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邦同志是共產黨的高級干部,而我是一個普通干部,且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淪為一個被批判的“賤民”。我與耀邦同志素昧平生,從無交往。可是,就在我走投無路痛不欲生而找到他的時候,盡管當時他也被誣陷為“走資派”,身處逆境,但是他毅然向我伸出仗義的熱情的援助之手,給了我勇敢地活下去的力量。今天我能安度晚年,而耀邦同志卻不幸辭世已11年了。我想把我和耀邦同志接觸的這點親身經歷寫出來,作為對他這么一位好共產黨員、好領導同志的永遠懷念。
我17歲即參加公安工作,一夜之間忽然成了“專政對象”
我17歲念高中時參加了地下組織“民聯”,1949年初即在北京市公安系統工作,1949年10月參加保衛國慶大典后就入了黨,直到“文革”。這十幾年,雖沒什么建樹,但日日夜夜地奮戰,勤勤懇懇地工作,在老領導主持下,盡職盡責地保衛毛主席,保衛黨中央。
但在“文革”中,北京市公安局被打成了“反對毛主席”的“大特務集團”,好多局、處級領導及干部遭到了殘酷迫害。眼見好多領導同志明明是努力工作,“保衛毛主席”的,卻變成了“蓄謀陷害毛主席”的反革命分子,我思想上不通,不能理解。于是我給毛主席寫了封信,表達了我想不通的看法。我想,一個黨員干部向毛主席和黨中央寫信表達自己意見,這應當是正當的權利。我沒有涉及整個運動,只談了對北京市公安工作的意見。這信,是我署了真名,親自送到中南海西門中央辦公廳信訪室的。過了幾日,我去信訪室問,得到的答復是:信已由辦公廳汪東興主任讓轉交公安部長謝富治及市局軍管會劉傳新主任處理了。
這封信轉下來不久,單位的軍代表和造反派就以“現行反革命”、“寫信死保馮(基平)邢(××)大特務集團”、“特務集團黑干將”等罪名,把我拉到公安局內操場上批判。有人對我拳打腳踢,頭被打破,血流不止。局內操場滿是批判我“惡毒攻擊”之類的大字報。遭毒打后,緊接著就是被抄家。從此,我就被關押在公安局地下室內。后來又被裝上卡車,押送到良鄉監獄看守所,無休無止地寫檢查、“請罪”、批判。
在良鄉監獄押禁三年,看來真要以我給毛主席寫信定罪“反革命”,他們也感到證據不足。但劉傳新是“寧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于是又另給我定了一個“罪名”。我家有八間自住房,是我七歲時父母買下的,當時我母親在房產契繼承人上寫了我的名字。現在就以此定我為“吃剝削”的“階級異己分子”,屬于“敵我矛盾”,開除黨籍,開除公職,且勒令退職還鄉。我從小生長在北京,一家老小均在北京,哪里有“鄉”可回?然而還是限期將我押送到我父親十幾歲即離開的原籍——河北省靜海縣靳官屯。從此,我就成了不是黨員、不是干部、連北京市民也夠不上的“賤民”,成了農村的“四類分子”與“專政對象”,連起碼的工資與養家生活費都沒有了。這樣的難熬歲月,又是七年。三年的監禁加上七年的轟趕,就這樣熬過了十年。
在荒郊野地看守墳頭和枸杞子樹,千里騎車回京過除夕竟被趕走
公安局的造反派把我送到農村,介紹了我的“身份”就走了。我一個人住在一間破房里,干農活糊口。我本想當個農民了此余生,沒想到當農民的資格也沒有。不久,縣里的工作隊進村,召開全村社員大會。他們批判完幾個地富分子后,就大聲喊:“王金銳站起來!”然后說:“他是北京來的階級異己分子,同農村地富反壞一樣的剝削分子”,接著喊起:“打倒剝削分子王金銳!”“王金銳,必須老實接受改造,不然,死路一條!”等口號。
