系摸索人的脈動,將人的心律和樹的經(jīng)絡(luò)組成一種十分詭詰的舞譜而跳躍其中。他——是她的一位伴侶——對我說,“不,不用說了……我聽見了,也看到了……她們的臉譜……我說不上來是何感覺,但是這樣的感覺是存在的。我尊重樹?!彼退谖业拿媲叭缡钦f。他說,“我的全部感覺是由樹的梧桐精神提供的。是的,你會懂得這樣的精神的。也就是說,在樹的身邊,你發(fā)現(xiàn)了所有我們?nèi)说膯栴},比如說,你的憂傷和快樂,你的知覺和感悟。樹和樹的交流像水,有時候會涌到岸上,打濕你的腳,那種感覺是腳的感覺,也是手和身體和頭腦的感覺。于是,樹的手,在輕撫你的心靈,輕撫你的身體,樹的枝椏攤開一樹的樹葉托出太陽和光——也有月光。這時候,你觸摸樹身。樹身觸摸你。不是一棵樹在觸摸你,而是這個城市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樹在觸摸你。她們來自你身邊的橋,來自你身邊的路,來自那座你并不熟悉的教堂以及從教堂里傳出的巴赫的聲響——那是和星光燦爛的樹的笑聲一樣的聲音,是神在樹的華蓋上計算出來的數(shù)學(xué)之美——她包括命運之謎和人生之險……樹的憂傷,樹的等待,甚至樹的厭惡……都是人之前景的延伸,人在橋上看見的水和浪,樹在她的樹冠上也一樣可以看見……”他說,“我和樹的身心的交換是常有的事。你和樹的交情又是如何呢?”他身邊的女孩子腰身一動不動,但是她的眼睛有綠葉的神情和樹干的筆直。她無言地和他和樹和我對話,而且看起來神態(tài)自若而心滿意足,她的手挽起長發(fā)像風(fēng)吹動的樹枝。樹葉上有一棵她早已擇定的同樣是綠色的小星星。她因為和星星和樹葉分享夜空而悄然心醉,這從她的鼻翕微波中或許可以聽得出來。她的樹影般的造型現(xiàn)在變成了樹的真正的影子,樹,也在這時候變成了她的影子。于是她和樹的交流和我以前所說的人樹之變有些許的吻合;而在這時,她將一堆綠葉擁戴在自己的臉上,像是擁戴一種光和熱。吻的方向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是的,這個聰慧的孩子是屬于樹的,而樹,也就屬于了她。這樣,她的分身數(shù)學(xué)和樹的組合數(shù)學(xué)在神奇的命數(shù)中估算夜里輕快的性感和性感的重量,于是,在人世間,她,成為第一個知道數(shù)字重量的人,那是一種可以承受之輕。雖然一直以來,她一言未發(fā),但也言盡而情出了。于是,那棵梧桐樹笑了。她笑得那樣甜蜜和明朗,就像此刻天上的一棵和她對位的星。而樹的根系在她信任的人的面前,展現(xiàn)了她的全部的體魄,那種吸納全部人類和神類精神的顯像,是一種人類女性的裸體無可比擬的圖案。“她”今天在這里等待她的情人!
