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月23日凌晨4點,鄭惠在昏迷中辭世遠行,終年75歲。25日到近代史所,唐寶林告我噩耗,心頭為之一震:他走得太早了。
去年7月16日,我與鄭惠曾在中央黨史研究室會面,計劃合作寫一點“文革”方面的文章。他說先收集有用資料,從專題做起,寫一些短小文章,力求深入,不落舊套。他很興奮,精神十足,但我覺得他身體消瘦,臉色灰暗,似乎不如從前。8月下旬,我打電話到他家,鄭夫人說他已于20天前入院。隨即從別人口中知道他已被確診為晚期肝癌。10月16日,我與黃修榮、章百家到北京醫院看望已臥病近四年的李新師后,又與百家去看望住在同樓七層的鄭惠。他面色紅潤,精神絕佳,與7月間所見判若兩人。他說治療效果很好,不久即可出院。床頭擺著不少新書,看來治病期間仍未停止讀書寫作。談及“文革”研究,他說過幾天讓家人把一些資料送給我。果然,幾天后這些資料就送來了。清點后發現少了幾件,我即寫信說明。2003年元旦,他從醫院打電話說那幾件材料他看過另放,家人一時找不到,再找找看吧。春節前,唐寶林到醫院看他,捎來他在病中整理編成的《程門立雪憶胡繩》一書,在一封打字長信后親筆附言:“所缺資料可能在春節我回家時找到,屆時再聯系?!睂毩终f他健談如初,兩個小時談話毫無倦意。我們都以為他會慢慢好起來,正如他信中所說“回春之日是一定會到來的”。春節過后,我期待著他出院回家靜養的好消息,不想,傳來的竟是他突然的去世。
日前,承白小麥告知,鄭惠入院后飲食起居正常,治療順利,精神亦佳。春節前后,來訪人多,電話不斷,生活節奏快于平時。2月19日突然大吐血后,他安慰別人說沒有關系,很快會好的。22日陷入昏迷,終至心力衰竭不治。
(二)
1978年8月,因黎澍師籌組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編寫組,我得與鄭惠相識,那時他任職于國務院政治研究室。寫書組辦公地址,初時選定于中央黨校南院自得園湖畔84號樓。冬初,人員調齊,國史組與革命史組、毛傳組一起遷至北院2號樓,每人一室。黎澍委托鄭惠負責組內日常工作指導。他給我的感覺是和善平易,周到負責,身必躬親,沒有架子。
12月,黎澍要鄭惠和我到上海收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及其后臺策劃批判《海瑞罷官》案的內幕資料,為研究“文革”怎樣開場做準備。鄭惠以他靈活的辦事能力,取得上海市黨政負責人和專案組的大力支持,我們拿到大量可靠的有用資料。其中包括當年《文匯報》只送毛澤東、江青等幾個人的內部情況匯報等絕密資料,以及該報記者列席上海市委書記處(陳丕顯、曹荻秋、張春橋等參加)貫徹實施“引蛇出洞”策略的一系列會議的記錄。姚文元的文章發表后,《文匯報》派出記者,以特務手段,一一摸清京滬兩地學術界著名學者如翦伯贊、吳晗、侯外廬、黎澍、周谷城、李平心、周予同、楊寬、劉大杰、束世徵、李俊民、譚其驤、陳守實、魏建猷、蔣星煜等人對姚文元的不同意見和批判態度,然后寫成簡報送呈最高決策人。
在上海,我們先后拜訪王一平、夏征農、李庸夫、夏其言、唐海、唐振常等,獲得了在文字資料中無法獲知的有價值的情況。
白天我們到處聯絡調查,晚間帶回大批材料,仔細閱抄。累了,便喝一口茶,談談調查體驗。上海之行約半月,于1979年元旦前夕返回北京。此時,鄭惠和我對于“文革”開場的性質,對于“文革”的巨大禍害,對于“文革”當權者的鄙視和譴責,觀點完全一致。
理論務虛會期間,鄭惠幾乎每天晚間都向我們講述會中的精彩發言,同時帶來會議簡報。大家為思想解放、理論探索的空氣所感染,一時以為人文社會科學的春天就要來到。然而,會議結束時,一篇不許這、不許那的講話傳出后,大家的熱情頓時冷卻,國史組也因而匆匆散伙。鄭惠問我,愿不愿到正在籌建的某研究機關?我不樂意到政治性強烈且務求輿論一律的衙門里做事,還是退守書齋,鉆故紙堆去了。
(三)
回到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李新師要我協助他編寫《中國新民主革命通史》。李新此時兼任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商得胡喬木批準,在自得園86號樓借房兩間,作為現代史室的資料室會議室。李新每周召集一次例會,請參予寫書的各方學者相聚于此,討論學術問題,交流有關信息。不久,鄭惠榮任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主任,后又主編《中共黨史研究》,在83號樓辦公與我不時來往。那時,他家住沙灘舊北大宿舍。我家住弓弦胡同,相距甚近,互有訪晤。20世紀80年代末,我由弓弦胡同遷往東直門胡家園后,他還兩次到家中看我。我住在一套東北角處于風口上的冷房,他看到我身穿棉衣寫字讀書,著急地說:“這怎么行啊,應該請院里解決你的困難!”后來,他果然向胡繩院長專門談到此事,胡繩以院長名義批示有關部門給予解決。以后,每次見面,鄭惠總要問我:“房子解決了沒有?”直到去年10月我到醫院看他時,他還關切地問:“還住在那里嗎?”