于是,我又被趕到村外,在一片荒郊野地,看守幾十個孤墳和鹽堿地里長的枸杞子樹。我在荒坡一間屋內,與孤墳為伴。
看守墳頭和枸杞子樹近一年,到臘月二十幾了,村里人忙著趕集過年,村干部覺得我一個人在那里孤單單的,就給了個臨時證明,讓我回家看看。我如獲大赦,騎了輛又舊又笨的自行車,帶了點鮮肉和給孩子買的花布,從滄縣、靜海,經四、五個縣界,頂著西北風,騎了兩天兩夜,興沖沖地回到了北京的家。
可那個年月真是人性扭曲,世態炎涼。過去住同院又是軍屬的好鄰居,“文革”中成了“治保委員”。就在我趕回去想一家團聚的時候,她將我叫到居委會,板著面孔訓斥說:“不成,你現在是農村的地富反壞,不準在北京過春節。”我拿出村里開的臨時證明,也不成。
臘月二十九日晨,我萬般無奈地告別了愛人、孩子,離開了北京的家,連夜騎著自行車又返回了農村。除夕之夜,我在荒地、枯樹、墳頭邊的凄涼小屋獨自一個人默想,這難言的冷漠和屈辱,何時算是個頭呢?!
當我感到失去生的希望時,耀邦同志鼓勵我:“要挺過來,堅持下去!”
后來環境略為寬松,農閑時允許我回來在家照看孩子。朋友幫忙,在街道找點剪摘羊絨衫上雜毛的活,協助愛人養家糊口。我內心有難言的痛楚,看不到前途和出路。當我深感失去生的意念的悲哀時刻,竟使我在近于絕望中,出現了轉機,獲得了活下去的動力!
一天上午9點多鐘,我到北京燈市西口的富強胡同,那時軍代表把前院占了,一打聽胡耀邦住在后院,有個小門半掩著。我進到了小院,走進了一間房間,屋內書櫥里放滿了書,橫著一個小寫字桌、一把椅子。耀邦同志正聚精會神地看書。
我怕攪了他看書,輕聲地說:“您是胡耀邦同志嗎?”他放下書,說:“我是。”我說:“我是一個學生,17歲參加了公安工作,挨了批判,現也沒工作了。我想和您談談心。您是黨內、團內深受敬重的老同志,和您說說心里話,不知您是否有空兒?”我從沒見過耀邦,心里比較緊張。我也順便提了一下我有個親戚叫張黎群,他正在四川挨批判,我也沒有經過他就找您來了。耀邦同志說:“他的事我知道,用不著說。你不用慌,坐下來一起談談你的事。”
耀邦同志拉過一個椅子,讓我坐他旁邊,并倒了杯開水,又和氣地說:“不用急,我們慢慢談。”我怕打攪他看書,他說:“沒關系。我現在也是閑居的人。有人來就談談,也知道點外面事;沒人我就看書。”還打趣地說:“我現在不出門,兩耳不聞天下事,一心只讀馬列書。”
耀邦同志與我的身份、地位相距甚遠,但他這樣平易地待我,一下子憋在內心要傾訴的話涌上心頭。我說:“耀邦同志,我現在很痛苦,有時真不想活下去了,可又有幾個年幼的女兒,心里很委屈,不知該向誰說。”隨即簡要談了我的遭遇。耀邦同志耐心地聽我說,也不打斷我,不嫌煩。他聽后沉默了良久,那清瘦的臉上,眼神炯炯閃著堅定智慧之光。他鄭重嚴肅地說:“金銳同志,我與你不在一起工作,也沒有工作的接觸,具體事我不好表態。但我可以相信你,你1949年是個17歲青年,剛出來的學生,對黨和毛主席哪兒會來那么大的仇恨?那剝削的面也太寬了。我相信你不會說瞎話。我現在也是閑人,剛從干校回來,不能幫你什么。但我可以以一個老黨員、老同志身份來勸你,你要聽我誠心的奉勸。”
耀邦同志充滿深情,加重語氣地說:“就是你無論如何要挺過來,要堅強地活下去!”
