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藏的早期團刊

筆者曾任《中國青年》雜志副總編，收藏了共青團初創(chuàng)時期的部分團刊。我時時揣度這些經(jīng)典，頗有心得。

《先驅(qū)》的版本和內(nèi)容

1922年1月創(chuàng)刊的《先驅(qū)》是共青團（創(chuàng)建時稱“社會主義青年團”）的第一份團刊，8開，合訂本，一共出了25期。

《先驅(qū)》的《發(fā)刊詞》表明：“本刊的任務(wù)是努力喚醒國民的自覺，打破侵襲、奴性、偷懶和依賴的習(xí)慣而代以反抗的創(chuàng)造的精神，使將來各種事業(yè)，都受著這種精神的支配而改變。我們的政治以后就不至于這樣黑暗，我們達到理想的社會——共產(chǎn)主義的社會——的道路，也就容易的多了！”

《先驅(qū)》不但開宗明義把共產(chǎn)主義作為自己的目標，而且在第一期便用道林紙?zhí)准t印制了著名德國馬克思主義者李卜克內(nèi)西（當時譯作“里布克奈西特”）和盧森堡的紀念專號。它的內(nèi)容以宣傳、介紹馬克思主義，介紹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討論中國青年運動和工人運動為主要。它的第五期為“國際青年共產(chǎn)運動號”，報紙的中縫刊登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臨時章程”，并從這一期開始，在報紙的“天頭”處印有：“中國無產(chǎn)青年團結(jié)起來呵！”“世界無產(chǎn)青年團結(jié)起來呵！”“世界青年無產(chǎn)階級團結(jié)起來！”“推翻本國武人（軍閥）政治！”“打倒國際帝國主義！”“打倒國際帝國資本主義！”等等，清晰顯示了當時團的對內(nèi)對外目標。

1922年5月15日出版的《先驅(qū)》第八號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大會號”，本期刊登了有關(guān)這次會議的報道，“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綱領(lǐng)”、“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章程”以及大會作出的有關(guān)工人運動、宣傳運動、教育運動、團與其他團體的關(guān)系等決議案。從第九期起，《先驅(qū)》在刊名前明確標明“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印行”的字樣。

《先驅(qū)》的作者與編輯

《先驅(qū)》的編輯、作者隊伍，猶如一份中共初創(chuàng)時期的人物名冊。據(jù)“終刊號”總目錄后的記載，《先驅(qū)》第一至第三期在北京出版，編輯者為仁靜、仲懈，前者為中共一大參加者劉仁靜，后者即團的二大當選的書記、1933年被反動派殺害的鄧中夏烈士；《先驅(qū)》第四至第七期因為在北京受到禁止，轉(zhuǎn)到上海團的臨時中央局出版，編輯施存統(tǒng)。施又名方國昌、施復(fù)亮，是最早的共產(chǎn)主義者小組的參加者，時任團的臨時中央負責人，在團的一大上被選為首任團中央書記。施在大革命失敗以后脫黨，但一直進行著馬克思主義的翻譯介紹，40年代參與建立民主建國會，建國后曾任政務(wù)院勞動部長，他有一個著名的兒子，是作曲家施光南。《先驅(qū)》第八至第十期，編輯為蔡和森，蔡是毛澤東的同鄉(xiāng)，同年入湖南師范，一起發(fā)起“新民學(xué)會”，后赴法勤工儉學(xué)，成為中共旅歐小組的主要負責人，此后任中共北方局書記，中共《向?qū)А分軋笾骶帲?931年被殺害。《先驅(qū)》第十一期編輯為高尚德，高又名高君宇，是團一大選出的五人書記之一，團北方局第一任書記，中共二大的中央委員，1925年病逝。高君宇的愛人是當時北京女師的才女石評梅，石的不少小說至今依然行市。從《先驅(qū)》第十二期至二十五期，均繼續(xù)為施存統(tǒng)編輯。

在《先驅(qū)》的作者中，除了相當一部分筆名不好辨析的，陳獨秀寫過三篇，蔡和森（有時作H.S）寫過四篇，賀昌（山西團負責人）寫過兩篇，李達（中共一大代表）、鄧中夏，張維煥（河北團負責人），惲代英（團二大宣傳部長）等等均有文章發(fā)表。署名最多的當是最主要的編輯者施存統(tǒng)，還有一位筆名叫做“敬云”（筆者分析應(yīng)為劉仁靜）的也有不少文章。

