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身北上,大學深造
我們的母親于1905年7月出生在江蘇省無錫縣農村的一個殷實家庭。她是家中惟一的女孩,也是最小的,難免嬌生慣養,倒也因此少受許多封建束縛。外祖母本來要給她纏足,經她一哭一鬧就罷了。她的童年可以算是快樂的,可惜好景不長。她13歲那年外祖母辭世,外祖父和舅舅們都出外謀生,她從此失去了母愛,也少有人來關懷照顧她。幾年后她隨外祖父到了上海。那時,她有個姨表兄,名叫章光明,在上海永安公司任職,是中共地下黨員,常給她講些革命的道理,介紹她讀一些進步書籍,并且時不時地帶回一些傳單等宣傳品藏在她那里,對她影響挺大。但是姨婆家比較貧困,只想找個身強力壯的媳婦當勞動力。為了割斷他們表兄妹之間的感情,姨婆不久就為表舅討來一個童養媳。
1923年,在母親快滿18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跨進正規學校的大門,即上海愛國女子中學,那是蔡元培先生創辦的中國第一所女子學校。在同班同學當中,母親的年齡偏大,學習相當吃力,但她還是積極參加社會活動,無論募捐還是宣傳都走在前列。老師們經??渌魑膶懙煤?,校長也喜歡她,常把一些工作交給她去做,從多方面幫助她鼓勵她,于是她成了這所學校一個小有名氣的學生。
1926年,母親完成了高中的學業,這時候她已經21歲了,家里人打算給她找個婆家嫁出去,可是母親一心想到北平去上大學。全家人一致反對,她與家人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斗爭。當時外祖父已重病在身,對她說:“我病成這個樣子,來日無多,你去北平我就再看不見你了。”母親仍然堅持要北上,外祖父威脅說:“你要去就自謀生路,我可不給你寄錢!”舅舅們則說:“她哪兒是去上大學,無非是想找個男人嫁了好享福!”母親堅定地回答說:“錢不用給我寄,我自己勤工儉學。大學我一定要上,而且決不半途而廢。不畢業決不結婚!”母親就這樣只身到北平上大學去了。
從此她脫離了舊家庭,接觸到北方新鮮的政治空氣,受到新思潮的熏陶,根本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軌跡。
四年同窗,情投意合
母親到北平以后,報考了中國大學國學系。該系系主任吳承仕教授是章太炎先生的四大弟子之一,著名的經學家,他治學嚴謹,對學生要求極嚴。母親感到自己各方面的知識都很欠缺,所以終日埋頭于書案間。她與我們的父親齊燕銘同班,漸漸發現父親為人謙和,處世謹慎,不露鋒芒,而熟知經史子集,國學基礎深厚,因此常常向父親請教。他倆天天在一起研究學問,討論問題。母親在北平舉目無親,父親就常把母親請到自己家里去。父親的祖母、父母親以及他的弟弟妹妹都很喜歡母親,母親對父親也從仰慕到愛慕。但是在校的幾年間他們只是用功讀書,互相幫助,老師和同學們對他倆的印象很好,但都沒想到他倆是一對戀人。直到1930年他們畢業了,這一對戀人宣布結婚的時候,大家才不勝驚喜。老師做證婚人,同學和朋友們一致認為這是一樁幸福美滿的婚姻。
母親結識父親,不僅使她在大學期間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而且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終生伴侶。后來人生道路上的種種艱難曲折,嚴峻考驗,絲毫都沒能動搖他們相互間的信任與忠誠。
毅然決斷,投身革命
父親畢業后立即應聘為本校國學系講師,成為吳承仕教授的得力助手,父母事業家庭雙暉。
1931年爆發“九·一八”事變,時局動蕩打亂他們平靜的生活,父母親訂閱許多報紙雜志,密切注視日寇侵華事態的發展。