過了一會兒,他又有力地說:“一定要挺過來,頑強地活下去!”
他說:“我勸你要挺住,要頑強地活,是指你還得有遭最壞打擊的準備。不管打擊多重,也得挺住,也得頑強地堅持。”他又解釋:“只有頂住,頑強地活,也才有到最后弄清是與非,對與錯的結果。”他說:“我不問你那些具體的事,只要你相信自己沒有反對黨和毛主席,自己一個學生沒有剝削,那么這樣定的‘敵人’,這樣的‘專政’,到最后都得煙消云散。時間多么長,熬多久,我不能定,但你自己得堅信。沒有堅定與堅信,沒有做最壞的準備,也許就看不到煙消云散的那一天。”
耀邦同志還勸我:“一時別人不理解,不敢接近你,又算得什么,也不要委屈。你理解自己,你自己沒做壞事,別人不理你,不正是可以自己多看看書,無人打擾嗎?”
他還痛心地說,不少同志,不少文化界知名人士,是黨和國家的優秀人才,運動中自殺死去了,這是難以挽回的沉痛損失。以后即使問題弄清了,也是難以彌補的。
斷續的談話近兩個小時,他還問農村的情況:收成如何?農民生活如何?當我說了有好多孩子不上學,學校也不上課時,耀邦同志心情沉重地說:“那么多孩子不念書,不學習,不求知識,我們國家的人才哪里來?靠白紙一張連文化知識都沒了,就算革命了嗎?這樣革命的最終結果又是什么?”耀邦同志勸我眼界放寬些,“想事想得更寬些”。說到農村,接觸農民,了解情況,他說:“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位卑不敢忘憂國,要有憂國憂民之心。不讓我去團中央上班工作了,干校也下放完了,給了我時間,我就讀馬列書,想天下事。”啊,這就是胡耀邦,他胸懷開闊,志氣高遠;他盡力關懷別人,從政治思想和方向上給以啟發;他發憤讀書,思考著天下大事,黨和人民的大事。
臨近中午,他說:“我現在沒什么好招待你的,就在我這里吃頓便飯吧。”我不愿意打攪,耀邦同志就招呼屋外李昭同志,讓我一起吃了頓簡單的午飯。飯后,耀邦同志又熱情地握著我的手說:“中午我要休息一下,就不留你了。你要好好看書,好好生活,想得寬些遠些,什么時候從農村回來,什么時候心里不開心,想不通就來找我,我的小門隨時開著,夜里有事來找我,我也叫人開門,我不會把你看成敵人,我相信我的直覺。順便問候黎群,說我關念他。”我緊握著他那有力溫暖的手,這第一次就這么信任我,不把我當成“反革命”對待,且他純真的、質樸的、出自內心的關懷和熱誠,使我流下了熱淚。我說:“耀邦同志,我感激您,也感謝李昭同志,你們給了我溫暖,也給了我勇氣和力量。我一定照您說的,不管多大難處,也一定挺過來。如果我遇到挫折,實在想不通時就來找您。”耀邦同志爽朗地說:“我的門對你敞開著,李昭你說對嗎?”李昭同志也熱情點點頭,就這樣我帶著耀邦同志真誠的勸告和鼓勵,離開了他的家門。
多少年過去了,每當夜深人靜我想起往事,想起那富強胡同后院的北屋,想起他并不把我當做專政對象,而且拉椅子、沏茶水、小桌上同吃便餐,這樣來招待一個備受人間冷漠心已冰涼的小干部、打入另冊的農民,我的內心無法平靜。這種內心里的感激與思念,再無情的歲月也割不斷。