1990年秋,鄭惠找我,說某公打算調你到新籌建的一個官方編史機關工作。我深畏此公的高超理論,也深知此機關之門庭深嚴去也不得。我請鄭惠代我婉辭。鄭惠說他已與此公約定了見面時間,不好推掉。我感到倘不赴約,有失鄭惠好意,去了又說什么呢?鄭惠說,我陪你去,你就聽他談,主意你自己拿。我只好照他的安排,洗耳恭聽某公的開導,最后婉然謝絕。幾年后,鄭惠說:看來你那時沒有動心是對的,那個地方真是不能去。
90年代中,我去沙灘鄭惠家。他拿出他的同學、朋友沈鵬所寫字幅,問我沈字如何?我很喜歡沈字:瀟灑、自然、蓄勢、藏拙,布白奇特,別具匠心。他說你喜歡的話,我請沈鵬給你寫一幅。我記住他的話,不時催詢。沈字金貴難求,我只請他寫三個字:靜觀居。取靜觀世事,不必忘情之意。這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眾多知識分子在高壓下真實心態的反映,在下豈能免俗。
(四)
鄭惠創辦的《百年潮》深得廣大讀者欣賞,是由于他和他的同事在辦刊中高揚的開放風格和求實精神。他用善意和熱情打動作者,信守“文責自負”的承諾,絕不以政治教條強加于人。這是他主持《百年潮》成功的重要原因,對此我感受至深。
1996年秋,應廣東省委黨史研究室曾慶榴主任之邀,我到廣州參加紀念北伐戰爭70周年學術討論會。鄭惠和我都應邀作學術報告。我就楊天石主編的《中華民國史》北伐戰爭卷加以介紹和評述。內中批評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一文中“矯枉必須過正”論、游民“革命先鋒”論等謬誤,指出那是“左”的而非正確的路線。當時,一位據稱是某大學副教授的先生起而叫喊毛澤東此文“好得很”,卻說不出什么道理,依舊是老調重彈。鄭惠贊許我的發言,鼓勵我深入研究下去?;鼐┖?,他多次電話要我將發言整理成文,公開發表。他原打算刊于《百年潮》,但楊天石以此文對其大作多有贊詞,不愿在他擔任主編的《百年潮》上發表,鄭惠便將此文轉交《中共黨史研究》。承該刊大度容納,竟照原稿一字不易予以刊出。
黎澍去世后,鄭惠常常談及對黎澍的懷念。他聽說我手里還壓著一篇記述黎澍往事的文稿,屢次表示他想看一看。那篇文稿,寫于黎澍去世后一個月內。1989年春被上海人民出版社郝盛潮要去,準備編入一本記述與黎澍風骨相同、遭遇相類的一群著名學者文化人的紀實文集。集子編就,正待付梓,“六四”事件發生,文化學術界面臨異常嚴酷的形勢。于是,稿子被退回,一放就近十年。1996年夏,上海唐振常先生為紀念黎澍,與香港有識之士商定出版《黎澍之路》,來信索要拙文。與此同時,鄭惠也在為黎澍紀念事奔波,從我處要去《歷史家的品格——記黎澍師》文稿,在《百年潮》1998年第3期刊出。
這兩篇不容易發表的文字的順利刊出,都得益于鄭惠的熱心支持,至今令我感動不已。在中國,這樣的編輯家實在太少了。
鄭惠以75歲不算太老的年齡,匆匆離去,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可親可敬的朋友,使學術界少了一位為社會開風氣的諍諍之士。痛惜之余,我們自己應該如何呢?
(2003年3月3日寫于水南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