中國大學是當時北平革命力量最強的學校之一,中國共產黨及其外圍組織在那里十分活躍,許多知名的革命家都出自該校。父親在緊張的教學工作之余大量閱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和各種社會科學書籍,關心蘇聯的革命與建設,頻頻參與進步組織的活動,積極支持學生運動,創辦進步刊物《文史》、《盍旦》,發表反對國民黨反動統治、反對鎮壓學生運動、反對不抵抗主義、呼吁全民奮起抗日救國的文章,并且在教師中間進行宣傳工作,盡量團結大學教授和有影響的社會上層人士共同與反動勢力作斗爭。父親還把馬克思主義著作和進步書刊介紹給吳承仕教授,每周約請吳承仕教授和其他幾位朋友到家里來討論時局,研究對策。母親作為女主人,除了熱情接待客人以外,也常常參與他們的討論。在后來的“一二·九”運動和其他革命活動中,中國大學的進步團體都站在前列,發揮了重要作用。在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中,經中共北方局宣傳部部長李大章批準,成立了中共特別小組,父親是這個小組的成員之一,還有張致祥等同志,由陳伯達負責與北方局直接聯系。
母親當時對共產黨員非常敬佩,把父親請到家里來聚會的人都視為親人。他們經常談到大半夜,母親除了熱情款待他們,還為他們看門。那個時候陳伯達生活很貧困,母親常常資助他。有一次陳伯達被特務盯梢,母親送他到朋友羅常培教授家去躲藏。后來形勢緊張了,陳伯達要離開北平,母親變賣了自己的首飾為他籌集路費。
1937年“七七”事變以后,局勢日益惡化,父親常常外出,有時深夜不歸。父親面臨重大抉擇:或留在日偽統治下的北平,或離家赴抗日斗爭第一線。那時候母親臨產,已有的四個孩子都很小,最大的不滿六歲,還有祖父母要人贍養照顧,家里又沒有積蓄和其他財產,生活全靠父親的工薪。父親一走,家里人的生活怎么辦?母親深明大義,要父親立即下決心離開北平,并且親自拖著笨重的身子去給父親買火車票,又交給他幾件首飾,就匆匆送他上了車。母親勇敢地獨自挑起了養家的重擔,在十分艱難的條件下堅定地支持父親離家到抗日斗爭第一線去。
勇敢斗爭,攜雛南下
不久,母親生下小妹,一時無法外出工作,為了節省開支,母親帶著我們五個孩子搬到祖父母家去擠在一起住。我們的小叔叔齊振鐸是清華大學學生,也是一名共產黨員,而且是北平民先隊的負責人之一,兼任市民大隊隊長。為了在敵人鐵蹄下進行抗日救亡活動,他沒有隨校南遷,在家經常與母親談論抗日斗爭的形勢,也常帶給母親一些宣傳品、文件和蘇聯小說,并且把一些重要資料存在母親處。他不在家的時候,來找他的人都由母親接待,他認定母親是自己的助手和最可信賴的人。
1938年初夏,日寇舉行大搜捕,半夜翻墻到我們家里來搜查。正巧那天母親剛剛為小叔叔藏了一些文件和書刊,她急中生智連忙把這些東西塞在沙發扶手下面。敵人進屋搜查的時候,母親十分鎮定地從衣柜中拿出一包包小孩的衣被,待敵人查完一包就接過來擱在沙發上,東西越堆越高。敵人查了半天一無所獲,再看看這一間小屋里擠著五個小孩,料想找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只好走了。當時小叔叔在北屋,而我們在東屋,相互隔離不許走動,敵人在我們屋搜查的時間最長,把叔叔急壞了。他不明情況,更擔心文件被搜出。最后沒有出任何問題,小叔叔由此對母親的機智勇敢十分感佩。
1938年11月,北平地下黨組織遭到敵特破壞,小叔叔失去了組織關系。母親勸他趕快離開,并且主動為他寫了一封介紹信,讓他去天津找張致祥同志。小叔叔通過張致祥同志恢復了與黨組織的聯系,后來就到冀東和平西抗日根據地去了。1940年7月26日,他在遵化同日寇的戰斗中英勇犧牲,葬于現在的唐山冀東烈士陵園。
小叔叔離開以后,母親決定外出找工作做。1938年底,母親帶著我的弟弟和一個妹妹乘船去了上海,到位于法租界的愛國女中找到老校長季毅生。他告訴母親,當時國民黨CC組織正深入到各個學校抓權,給愛國女中派來了一個訓導主任,現在學校正好缺一名訓導副主任。母親若去任職,難度會很大,既要管訓導,又要管教務,還要任年級主任,每周得上幾節語文課,更要對付那個頂頭上司的種種刁難。母親毫不猶豫地接了這份工作。
工作一有著落,母親立刻匆匆返回北平,把可變賣的東西都賣了,將最小的妹妹托給祖父母和叔叔嬸嬸,帶著我和大妹妹乘輪船到上海,直到全國解放我們再也沒有回過北平的家。