三女兒病危需住院,耀邦夫婦慨然解囊相助,“救孩子命要緊”
村里農閑,我就在北京的家照看孩子和做些家務。農村工分有限,全家只靠愛人下放在大興天堂河農場勞動的工資,生活艱難。
一次,六歲多的三女兒突然高燒,咳喘很重,服感冒藥不見效。我背著她去東單三條兒童醫院,診斷為急性肺炎,必須住院治療,約需準備幾百元。當時難壞了我。回來的路上,在瑟瑟的西北寒風中,犯愁地往前走著。東單三條離富強胡同不遠,我一邊走一邊想著去看耀邦同志,當時我并非想向他求援,只是心里煩,想看老人家,回家去再想辦法。天色漸晚,跨進了他的小院。耀邦同志招呼我,問我最近看什么書了。我說:“有時踏實不下心來,學不下去。”耀邦同志說:“有什么事可以不踏實的呢?學習得下狠心,得搶時間。”我問候了幾句,即告辭要走,耀邦同志讓李昭同志招呼我吃晚飯,我推辭不吃,說家中有事。等他們聽我說了三女兒急病住院,回去安排家里的兩個孩子,晚上還要趕回醫院去守護時,耀邦同志說:“這孩子住院,需要不少錢吧?你現在干農活沒工作,哪兒來那么多錢,我們支援一下。”我道了謝,說不必了,我自己去想辦法。李昭同志很快就拿出一個信封塞給我:“你拿去,我們現在也不富裕,但一定支援一下。”我還想推辭,耀邦同志說:“你趕快走,救孩子命要緊,急性肺炎有危險的。”我謝了耀邦夫婦,出來我打開信封見內裝有四百元。當時的四百元可是個不小的數額,孩子幾天住院的診治費就夠了。更可貴的是這份心意,這份情意。“救孩子命要緊”,這句話一直縈回在我耳旁。在寒冷的西北風中,我的熱淚滾滾。
到了春天,我帶著這孩子去耀邦同志家。耀邦同志撫摸著孩子的頭問她幾歲了,識多少字,拿糖果給孩子吃。我讓孩子叫“爺爺”、“奶奶”,我說“這是你們幫助治好病的孩子”。耀邦同志當即打斷說:“不要提什么幫助的話,誰有困難關心一下是應該的,不提這些。”可惜的是我當時也沒個照相機將耀邦同志對孩子的撫愛拍張照片,留作永生的存念。到耀邦同志去世后,有一次春節除夕前,我帶女兒去看李昭同志,讓她在胡爺爺遺像前三鞠躬,和李奶奶合影照了一張,我又動情地說:“是胡爺爺、李奶奶幫助了你,不然也許你會活不到今天,你永遠不能忘記胡爺爺!”李昭同志又打斷我說:“不要再說這些,只要孩子長大成人,有出息上進,耀邦在天之靈也就高興了。”這就是真情真誠無私的耀邦和李昭同志。
耀邦同志說:“為你的事,我盡力說說話。”
“文革”后期,政策越來越清楚,我的問題明顯是個錯案,我多次去公安局申訴,請求復查,但始終拖著,不明確答復。
有一次,我去耀邦同志家,講了去申訴他們不理且態度冷漠,耀邦同志深表同情地說:“做組織工作對干部上訪,一定要熱情耐心,盡快去查給人以答復。對申訴干部,要體諒他們,給予溫暖。這些好傳統作風現在都弄亂了,好像態度越橫越生硬越好,問題越拖著越好,這哪里是做干部工作,做組織工作,不是衙門作風又是什么!”他又對我說:可以去找管你的負責人直接談。我說連自己常出常進幾十年的公安局大門都不準進了,更別說見什么負責人了。耀邦同志動情地說:“你一個十幾歲學生出來就工作,問題有什么復雜的,查一查,不是敵我問題,按干部政策解決就完了嘛!”