4、樹之歌
樹的生命是長久的,這包括了我們的死亡期,我個人的死亡期。在樹下我們一般是不談這一話題的。我們寧肯坐到城市的劇院里來聽聽樹的歌唱,但是這樣的歌唱和樹木的砍伐有關(guān)。鼓槌是木頭做成的。我在音樂中聽到了木頭的聲音也就是樹木的聲音。這樣的聲音有時回到音樂復(fù)活的樹林里,在一個不知名的音樂人的膝下繚繞和盤旋。因為在我看來,是音樂在懷念著樹木而非其他。是的,他坐的椅子,也是由一塊被砍伐的樹木打造而成。我不知道這塊木頭的一段是從東西南北何方的樹林里被砍伐而搬運于此的。他本來可以根深葉茂地長成一棵大樹,不必到這個什么音樂廳里來忍受人類的趣味所在。這樣的聯(lián)想讓我十分不快?,F(xiàn)在,鋼琴在黑白分明或者說黑白并合地演奏著,樂手的手指在死亡的木頭上敲擊出音樂的生命。所有這些讓我想起,如果有一棵樹和我一起坐在這里聽他們的尸體奏出的音樂該是一件如何愚蠢的事情。于是,我的想象開始膨脹。我的想象簡直就已經(jīng)膨脹成為一棵大樹。于是,我的我和我的樹,在我自己的面前分享他的音樂——這倒是一件有點意思的事情(不要說,我的過度太快吧!時間是沒有快慢之分的——在實際的空間里面。)即便此刻樂器的確是在演奏著樹的音樂,甚至將音樂的語匯用音畫的形式表現(xiàn)在我面前的,的的確確的是一棵樹,也無法使我有什么改變。他們殺死了我的樹!我被心靈不斷強迫的觀念是:樹木的死亡和音樂的生命對位,組成另類的音樂,雖然在別人看來事情并非如此。那個十指纖長而身材佝僂的鋼琴家正在極為猛烈地敲擊琴鍵。音樂的音符一個個急淌而下組成交響大河。我沒有辦法分辨出每一個音符獨立存在的空間,只好讓她們不匯流而下統(tǒng)統(tǒng)變成時間了。在時間的時間中,我的眼前是一片躺倒的木頭,是樹干,是堆積的木材,樹被切割和造型,被砍掉了她們的枝干。人們用這樣的木頭拼接成畫框,家具和玩藝,讓人工畫出的樹木和別的景致來替代樹的真實。好像對于樹木真實的再現(xiàn)要依靠樹木的死亡。今天我聽到的一切,只是在所謂藝術(shù)的層面上被復(fù)制,被復(fù)制而復(fù)制;而樹的精靈難道允許此類的屠殺嗎?
有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可以拯救所有這些樹呢?將一條河流在畫板上臨摹出來,是不會損壞河流的;而要在一棵被砍伐的樹的身體上建造音樂,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更有甚者,當(dāng)現(xiàn)在正在彈奏鋼琴的音樂家或者是偉大的音樂家死后,人們熱衷于將他的形象木雕成一尊塑像。他的手指和大腦被鑲嵌在某一種木質(zhì)中。從這樣的一塊木頭中,他的,人的氣息在款款地上升而木頭的氣息由于他這個音樂家的占據(jù)而飄零到無垠的遠方,只有我,才透過塑像面孔的間隙來窺視樹還是樹的時候的那種尊容,那種和我看到的大自然聯(lián)系在一處的跡象是十分珍奇的。是的,此時,我看畫和聽音樂這兩件事,是在雙重的關(guān)注中,每每較為痛苦地相關(guān)連相比較而完成的,抑或說從來沒有完成過。被塑成木雕的比如說音樂家古爾德吧,他的形象是和我所謂的樹的靈魂聯(lián)系在一塊的,他沒有木頭和他所崇拜的鋼琴的鼓槌作伴,他的手指(延伸成為樹的枝椏!!)又能演繹出多少不可思議的巴赫呢?是的是的,現(xiàn)在,他的木制的形象和人的形象(是木制形象的延伸!!)正在我自己心靈的音樂廳里悄然匯合。他們的精神和樹被砍伐之前的景致兩兩相隨。我和其中的一個人談話,另一個他,也會走來助興。他們和我的對話,牽涉到他們經(jīng)常彈奏的音樂以及可以用什么樣的樹木的軀干來做鼓槌。他們的話語無意中傳導(dǎo)到一棵并不經(jīng)意的樹下。而那棵樹發(fā)出了一種聲音好像是談話的回聲,不,就是談話的回聲。樹的問題是,是誰砍伐她并且在藝術(shù)地彈奏她?