在上海的那些日子,母親承受的精神壓力是很大的。她的社會閱歷和工作經驗都不多,而工作相當繁重,還要照顧四個年幼的子女。我們的生活十分清苦,記得有一年春節,母親用煤油爐子煮了一鍋稀飯,我們幾個不懂事的孩子搶著吃,母親在一旁悄悄落淚。
這個時期我們始終沒有父親的消息,母親時時思念牽掛著父親,心情很苦悶。但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從不向外人表露,昔日的同窗或朋友主動要接濟她,她都一一婉言謝絕。
沖破險阻,投奔光明
1940年初,母親得知父親在重慶,就毫不猶豫地要帶著我們離開敵占區去找父親,這個行動要她付出怎樣的艱辛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因為當時內地已經被日寇占領,從上海到重慶要繞過半個中國,途經香港和越南的海防、河內、老街,再經過昆明、貴陽,然后才能到達重慶。母親是個十分堅強的人,她想做什么事情,不管有多大困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她先辭去工作,把稍稍值錢一點的東西都變賣了來籌集路費,還說服了大舅和大舅母讓她把大表哥帶走,免得大表哥在上海惡劣的環境里學壞了。大舅母不愿意,也不放心,竟至哭起來,可是母親執意要這樣做。于1940年5月不管兵荒馬亂,不管前邊有多少艱難險阻,母親一個人帶著五個孩子上路了,大表哥當時十三歲,我最小的弟弟才四歲。我們有時坐船,有時坐火車,有時搭乘國民黨的運兵車,有時走路,晚上或住小店,或住車站。有一天下大雨,又找不到住處,我們只好在街邊的棚子底下避雨。一路上風吹雨打,蚊蟲叮咬,我們兄妹幾個時常發燒、瀉肚、打擺子,還要躲避日本鬼子的飛機轟炸。到達香港的時候,由于語言不通,只得靠寫字問路辦事。有時我們的食品和日用品被大兵們奪走。越南的火車是人畜共用,加以天氣酷熱,車廂里又悶又臭。母親為我們操夠了心,吃盡了苦,但她始終精神抖擻,堅信前途光明。
經過幾個月的跋涉我們才抵達重慶,然而我們不知道父親的確切地址,日本飛機又天天轟炸,一天要跑兩三次警報。有時看到隔岸大火在燒,人影在火光中跑,但母親把我們幾個孩子安頓在小旅店里,一有空隙就出去打聽父親的消息。一天,有個陌生人(事后才知道此人是徐冰同志)到小旅店來找我們,留下一個小紙條,上面寫著一個地址。母親立刻按這個地址去尋找,終于找到了父親。
幾年不見,父親的樣子變了許多。他戴一頂禮帽,架一副墨鏡,還蓄起了小胡子,乍一看有點嚇人。他脫了帽子摘了墨鏡以后,卻又像從前一樣和藹可親了。他把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我們一家人又團圓了!
父親帶母親去了重慶八路軍辦事處,組織決定由母親帶我們去延安,而父親要到太行山去工作。從重慶到西安這一段路我們得自己走,好在父親可以與我們同行,他到西安以后再轉車去洛陽。到了西安,因為西安八路軍辦事處住著的人太多,組織安排我們先在外邊等候,直到去延安的車隊出發時間確定以后,才讓我們住進七賢莊八路軍辦事處。在這期間,父母親聽了董必武同志的時事報告,之后父親就往洛陽去了,打算從洛陽過黃河赴太行山抗日前線。剛剛團圓的一家人又要離開,我們真是戀戀不舍。
幾天以后,去延安的車隊尚未出發,父親突然回來了。原來是國民黨反動派在洛陽設置障礙,父親從那里過不了黃河,只好返回。這時候董必武同志決定讓父親與家人一起去延安,然后從晉西北過黃河,我們全家自然十分高興。母親脫下旗袍,換上了軍裝,顯得特別神氣。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還教我們在路上如何應答各種盤問。
我們的車隊開到封鎖線的關卡時被國民黨特務扣住,搜查盤問了很久。幾經交涉,他們仍不肯放行。幸好遇到路過的一位八路軍總部負責人,他向國民黨提出抗議,最后才放我們走了。雖然此時天色已晚,大家被扣了一天又累又餓,可是都高興得不得了,唱啊跳啊,慶祝曙光就在前頭。當天晚上我們在甘泉宿夜,這一夜的情景印象是我終生難忘的!