耀邦同志聽了我的訴說后,讓我寫一封申訴信交給他,他說:“我現在說話也不一定有用,你交給我,我轉給北京市委試一試。”過了一段時間,耀邦同志對我說:“你的信我轉給北京市委吳德,請按政策解決,市委辦公廳來電話告稱,你的事得等著劉傳新研究答復,現在劉不表態,還得等著。”他又勸慰我,現在好多人的問題不是都拖著不解決嗎?比你問題大的人也不少嘛!沒解決,就是拖著不辦。拖就拖吧,個人著急也沒有用。他還說:“我現在只是人家找來訴訴苦我聽著,耐心勸勸,有的替他轉轉信,有的能起作用,有的不起作用,我也只能聽之任之。你說話人家不聽,著急也無法,無有回天之力。”他勸我這期間好好學習。在當時形勢下,耀邦同志肯為我轉申訴信,就是在替我講話,我已感謝不盡了。我聽從耀邦同志的勸告,也不再去求人,不頻繁上訪,就暫時安心做家務,讀書學習。
頂住“四人幫”壓力,關心眾多受迫害的同志
當時,耀邦同志身居斗室,一心讀書,思考問題。來訪的老少同志推門就進,他都熱情接待,誠懇談心;有的老人拄著拐杖被人扶著來找他,有的年輕子女哭訴父母及家庭的遭遇,他耐心聽,誠懇勸告;有的寫申訴請他轉送,他帶著花鏡認真看,及時轉。在那時,他說自己沒有工作是個“閑人”,可他何時閑過?就在那年月,他溫暖了多少同志的心,為多少受委屈的同志辦了有益的事,有誰能說得清?僅就我聯系與他見面的人就有好幾位。有一位舒光升同志,當時曾遭受過批判、毒打、關押,后又下放。他是一位在公安工作上做得很出色的同志,對劉傳新“徹底砸爛公檢法”思想感情上不通。我約他見了耀邦同志,耀邦與他熱情談心,誠懇勸這位同志要看得遠些,要有信心,現在好好學習,冷靜思考。這位同志深受教益,下放在一個紡織機械廠后他深入車間,做出了成績,不久“四人幫”倒臺,他重返分局,以后又到市局領導崗位。談起往事,他深深感激耀邦同志的幫助和教誨。
由于耀邦同志對眾多同志的關心,“四人幫”及其打手就放出風來,說耀邦同志家里是“黑據點”,是牛鬼蛇神聚會的“黑后臺”,一時社會上沸沸揚揚,流傳很廣。我從老同志處聽到風聲,就去告訴耀邦同志,他聽后一笑置之,說:“我現在無權,說話沒人聽,我算得上什么后臺,也沒資格做誰的后臺。連你那不算問題的事,我轉封信都解決不了,有一次我見了吳德也說過,不解決,有什么用?人家來找我反映一下情況也不允許嗎?不要理社會上刮的風和怪論。”這就是耀邦同志敢說敢做的為人,自己做得正,就不怕說影子歪。他與同志談心,都是從黨的原則上啟發你,做細致的思想工作。他從不搞陰謀,不謀私利,他也就敢于頂著狂風逆流。
耀邦同志與我坐在小板凳上語重心長談學習
林彪摔死在溫都爾汗后,形勢趨于緩和。有一次我去耀邦同志家,可能對待他也寬松些了,中間院的北房已騰出,家中正忙著從后院往中院搬東西,打掃收拾北房。見搬過來很多的書,我跟著搬了一些,就與耀邦同志坐在廊檐下小板凳上休息。我說:“您的書這么多,且多是全卷的,整套的。”他說:“我的錢大部分用于買書了,沒辦法,看書是我一生惟一的愛好和愿望。現在閑下來,更是想抓空補補課多看看。”我問:“整卷的馬列書、史記等您都看過了嗎?”他說:“我過去斷斷續續地看過,現在有時間集中系統全面地看,再通讀它一遍。你現在沒有事,機會更多,就更應抓緊多看。”我說:“現在干完活兒,就記點流傳的陳老總的詩詞,整卷看書引不起我的興趣,看書對我已無所謂,沒有什么用了。”耀邦同志嚴肅地說:“為什么?怎么連對讀書都無所謂了?”我解釋道:“以后我的生活都不知如何過,有今天不知道明天,湊合著過,讀書,不也無用嗎?”