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時代,人們造神,是因為無知與恐懼。
文明時代造神,是為了一定集團的利益與需要———《易》曰:“圣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造神是為了“天下服”。為什么會“服”?《禮記》有云:“百眾以畏,萬民以服。”害怕了,所以就“服”了。錢鐘書先生在引了這兩句話之后說:這是“古人政理之要言也。”實在眼光犀利。
錢先生的淵博,不可及。在引述中國的種種之外,又引證了外國的種種,那想法,同中國地異而心同,只是說得比中國人更直白、更赤裸。比如,相傳奧古斯德大帝便說:“有神則資利用,故既欲利用,即可假設其為有。”著《君主論》的馬基雅維利也說:為君者不必信教,而不可不貌似篤信。造神的人自己是并不相信這神的。這一點,中國雖有人也看了出來,總不肯這樣明白點破,讓人意會而已。
近代自然科學的發展,使神失去了存在的學理依據———至少在知識層中,但神道設教的法子并沒有丟,只不過從造神改成了造圣。造圣,其實也是老法子。在古代是作為造神的補充,在近代則作為造神的替代。人一旦成了“圣”,也就與神差不多了。比如孔子是文圣,關羽則是武圣,一樣也是要人膜拜,要人祭祀的。不過,神有神力,令人畏懼,圣原是人,無足畏也。造圣之后,如何使“百眾以畏,萬民以服”呢?那就要借助人間的權力。誰要“非圣”,就要受到權力的制裁。孔融死于非圣,嵇康死于非圣,后來的李贄也死于非圣。砍的頭多了,也就“萬民以服”了。所以,能夠造圣的人,必定是手握權力的人。造圣,用今天的話來說,不過是權力運作的手段而已。
“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很多人以為是打倒孔夫子,其實是打倒孔圣人。孔子生前,“道不行”,沒做幾天官,靠教幾個學生度日。他對弟子并沒有什么控制的手段,不滿意,也不過發發脾氣,罵罵人,是個不壞的老頭兒,贊成不贊成他的主張,是另一回事。他成為“五四”潮流的出氣筒,是因為被權勢者捧成“圣人”,大樹特樹,成了他們推行治道的工具。這一點,已經死了的孔子是無法任其咎的。
魯迅也被人捧成過“圣人”,大樹特樹。在保衛他的名義下不少人挨過整,吃過苦頭。其實魯迅何嘗要人保衛?他在文學上與學術上的地位,自有他的著作在。我的師輩,許多是魯迅同時代人,他們在魯迅生前和死后,尊敬有之,但并沒有誠惶誠恐的態度。后來的大樹特樹,名曰樹魯,不知樹的誰人。今天有人拿魯迅做出氣筒,魯迅也是無法任其咎的。
權勢者可能覺得把死人捧作圣人,還不夠便捷,于是索性自己走上圣壇。中國專制主義社會時期,皇上也被稱作“圣人”。皇權與神權的緊密結合,是中國本源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想從圣人那里得到更多利益的大臣們,大樹特樹圣人的威權。沒想到皇權與神權一旦統一,他們原先可以憑借天意來限制皇權的一點點手段也失去了。接下去便是君王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時代。當初大捧圣人的官僚,自己也一個個成了神壇上的祭品。詩曰:
造神容易送神難,合一天人不好纏。
不見當初封圣者,披枷帶鎖祭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