1940年11月5日,母親歷盡千辛萬苦,勇敢堅強地帶著我們五個孩子走過半個中國奔赴延安,由此改變了我們的命運。從此我們脫離了苦海,找到了光明。
艱苦磨礪,努力工作
到延安以后,組織又決定父親先不去前方,留在馬列學院工作。母親則被分配到陜北公學任教,大表哥馮西到自然科學院學習,翔延、翔安和小慧進了安塞保育院小學,弟弟進了延安保育院,我們一家人各得其所。
這個時期是母親最愉快、精力最旺盛的時期。她走上了革命道路,融入革命大家庭之后,她不再為生計所苦,亦無家室之累,因此她工作學習都特別努力。在延安她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一種全新的人際關系。陜北公學的學員年齡都不小了,衣裳破爛,冬天也少有人穿襪子,甚至有人穿著兩只不同的鞋子,但是學習都非常努力。談起國際國內形勢,人人都能說一套。母親上課前,學員們還唱著歌歡迎她,使她深受感動,這樣的學生她從未見過,更未教過。
1941年4月1日母親被批準加入中國共產黨,此后她在各方面都更加嚴格要求自己。由于國民黨的封鎖,陜甘寧邊區的物質生活十分艱苦,吃的是小米飯,菜只有咸水煮蘿卜,有時候一個人連一片菜也分不到,逢年過節才見得著一點肉或者豆腐。這樣的苦日子母親以前沒有經歷過,但是她毫不在意。她工作努力,積極要求進步,積極參加紡棉花、紡毛線、織毛衣、種地等勞動。對于她來說,這些都是嚴峻的考驗。由于她主觀上有強烈的改造自我的要求,這些考驗她都愉快而又順利地通過了。
在延安的六年多時間里,母親在陜北公學和延安大學工作了兩年,在中央黨校工作了四年。她的主要任務是給老干部和青年同志上文化課,也曾一度兼任指導員。
1947年胡宗南進攻延安前,母親被調到中央統戰部工作,隨即同李維漢等同志一起撤離延安,赴晉綏邊區。父親則隨葉劍英同志赴西柏坡參加中央土地會議,會后前往晉冀魯豫傳達會議精神。后來經組織決定,母親與其他四位高級知識分子也列席了土地會議,會后加入土地改革工作隊,赴山東工作。以往母親對勞動人民的認識主要來自文藝作品和理論書籍,她參加了土改以后,切身體會到中國農民的純樸和他們遭受的苦難,進一步增進了對勞動人民的感情。
石家莊市是我軍解放的第一座中等城市,中央極為重視,派了一批干部去接管,柯慶施任市長。中央組織部部長安子文親自找母親談話,要母親就任石家莊女中校長,母親立即隨隊出發。這是她第一次獨當一面擔負學校領導工作,她處處關心干部和教師的工作、學習、生活,大膽發展黨的組織,團結骨干力量,教育學校員工樹立為學生服務的思想。就在這個時候,傅作義部隊妄圖突襲石家莊,母親迅速組織學校備戰、遷校,各項工作都順利地完成了。母親通過大量的事實使師生員工受到深刻的教育,轉變了對共產黨的認識,從而擴大了黨的影響,她在群眾中的威信也提高了。
天津解放以后,母親于1949年春調任天津河北師范學校校長兼黨支部書記。這所學校規模比較大,設有高中、初中、幼兒園,師生員工共數千人。該校原先是國民黨三青團的一個據點,因為剛剛解放,校內政治情況復雜。母親到校以后,首先設法增強干部力量,宣傳黨的政策,做好統戰工作,擴大教師隊伍,清除反動分子,使學校比較快地走上正軌。
這段時期父母親的工作都很忙。為了籌備新政治協商會議,父親每天只能睡兩三小時的覺。母親也是日夜操勞,吃住在學校。他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天津,誰也照顧不了誰,常年難得見一面。
1951年暑假后,母親調中央教育部工作,父母親在周恩來總理住的西花廳前院有了一個兩間平房的家,他們總算又可以在一起生活了。