《中國青年》的版本和內(nèi)容

《先驅(qū)》停刊以后，1923年10月10日，團中央又創(chuàng)辦了新的團中央機關(guān)刊物《中國青年》。這份雜志小32開，每期15個頁碼，只有第十六期作為“列寧特號”有25個頁碼，一直出版到1927年。

《先驅(qū)》和《中國青年》同為團中央機關(guān)刊，同在上海編輯，甚至有許多相同的作者；但只要稍作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在編輯風(fēng)格上，這確實是兩份風(fēng)格迥異的刊物。除開本明顯有大小之分，簡單地概括，則前者厚重，后者生動；前者偏重理論，后者文（藝）理（論）兼收。

《中國青年》十分注重結(jié)合青年特點，反映實際問題，而且形式豐富活潑。筆者收藏的這13份早期雜志中，除了第十六期的“紀念列寧特號”上，集中刊登了“列寧之思想”、“列寧政治主張”這樣的純理論介紹文章，其他的六七十篇文章中有時評、政論、小說、詩歌、隨筆、寓言、童話、書評、讀者來信，其話題既有“中國革命之前途”，“青年運動與革命運動”（敬云），也有“詩的方式與方程式的生活”（蕭楚女）；既有“論工人運動”、“論農(nóng)民運動”（鄧中夏），也有“青年與文藝運動”（毛澤民）、“學(xué)術(shù)與救國”（惲代英），更有文章關(guān)心到青年的“社會科學(xué)與擇業(yè)問題”（文臺）。盡管這本雜志只有薄薄的幾頁，但涉及話題的寬泛，與讀者的接近，乃至話語文風(fēng)的親切，時隔80年，今天讀來，其益友良師風(fēng)范依然撲面而來。

《中國青年》上刊登的讀者來稿來信也是值得注意的，其中有直接從讀者中來的問題，也有對編輯反映的不同意見。比如第五期刊登的署名“子喬”題為《青年們應(yīng)當講修養(yǎng)么？》的來信，上來就表示對雜志刊登的文章“懷有許多相反的意見”，進而系統(tǒng)地表明了讀者自己的觀點。這個“子喬”在以后的第七期上又一次出現(xiàn)，在注明“來稿”的《青年的新道德》的標題下，進一步闡明作者對道德問題的觀點。對來自讀者的直接反饋給予突出處理，是《中國青年》編輯風(fēng)格一個鮮明的特色。因為讀者真誠地希望雜志“當為青年的思想引導(dǎo)著”，而這也正是編輯們“引為己任的事”。這樣的雜志，能夠受到廣大青年讀者熱烈歡迎，應(yīng)當是毫不奇怪的。

《中國青年》的作者與編輯

作為團的機關(guān)刊物，《中國青年》與《先驅(qū)》有著明顯的承繼關(guān)系。兩刊的作者隊伍能夠充分證明這一點。《先驅(qū)》讀者已經(jīng)十分熟悉的“代英”、“中夏”、“敬云”依然是這里的翹楚，每有“重大題材”（如十六期的列寧特號）則依然由泰斗級的“獨秀”親自出馬。而作為一種承繼，明顯的變化在于，《先驅(qū)》的主要編輯者、撰稿人“存統(tǒng)”離任后，未見到再在《中國青年》上出現(xiàn)；而作為《先驅(qū)》作者之一的“代英”成為新的雜志的主導(dǎo)人。與此同時，時任中共二大中央委員的瞿秋白（署名“秋白”）、羅章龍（署名“章龍”）和團中央領(lǐng)導(dǎo)蕭楚女（署名“楚女”）、沈澤民（署名“澤民”，作家沈雁冰的弟弟），以及初出茅廬的沈雁冰（即茅盾）的名字，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中國青年》的目錄中。