耀邦同志加重口氣說:“這種看法不對頭啊,是近視、短見的看法。生活上越迷茫,方向、道路看不清,越要多看書,多思索。方向一時看不清,越要看書思辨,不能適得其反。方向錯了,會栽大跟頭。我理解你的苦惱和難處,但只能等待,只能耐心,形勢也不會一成不變,永久不變,自己決不能糊涂著過,湊合著過。”我又請教他該如何學習,他再三講“要吃透精神”,“首先要鉆進去認真反復學,要學習其精神,領會其精神。還要認真思考。結合實際,結合自己實踐和生活,結合發生的一切,對照理解其精神,要提出問題,要問為什么,然后得出正確的判斷,辨別是與非,對與錯,真理與謬誤,實情與謊言。”耀邦同志還針對已發生的林彪事件,和我情緒上的悲觀,講了他對哲學上的對立統一觀與事物的辯證法的認識。他又講了革命中的困難與挫折,經過努力又可轉化為勝利前進。他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還有來向我訴說的同志,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和苦痛,但這點難又算得了什么?我們黨的大批干部,連參加紅軍、走二萬五千里、爬雪山過草地、敵人上面轟炸、不知明日死活時,都沒有動搖過,沒有喪失信心,眼前的苦頭又算什么。”他堅定地說:“要相信黨,要相信事物的轉化,假的早晚會戳穿。林彪猖獗一時不可一世,不也被戳穿了嗎?”耀邦動情地說:“我現在常勸找我談心的同志,我最大的擔心,深感最大的悲哀,是自己對前途和命運失去信心。像你連學習都感到無所謂了,這樣的混日子是糊涂的,不清醒的,一定要盡快改。”
這近一個多小時坐在小板凳上的談心,對于我是一次真正幸運的機會,以后再也沒有這樣機會了。我當時只是覺得耀邦同志講得誠懇、深刻、透徹,促使我改變了消極混日子的情緒。直到“文革”結束后,耀邦同志出來主持黨中央工作,特別是在撥亂反正艱難時刻,他以非凡的決心與勇氣,果斷與智謀,帶頭組織真理標準的大討論,沖破“兩個凡是”禁區,闖過一道道難關,這時我才深刻認識到他在小板凳上談的那一番話,表明他早已完成了思想理論上的準備。他在實踐上的果斷和魄力,正是源于他對真理的堅定追求和對事業的堅定信心。
平反后,送給耀邦同志一盒巧克力糖,永生難忘與耀邦共度除夕夜
1976年10月,“四人幫”被粉碎,這炸響的春雷,為我們這些受迫害者帶來了第二次解放。不久,我的問題得到平反,原來“階級異己分子”定性的結論不能成立,恢復黨籍,恢復公職,戶口從外地遷回,補發工資。我提出希望調外單位工作,得到允許。
我去公安局領了工資,當時百感交集,想起這十年種種磨難,想起了真誠幫助鼓勵過我、平等對待我、告訴我要挺住堅持活下來的胡耀邦同志。我在東安市場買了一盒巧克力糖和一盒點心,騎車到富強胡同耀邦同志家中。時近中午,他已坐在外院東房要吃飯,我將一盒巧克力糖送給他。他不高興地說:“為什么要給我送吃的?”我說:“耀邦同志,我的事徹底解決了。您為我的事操了不少心,送您一盒巧克力糖,這是我和孩子一點心意,不是給您送禮。”說完我就哭了。我哽咽著說:“您在我最困難時,感到絕望時,給我的勇氣和力量,是一盒糖能報答得了的嗎?”耀邦同志聽后高興地說:“啊!這是好事,你的事解決了該好好工作了,為你,為孩子們高興,這糖我吃了。”我打開盒,他吃了一塊。李昭同志進來,聽了也很高興,我再三表達我和孩子的情意,李昭同志說:“我為你全家高興,這禮破例收下,也算是祝賀。”老兩口再三讓我吃飯,我說要趕回家去,收拾一下,一兩天回農村遷回戶口,以后再來看你們,即告辭離開。臨走前,耀邦同志又囑咐:“把家安頓好,回來好好工作,你已不再年輕了,不能再耽誤了。”他還說:“對過去整過你的同志,要會理解、寬容,不要記嫌記仇,要爭取一道共事,有些人也是無辜的,教訓各自吸取。”我告訴耀邦同志我會這樣做的。