50年代末,母親調任北京農業大學黨委副書記、監委書記兼組織部長。她在農大工作了七年半,她愛學生,愛學校的一草一木。她在教育戰線上工作的最大特點是愛惜人才,關心知識分子。她雖然對人要求嚴格,不講情面,但是反對整人,反對極左路線。她對領導的錯誤敢于批評頂撞,不怕打擊報復,而對師生總是善意地幫助引導,鼓勵他們向上,師生們至今仍然懷念她。那幾年母親患上肝炎,農大在遠郊,她每天要在市郊間奔波十分勞累,為了照顧她的身體,組織上調她到電影學院工作。不料很快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使她只好永遠告別了自己所熱愛的教育事業。
信念堅定,愛憎分明
由于“左”的思想指導,文化系統歷來是多災多難之所,不斷受到運動和批判的沖擊。從50年代初即有批《武訓傳》電影,批俞平伯,批胡風等等。1957年的反右運動,更使文化藝術界遭到沉重打擊。加上“大躍進”造成的經濟困難時期,令文化工作走入低谷。正在這時,組織調父親到文化部工作,1960年2月總理任命他為文化部副部長,3月中央任命他為文化部黨組書記。當時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年事已高,實際上是由父親主持文化部工作。從思想感情上講,母親十分不情愿讓父親離開總理。因為從1945年周總理率中共代表團赴重慶(父親作為中共代表團秘書長同機抵渝)以來,幾十年的時間里,父親協助總理工作,配合默契,親密無間,多年相處使他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父親也舍不得離開。但在他的一生中從沒有不服從組織分配的事,父親只能臨危受命,這時總理仍要他兼任國務院代秘書長的工作。
自從父親到了文化部后,母親如履薄冰,總是為他擔驚受怕,那時文化部的工作十分困難,反右后許多人都三緘其口。父親到任后,即廣交朋友,與梅蘭芳、馬連良、紅線女、曹禺、歐陽予倩等幾十位文藝界知名人士促膝談心,聽取他們的意見與呼聲,廣泛團結黨內外的文化工作者,為發展和繁榮文化事業他不辭辛勞地勤奮工作。父親書房經常到深夜亮著燈,母親常常多次催他去休息。1962年傳來主席批示:“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蹦赣H頓時感到緊張。到1963年后,一個又一個嚴厲的《批示》傳來,母親看到這些已經完全蒙了。父親徹夜難眠,沒完沒了地寫檢查,但也不知如何才能深刻。母親默默陪伴著他,為他著急又擔心。以前吃飯時,一家人總是有說有笑,別的時間父親總是很忙,只有吃飯時全家歡聚一堂。父親喜歡講些有意思的事,或讓人增長見識,或逗得大家開懷大笑。可是這些日子,父親一言不發,隨便扒幾口飯就匆匆離開,母親也吃不好飯,飯桌上的氣氛十分壓抑。接著又有批判電影《北國江南》和《早春二月》的批示,批判電影《清宮秘史》的講話和關于《海瑞罷官》的講話。1964年文化部進行整風之后,父親被發配到濟南,孤身一人去往山東,母親職務在身也無法與他同去,只是為他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分別時也不知道該用什么話來為他送行。到底為什么要去濟南?還會回來嗎?這時父親國務院代秘書長的職務已被免除,母親陷入沉思。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邊。這時“文化大革命”還沒有開始,而只是它的前奏曲。即將來臨的是父親七年的煉獄、全家被掃地出門及種種從未經歷的考驗和磨難。