這里必須多說一句，即一大團中央書記、《先驅(qū)》的主要編輯者施存統(tǒng)退出的原因。1923年8月召開的團的二大上，施仍然當選為團中央委員，但由于他當時患有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癥候群”，在大家同意下，離開中央機關(guān)去學(xué)校教書。而此時的惲代英在團二大上當選團中央委員，并擔任團中央宣傳部長，因此，創(chuàng)辦《中國青年》的任務(wù)就當然地落在他的肩上。但是惲代英本人也是一個病人，他在第七期雜志上自述：“我害病三個多星期，許久不能為《中國青年》作文，實在抱歉的很。我有許多要說的話，因為不能寫字，只能想不能說，可是又因為越想越覺得要說，所以今天托朋友代我寫下這一篇來了。”惲代英這篇“越想越覺得要說”的話題為《學(xué)術(shù)與救國》，今天讀來依然不失其現(xiàn)實意義。查《中國青年》各期，在第四期上還刊有惲代英文章兩篇（《中國的分立運動》、《救自己》），作為周刊，到第七期只隔三周，而作者已覺“許久不能為《中國青年》作文，實在抱歉的很”。其實，作為團刊的主編，1923年的施存統(tǒng)只有24歲，惲代英也不過28歲。中共的早期人物多為一時之才俊，他們的青春年少，自然由于他們是中國最早的一批接受馬克思主義的人，因而他們是“先知”；處在時代劇烈動蕩期間，這批青年才俊既充滿了求知的渴望，又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因而激揚文字，以國家、江山、未來為己任，他們的“目標讀者”和他們自身本來就是同一代聲氣相通的人，這一點，很值得今天的青年報刊深思。不過，這些“青年先知”們的積勞成疾、英年早逝，也不是個例。團的一大中央委員高君宇病逝時年僅29歲；團的三大中央委員任弼時1950年去世時也才46歲；而28歲時的惲代英已經(jīng)病得“不能寫字，只能想不能說”了。除了慢性疾病的原因，施存統(tǒng)在50年代時回憶說：“《先驅(qū)》刊物的出版工作，從約稿、寫稿、編輯，到校對、跑印刷廠，都是我一個人干”，這種高強度的工作，想來也是戕害身體的原因吧。

惲代英二、三事

寫到這里，我必須稍微溢出一些了——介紹一段讀者不多見的關(guān)于《中國青年》創(chuàng)辦者惲代英的重要“軼聞”。

“軼聞”的作者名王凡西（又名雙山），筆者撰寫此文的20天前——2002年12月30日以96歲高齡在英國去世。王凡西與兩年前去世的鄭超麟同為“中國共產(chǎn)黨左派反對派”，也就是中國托派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和代表人物。

從1929年起，王凡西和惲代英一起在中共中央組織部工作。據(jù)王的回憶，當時的組織部長為周恩來，副部長是省港罷工領(lǐng)袖羅登賢，組織部干事為惲代英、陳潭秋、武扶經(jīng)、王凡西。

據(jù)王凡西回憶，1929年，包括王在內(nèi)的一批從莫斯科學(xué)習(xí)回國的中共干部在上海接受中央的培訓(xùn)，講課的人有當時的中央書記向忠發(fā)，中宣部長、中共實際主要負責人李立三，中央軍委書記周恩來，中共特科負責人顧順章以及中宣部和中組部秘書長惲代英。這一年，惲代英34歲，王凡西23歲，在王看來，惲“是我讀中學(xué)時就很敬仰的人物”，顯然，王的中學(xué)時候，正是惲代英主辦的《中國青年》的讀者。在組織部里，王和惲“最接近”，在他的印象中，惲代英“患了肺病，體力很差，全靠了他堅強的意志，以及對革命的無比熱忱，才支持他去干這十分緊張與繁劇的工作。但每當休息下來，他便疲態(tài)畢露，有時會在會議進行中沉沉睡去。代英是出名與出色的實干家，他吃苦耐勞，不知困難；遇到任何難題，他腦子里總有現(xiàn)成的或隨機觸發(fā)的應(yīng)付之道。因此他始終樂觀，從不鬧情緒。”王認為，惲代英最完備地代表出老干部們對“留學(xué)”的正面和反面態(tài)度。

當時，正是左傾盲動的“立三路線”占主導(dǎo)的時候，黨的中心工作是“迎接新的革命高潮的到來”，而在王凡西的接觸中，他感到，有著豐富斗爭經(jīng)驗的惲代英“從不曾對我公開說過苦悶，更不曾表示過對黨正式路線的懷疑，可是像拿了幾根稻草想煮沸一大鍋冷水的人的焦急心理，卻是不斷地吐露的。”王當時曾向惲提出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的局勢，究竟等于俄國1905年革命失敗以后呢，還是1917年革命高潮到來之前？”惲想了想說：“我對俄國革命歷史沒有詳細研究，得找機會好好讀一下。”

1930年，惲代英在滬東工廠分發(fā)傳單時被捕，在獄中，富于斗爭經(jīng)驗的他成功地隱蔽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因叛徒顧順章的出賣，反動派才知道獄中的那個“王作林”就是大名鼎鼎的惲代英。系獄一年之后，惲代英英勇就義。就義前有獄中詩一首，詩云：

浪跡江湖憶舊游，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摒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

當代中國歷史上生命力最旺盛的雜志——《中國青年》——的創(chuàng)辦者留下了他此生的最后一部作品，以及他36歲的生命！

（責任編輯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