這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他們“兩個人”都避免回答這個提問。一個是真實的古爾德——是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的,他認為這是無稽之談——而木雕的古爾德卻湊過來審視這個問題。他的意思是這樣的:看看這個“問題”有沒有塑造成為一個木雕的可能性。將一個“問題”鏤刻成型,倒是一件奇跡,但是第二個古爾德有此愿望,他要躍躍欲試。我們注意到,在這兩個人之間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因為,第一個是可以活動的,是有著某種可以選擇的余地的,有著所謂的人的生命的古爾德;而第二個,卻無此優(yōu)勢,甚至籍籍無名,至少在第一個死前是這樣。他是鑲嵌在木框里的一尊偶像。但是讀者們,你們不要忘記了,第二個力量恰恰在于第一個是要無可挽回地變成第二個的。時間將過往和未來都變成樹,這是命運。時間是樹木,森林,原野上的莽林的最好的保護人。時間在林莽中會將所有的第一個轉(zhuǎn)變成為第二個。連古爾德自己也沒有辦法抗拒這樣的一個趨勢。他,很快被人塑成了雕像——也就是幾十年的事情——而成為我們意義上的第二個,第三個,等等。成為第二個以后,他接近樹的可能性變得比原來要真切。因為事物正在巴赫的怪圈里循環(huán)往復(fù),從未截止。從起點到起點的運動是沒有終點的,就是說,完結(jié)就是開始——這是一句老話了。所以,在人和樹的交戰(zhàn)中,樹,勝券在握,因為樹的期待,不過是將藝術(shù)從人為的木框里解救到她的身邊。那些動聽的好看的和極為精致的藝術(shù)小雕像,都在一步步退還到他們原有的出發(fā)點。我看見漫天的樹們,在隱蔽地,永遠地,做著這件事情。就是說,要將被砍伐的被消滅的樹,在他們沒有真正死亡的時候加以拯救。于是,以下這一幕才是驚心動魄的。
古爾德的演奏結(jié)束了,是在狂熱的歡呼聲中結(jié)束的。人群涌到臺前,他們包圍了音樂家。但是即便這樣的場面持續(xù)幾個小時,她們還是要結(jié)束的。結(jié)束,就意味著樹下的寂寞。燈光照在他的琴面上,泛起藍色的光澤。這光澤開始分解。分解也許會重復(fù)一萬次,就像他的彈奏,就像所有的古典音樂在偉大的重復(fù)中產(chǎn)生新的甚至是新的生命。但是這樣的生命和音樂本身下個世紀比是微不足道的,稍縱即逝的。年輕的鋼琴家的形容是在人們的關(guān)注中漸漸衰老的。他閉門不出只是在他的倉庫一樣的琴室里用他的大手和時間抗衡,但是還是抵不過時間的摧殘,而樹的強大的生死卻可以超越所有這些。琴聲的老練和他的衰竭成正比。其結(jié)果是十分可怖的,因為死亡的木船在正常的陽光下是綠色的,是在樹葉簇擁的樹之靈的看護下游弋的;有一天,古爾德的音樂終于過去了。他的琴枕中木頭的呻吟楚楚可聞。在一場也許是樹大風(fēng)高的哀悼中,他被放進了一尊棺槨。他的木制的塑像很快代替了肉身。在一圈柏樹的圍攏下,他的木雕油然而生。(是的,也許是銅雕,但是我的小說需要的是一尊木雕!)在溫暖的木頭的呵護下,古爾德安睡如斯。他在體驗他的木船在他的木槌的敲擊下順流而下的快感——這樣的順流而下其實順流而上,上達天廷。因為,樹的枝椏早就告知天堂的樂隊要為迎接他而鼓樂齊鳴了。于是,我們的古爾德在他的木雕中再生而復(fù)活了。又過了幾日,他的木像融化在樹木中,和他從來沒有彈奏被砍伐的樹木之前恢復(fù)了一致。
這時候,樹木之神大悅!說,“不要那種聲音!”
所以說,在樹我合一的精神世界里,大自然的祈望一點也不過分。我們無論走過森林河流還是城市,我們都可以直接從樹木的靜立中看到和聽到音樂。我們沒有必要將音樂做成曲式,譜成調(diào)子;我們也沒有必要將一副圖畫鑲嵌在鏡框里,我們只要打開窗子,迎接風(fēng)中野馬的狂奔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