在“文革”剛開始時,幾乎所有的老革命干部都給打成了“反革命”、“黑幫”,被剝奪了一切權利,而這一切又是以“革命”的名義干的。母親自然也深深地陷入迷茫,但無論風云如何變幻,她對黨對社會主義的信念從未動搖過,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沒說過喪失原則的話。“文革”中,她頭上身上常被潑了墨水和漿糊,背上到處都是被打的血印,逼她承認自己反黨反社會主義,而她總是大聲說:“我從來不反黨反社會主義!”要她承認執行反動路線,她說:“毛主席和劉少奇的路線我都執行了,因為我不知道中央有兩條路線。”1967年12月,《人民日報》用一整版的篇幅刊登了批判父親的大文章,從此造反派對母親的批斗更加升級,更加兇狠。他們要母親揭發父親的罪行,母親回答說:“我們不在一個單位,他工作上的事情我不知道,揭發不了……他跟周總理幾十年,勤勤懇懇工作,從不反黨……你們說他是三反分子,中央沒有作結論,報紙上登的不代表中央文件?!痹旆磁勺匀皇稚鷼?,打她,罵她,逼她揭發和認罪。她說:“我們沒有工作關系,他是他,我是我。夫債妻還是封建思想!”造反派指著報紙說:“這么多鐵的事實擺著,你還不跟他劃清界限?”她卻異常平靜地說:“我們結婚幾十年了,劃不清了?!痹旆磁砂汛u頭掛在母親脖子上,狠壓她的頭要她跪下,她反抗說:“共產黨員不能跪著!”造反派氣急敗壞打她,踢她,直到打斷了她的腿。她剛做完手術,造反派就追到家里來批斗她,而她仍毫不屈服,經手術固定在她腿上的釘子松動,她不得不去做第二次手術。母親的腿上打了石膏以后連翻身都不行,更無法起床,可是造反派還要她到學校去參加批斗會。母親大聲說:“我就去,你們來抬我!”來人看到實在是抬不動才作罷。好心的同志擔心母親這樣硬頂會吃更大的虧,勸她說幾句軟話。可是母親不肯,她還對一些同志說:“別怕他們,他們長不了的。我斷了一條腿還有一條呢!”有一次造反派在批斗母親的時候罵她是“齊燕銘的臭老婆”,母親回答說:“我是齊燕銘的老婆不錯,臭不臭還要由歷史來作結論?!痹旆磁纱舐曈柍饽赣H說:“你別表演了!”母親冷冷地回答說:“咱們大家都在表演?!睂Ψ綗o言以對。有的造反派說:“真沒見過像她這樣的黑幫,別人不敢說的話她都敢說?!?/p>
“文革”剛開始的時候幾乎天天有人來抄我們的家,不僅大量毀壞珍貴的書畫、相片、唱片,而且拿走存折、現金、被褥,弄得母親甚至沒有被子蓋,這些母親都不在意。父親被衛戍區“監護”以后,多年音信全無。我們姐弟也各奔東西,難得相見。母親心中十分痛苦,夜夜失眠,而在人前照樣談笑風生,批評這個人幼稚,那個人軟弱,有時還不客氣地指責別人“真糊涂!”
那些年,“四人幫”把幾個藝術院校轟到河北省讓給三十八軍管。母親當時已經60多歲了,腿上還帶傷,仍作為重點監督對象下去勞動。她經常趴在地上或者坐在地上干活,直到高血壓使她暈倒在地才被送回北京。這期間她的體重減輕了幾十公斤。
“文革”結束以后,許多做清理工作的同志來找母親,要她揭發迫害她的人。母親總是說:學生們懂得什么,這些事情不能怪他們,連我們問她是誰打斷了她的腿她都不肯說。對于失去的財物,母親更是淡然處之。父親被監禁七年回來后,母親還支持父親把補發的工資全部交了黨費。我們姐弟對“文革”中的一些事情想不通,發幾句牢騷,也要挨母親批評。談到黨和國家這些年遭受的嚴重損失,許多正直的人被打成反革命,一代青年人被毒害,特別是談到周總理被迫害,母親常常難過得落淚。
母親離開工作崗位以后,完全可以享享清福,可她還是抓緊時間學習,對許多問題認真反思,母親認為絕對不能忘記“文革”這一段歷史,要記住恩格斯的教導:“從自己所犯的錯誤中學習來得快”。母親讀了《憶周揚》和《陸定一傳》曾經對我說:“過去我對周揚很有看法,覺得他是條棍子,批了多少人,也批過你爹爹,上綱上線,疾言厲色,讓人害怕??戳诉@本書,知道他在‘文革’以后真正認識了自己的錯誤,向被他錯誤批判和整過的同志道歉,這樣就好。再說有的事情多半也不是他能夠作主的?!彼戳恕逗钆c平反冤假錯案》一書后說:“耀邦的功勞真是不可磨滅,他解救了多少人??!他死得真可惜!”