后來,耀邦同志出山主持中央黨校和中組部工作,參與中央領導工作。我工作快一年了,正趕上農歷除夕,我想去看望耀邦同志。好多老同志稱贊他出來大刀闊斧工作的政績,還傳聞他要到中南海主持中央領導工作。我想他進了中南海,見他就難了,想趁現在再去看看他。我買了只熱烤鴨,加快騎車趕到富強胡同。當時,天色已黑,家家在忙年夜飯。我去了那里,正趕上耀邦和李昭同志在前院餐室。家人出去了。做飯的大嫂也不在,我把片好的烤鴨等現成食品放在桌上。耀邦同志就問:“為什么又帶吃的?”我說:“想和您一起過個除夕夜。”耀邦同志仍不高興地說:“過年可以,為什么還帶吃的?”我說:“這不是打倒‘四人幫’后有意義的春節嗎?以后想給您帶,也不一定能見到您了。”我又半開玩笑地說:“我不帶鴨子,帶四個螃蟹來請您,您也得與我一起吃了不是嗎?”耀邦同志也笑了,說:“祝賀你的平反,回北京工作,我們聚會一下。”請李昭同志拿出瓶茅臺酒,愉快地說:“現在剛好沒什么事,我們一起喝一杯。”我舉杯祝耀邦、李昭同志春節愉快,身體健康。邊喝酒,邊暢敘,他不問我的具體工作,也不談他主持的工作,只是高興地暢論天下大事。
他說道,現在要做的事太多,千頭萬緒,最根本的是要把大家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使大家心情舒暢地為黨工作。還勸導我不要有任何埋怨情緒,全黨和個人都要總結教訓,往前看,好好工作,不能再耽誤時間,也耽誤不起。我說您在困難時那么系統地讀書,也教育我去做,現在又工作了,證明讀書不是無用,您有預見和遠見。他說:“那時我不管他們怎樣,無論多忙我必抽空讀書,把馬列的書系統讀了一遍,這對分析思考問題,對研究國內外大事大有益。”
他又問我去農村沒有,我說辦遷回手續時,回村告別了鄉親,鄉親熱情歡送我。我說農村太苦了,不停地斗爭,生產沒人抓,自留地不許種,就靠著幾只雞下蛋換點錢做零花,何時讓農民過上好日子呢?耀邦同志為之動情,他說:“我們黨是以農村包圍城市取得革命勝利的,現在的建設也可能先從農村抓起,讓農民擺脫困苦,先富起來,也許是又一次從農村到城市。”他還談了農村建設和發展,說:“不要忘記農村,中國幅員廣闊之處在農村,中國的大舞臺在農村。中國人口那么多,城市容納得了嗎?人都擠到城市怎么成?一定要建設好農村,要建設發展鄉鎮、小城鎮。鄉鎮逐漸形成規模,星羅棋布,將眾多農民吸引到小城鎮,以城市帶動星羅棋布的鄉鎮,帶動農村,形成網式的格局,也許是解決中國眾多人口的一個方向,一個發展模式。但要經很長的時間,經過不斷的摸索和調研論證,我只是即興有感而言。”他還說:“好多干部,好多同志不必要光留戀城市,在農村,在城鎮必是大有可為的。”我被他動情的暢敘所打動,為他描繪的農村大好發展前景所吸引。我想,他心里裝著黨和國家的命運與未來,裝著十億人民,特別是眾多的農民,就在他歡度除夕的時候,他心緒稍為悠閑的時刻,他心里所想,他的有感而言,又何嘗離開過人民,他心里裝的是曾深受苦難的人民。他,心中沒有半點摻假的私心,這就是我親身體驗到的、感受到的耀邦同志身上的可貴品質!