這些年母親讀了許許多多書,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做一些必需做的事情以外,她都是坐在沙發上讀書看報。她每天清晨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打開收音機收聽新聞聯播。上午看書,9—10點鐘后只要《人民日報》一來,她就認真閱讀每篇文章。若有事打亂了未來得及看完,下午或第二天一定要補上,否則她就認為是沒完成任務。每當看到各地建設的好消息或在電視看到許多城市高樓林立、燈火輝煌,她都喜出望外。有時不顧自己年老體弱,執意要坐在輪椅上到街上或到天安門去看看。因此,90多歲的她思想仍能跟得上時代而不落伍。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她對許多問題都有了新的認識。
教子有方,注重品德
我們姐弟能夠走上革命的道路,母親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在漫長的歲月中,她一刻也沒有放松對我們的品德教育。我們成年以后,在母親身邊的日子不多,可母親對我們是身教重于言教。她對祖國和人民的忠誠,對工作的高度責任感,為人處事的原則性,深深地印在了我們的心上。記得1946年中央代表團撤回延安的時候,父親病重,從飛機上用擔架抬下來,為了讓父親及時向中央匯報情況,母親扶他躺在大卡車上直奔楊家嶺。在母親心中,黨的利益高于一切。這一幕常常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對于我們姐弟的功課、日常穿著,母親很少過問。她對我們要求最嚴的是兩點:一是要誠實,不能說假話,做錯了事要老實承認,否則她決不原諒;二是要有事業心,工作必須認真負責,生活小事可以馬虎一點。翔延14歲參軍,隨部隊轉戰南北,幾年無法與家人聯系。部隊到晉西北以后,母親打聽到部隊的駐地,立刻走了幾十里路來看望,見面問的第一句話是:“你工作好嗎?”又問領導:“她表現得怎么樣?工作能勝任嗎?”得到肯定的回答以后她才放心了,然后還囑咐:“不要過早談戀愛,好好多干幾年工作再考慮個人問題?!?/p>
母親經常提醒我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我和小妹留學蘇聯期間,她常常給我們寫信講國內形勢和國家經濟建設情況,鼓舞我們積極向上,好好學習,回來報效祖國。我們回國以后,自然都希望在母親身邊工作,但是妹妹立即被分配到克拉瑪依,母親鼓勵她說:“你是學石油專業的,到那邊正好可以一顯身手,學以致用,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于是妹妹高高興興地去了大西北,一走就是許多年。
母親從不嬌慣我們,從小要求我們自立自強,不怕吃苦,她相信人在艱苦的環境中鍛煉才能成才。我們姐弟從小過集體生活,母親很注意培養我們的集體觀念,要求我們與同學團結友愛,關心他人,切忌自私自利。后來我們長大成人了,住在家里,母親要求我們交伙食費,讓我們懂得自己應盡的義務,樹立凡事不依賴父母的觀念。我們工作學習有成績,母親從不忘表揚我們,有時也給一點物質獎勵,甚至像對待小孩子一樣往我們嘴里塞一塊糖。如果我們做錯了什么事,她會毫不留情地批評。她總是說:“你們是在延安長大的,是黨培養的,對黨對國家都要看主要方面,不能不負責任、不顧影響地瞎說一氣?!?/p>
黨員責任,終生不忘
母親始終以共產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她離休以后,仍然密切關心國內外大事,關心國家的建設事業,關心她為之獻身的教育事業。她始終堅信社會主義一定會好起來,會讓大多數人過上好日子。
母親從事教育事業幾十年,深知培養人才的重要。她想到教育經費短缺,特別是貧困地區的農村,看到一些地區的群眾生活窮困,特別是貧困家庭的孩子上學交不出學費,她十分焦急。
1990年她把自己積蓄多年的35,000元捐獻給了中小學幼兒園教師基金會,當時她的工資只有兩三百元。她對基金會的負責人說:“這是我多年的心愿。作為一個教育工作者,我深感教育的重要、教師的重要。我捐的這點錢解決不了大問題,只是表達我晚年為發展我國教育事業,為在全社會發揚尊師重教的風氣盡一點微薄的力量?!?998年5月她又將近年積攢的10萬元捐獻給了政協對口扶貧縣——安徽樅陽縣的石溪村小學。石溪村人回贈她:“慧眼觀世紀風云,德心濟貧困學子?!币员磉_他們對她的敬仰。