后來話題又回到我的平反上,耀邦突然把端起的酒杯放下,面色凝重地說:“你們單位平反落實政策是快的,從全國來看,該有多少萬需要平反的同志啊!可是,這其中的阻力和難處有多大,誰人知曉啊?這些仍在受苦的同志和家人,今夜的除夕,他們家能歡快起來嗎?這個問題,不論難處有多大,靠黨中央的支持,靠全黨的努力,必須要下決心解決且必須盡快地解決,不解決,我的心也不安,酒也喝不下去啊!”
我們暢敘近兩個小時,時間已經不早,我請耀邦同志休息,他說還要給幾位老同志去打電話祝賀春節。我起身告辭,戀戀不舍地說:“聽說您可能搬進中南海,以后要見您可就難了,機會也少了。”耀邦說:“以后也許見面少了,但不管搬到哪里,不管多忙,我還是我。如有事,可讓李昭同志告訴我。”“我還是我”,這不正是耀邦同志那種平易樸實的本色嗎?
中南海,與總書記匆匆晤面
約有幾年時間,沒有見到耀邦同志。這時他身為黨的總書記,日理萬機,為撥亂反正,堅持改革開放傾注了全部心血。
這期間,我曾調到煤炭部外事局從事聯絡接待工作。當時,第一個投資上億元與中國合作搞山西省平朔露天煤礦開發項目的美國石油富商哈默博士,兩次會見鄧小平同志,我有幸參加聯絡接待。鄧小平讓我聯絡總書記胡耀邦同志與哈默博士會見。我是陪同聯絡接待的處長,坐在遠處,見胡耀邦同志談笑風生。會見結束,安排一起照相合影。照完相,耀邦與友人握手告別后,他老遠認出了我,揮手招呼我,我趕緊上前與他緊緊握手。他的音容笑貌依然,親切之情依然,職位那么高,還是那么沒有架子,反倒是我有些緊張。我說:“好長時間見不到您,您工作很忙吧?”我告訴他我在做煤炭外事聯絡工作后,在忙哈默博士的接待,還應邀去了一次美國。他聽后笑了笑說:“好好學習,還出國見識一下,不然什么也看不到了吧。”還問孩子們現在都好吧?我說您一定要注意身體。他說我現在睜開眼睛就是文件,就是會議,一天到晚地工作,我的責任只能如此吧!幾分鐘的談話,在陪同警衛的催促下,就此熱情地握手告別。
這短短的中南海晤見,我怎么也沒有想到竟是與他最后的一次相見!我總期望著有再見到他的機會,萬萬沒想到,我再見到耀邦同志竟是靈堂前的遺像,不是爽朗可親的聲音與笑容,而是靈堂前吊唁人群的失聲痛哭。
從此以后,我只是在春節時去看望一下李昭同志。我每次去,她都像以前一樣熱情接待我,問詢孩子現在如何。在客廳里,我總是情不自禁地仰望鮮花簇擁著的耀邦同志的遺像,覺得他仿佛也在凝視我,使我心靈震顫。他為了黨,為了國家,鞠躬盡瘁,我身受過他的恩澤,此時真是千言萬語道不盡哀思。最大的慰藉在于我深信,耀邦同志是活在人民心里,直到永遠。
(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