她一心想著國家和黨的事業,想著如何能起黨員的模范作用。有時我們在社會上聽到一些牢騷話,在她面前說就會挨批評。她時常對我們說,要從大方面看問題,不要犯自由主義,道聽途說,瞎傳一氣,不起好作用。一次在參加追悼會時見到鄧拓的女兒、女婿,她對他們說:“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要向前看,黨也會犯錯誤,要看到現在黨正在自己糾正錯誤。”母親已經90多歲,但每次過組織生活,她都堅持要到會,而且對黨的文件認真學習,對要討論的問題進行準備。她一生養成的習慣,每到領工資時就立即去交黨費。工資改由銀行代發以后,交黨費的事就由二妹代勞。一次妹妹因有事當天去不了,想晚一天再交,她就急了。結果是由三妹夫去代交的。她90歲過生日時說,我還有三個愿望:一是香港回歸了,我想去看看,比較一下與1940年時我所見到的舊香港有何變化;二是再積累10萬元捐給教育事業;三是希望能見到臺灣解放。
她一生克勤克儉,從不貪圖享受。近些年她的工資像其他老干部一樣,也增加了許多,她完全可以享受高質量的生活。但是她不肯請保姆,堅持生活自理,一如既往地省吃儉用,不浪費一分錢,甚至有病也不愛去醫院,常常自己買藥吃。她屋里的家具大多是50年代的,子女們要給她換一套,她堅決不同意。她的衣服鞋帽也都很舊了,有些已經不合身了,她也不肯買新的,總是說:“還能穿,夠穿了?!彼J為:貪污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追求奢華、炫耀財富是低級趣味。她去世后收拾遺物時我們發現,她還有新的汗衫、毛巾等省著未用,但夏天有時常穿著有許多破洞的汗衫。她十分痛恨貪污腐敗,認為這些腐敗分子敗壞了黨的聲譽。黨的威信是幾十年來無數黨員前仆后繼為國犧牲,勤勤懇懇為人民服務的行為才建立起來的。現在要改變社會風氣,也必須一點一滴付出力量才行。當她知道自己為教育事業捐獻給安徽的10萬元被挪用了,(后經過全國政協有關領導親自過問,已追回送達被捐贈的小學。)十分生氣,十分痛心。但她仍不改初衷,臨終時再三囑咐:要把她身后留下的10萬元捐給教育事業。
1990年6月,母親被評為中共中央直屬機關優秀共產黨員;1991年7月,她被評為全國政協機關優秀共產黨員;1999年9月,她又被中共中央組織部評為全國離休干部先進個人。這是國家對她的獎勵,人民對她的肯定。
母親曾多次表示她要爭取活到100歲,多看看國家的發展。她的身體也的確不錯,生活很有規律,情緒總是特別好,特別樂觀。在她身上真正體現出了“革命人永遠年輕”這句話。
不料2001年冬天她偶感風寒,由此引發了其他疾病,住進了醫院。她頑強地與病魔斗爭了七個多月,盡量與醫務人員配合。每次大夫來查房,她都要雙手抱拳表示感謝,對護士也一一表示謝意。有時護士勸她進食,她因為難受而拒絕了,或者說了生氣的話,事后都要向她們道歉,請她們原諒。有一天她拉著護士的手說:“我這次生病得了兩個女兒,真好!”醫護人員都感佩她的堅強、理智和能關心人。
母親直到臨終頭腦都十分清醒,她多次囑咐我們說:“人終有一死,我都這么大年紀了,你們要想開一點,不要讓組織為我多花錢治療,喪事要從簡。把我的角膜獻給需要的人,遺體獻給醫學事業。我剩下的積蓄10萬元捐獻給我多年為之工作的農業大學,作為特困優秀學生的獎勵基金。再從我的工資中拿出4000元給照顧我的護士,感謝她們為我做的一切?!?/p>
母親走過的路是漫長的,她是一個普通人,她又是一個光明磊落、襟懷坦蕩、為人民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的高尚的人,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我們永遠懷念她,尊敬她,以她為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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