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11月7日,在莫斯科舉行慶祝十月革命節10周年游行時,在紅場上發生了一樁反斯大林事件:參加游行的中國留學生和一部分蘇聯群眾,經過檢閱臺時,突然從衣袋里掏出布旗揮舞,呼喊反對斯大林的口號,頓時,全場混亂,不同觀點者相互斗毆,大打出手———令站在主席臺上檢閱的斯大林及聯共和共產國際領導人感到十分震驚!
參加紅場反對斯大林游行的中國留學生,大多是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和中山大學學習的學生。那么,中國學生為何反對斯大林?這事雖已過去76年,但今天的讀者尤其年輕的讀者,未必了解事件的真相。
東方大學和中山大學
東方大學,是斯大林親自命名的“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主義大學”的簡稱。它是十月革命后,蘇聯政府根據列寧“全世界無產者和被壓迫民族聯合起來”的精神,為東方和世界上一切被壓迫民族培養訓練革命干部,于1921年4月創辦的。1920年陳獨秀、李大釗籌組中國共產黨后,曾派出第一批革命青年羅亦農、任弼時、劉少奇、蕭勁光、彭述之、汪壽華等赴蘇到東方大學學習。凡進東方大學的學生,都是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
中山大學則是國共合作的產物。1923年國共合作后,蘇聯政府為國民黨培養訓練干部,1924年在廣州幫助創辦了黃埔軍校,但由于中國革命運動發展迅速,黃埔軍校和莫斯科東方大學培養的干部,遠遠不能適應需要。為此,蘇聯政府又決定在莫斯科再創辦一個專門訓練中國革命干部的學校。正在籌辦之時,孫中山不幸于1925年3月逝世。為紀念孫中山該校取名為“中山大學”。經過國共兩黨嚴格的挑選和考試,中山大學第一期錄取了340名學生,到1927年,在校學生達500余名。學生中不少是國民黨軍政要員的子女和親戚。如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邵力子的兒子邵志剛,李宗仁妻子魏淑英等。這樣國內出現了一股不小的留蘇學潮。當年鄧小平從法國到莫斯科入的也是中山大學,與蔣經國同一個共青團小組。學生中設有共產黨支部局和國民黨支部局,國民黨員約占一半多點。但當時國共兩黨實行的是國民黨黨內合作,共產黨員可以跨黨加入國民黨。所以,國民黨支部局的實際領導權掌握在共產黨員手中。
中山大學坐落在莫斯科沃爾洪卡大街16號。1925年秋開學時,托洛茨基主持開學典禮。他在講話中,針對沙皇俄國以來俄國人瞧不起中國人的偏見,說了一段熱情洋溢的話:“從現在起,任何一個俄國人,不論他是一個同志或者一位公民,他如果用輕蔑的態度來對待中國留學生,見面時雙肩一聳,那他就不配當俄國共產黨人或者說蘇維埃公民。”托洛茨基這段講話,加之他那時在蘇聯國內及國際上遠比斯大林的威望高,使他在中國留學生中留下了十分良好而深刻的印象。同時,托洛茨基還任命其親信拉狄克為中山大學第一任校長。
大革命失敗引發事端
1927年,蔣介石發動了“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成千上萬的共產黨人和革命者倒在血泊之中。繼而,7月15日,汪精衛在武漢又發動了清共運動,一片白色恐怖。這樣,轟轟烈烈的大革命失敗了,國共合作徹底破裂了。
4月14日,當蔣介石在上海發動政變的消息傳到莫斯科時,蘇聯群眾和中國留學生感到萬分震驚,尤其中國留學生對蔣介石無比憤慨。就連在中山大學學習的蔣介石的兒子蔣經國,也無法容忍父親蔣介石的反革命行徑,并發表聲明,譴責蔣介石,表示與他劃清界限,宣稱:“蔣介石曾經是我的父親和革命朋友,他已走向反革命陣營!現在他已是我的敵人。”
中國革命形勢的逆轉,不僅中國留學生感到痛心,心情沮喪,陷于絕境,而且蘇聯廣大群眾的思想也發生混亂,許多人認為托洛茨基對中國革命的預言和警告是正確的,中國大革命的失敗,是斯大林和聯共、共產國際的錯誤路線所導致的。這樣,中國革命形勢的發展及其失敗,開始嚴重地影響蘇聯兩派斗爭的進程,而且明顯有利于托洛茨基———季諾維也夫,斯大林越來越被動。兩派斗爭,由口頭辯論發展到暴力斗毆。有一次,列寧格勒幾個老布爾什維克,借中國發生清共事件,擺老資格,開會痛斥斯大林無能,結果被定時炸彈炸傷。
這樣,東方大學、中山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也卷進了蘇聯兩派斗爭旋渦之中。尤其是那些在國內經歷了大革命的洗禮,飽受革命失敗痛苦的磨難,親眼目睹無數戰友倒在血泊之中的大批新來的學生,他們從蘇聯黨的斗爭中發現:他們在國內執行的路線,完全來自斯大林。“無論鮑羅廷、陳獨秀或印度人羅易,都不過是政策的執行者。”真正的決策者乃是俄共中央,是斯大林。于是,中山大學以及東方大學的一些中國學生對斯大林批判托洛茨基,尤其撤銷了托洛茨基共產國際執委的職務產生反感。越來越多的中國學生轉向托派,有的甚至加入了蘇聯托派組織。就連蔣介石兒子蔣經國也毫無顧忌地站在托派一邊,參加辯論。人們常常可以看到他在演講臺上露面,由于每個演講者只準講5分鐘,所以他總是像機關槍一樣,一邊講,一邊飛快地翻書,及時找到適當的引文,然后再講。大家稱他是個“出色有條理的演講者”。同時,他還寫了許多尖銳有力的短文章,貼在墻報上,公開擁護托洛茨基對中國革命問題的主張。蔣經國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碰巧我的觀點與托洛茨基的政治思想不謀而合,于是許多人認為我是托洛茨基的同情者。事實上,他們的臆測是正確的。我開始與幾個中國同學研讀托洛茨基學派的秘密著作,對于托洛茨基要以‘革命的火炬燒掉舊世界’尤感興趣。后來越來越熱衷托洛茨基學說,終至加入秘密學社。跟我的同學日多,并開始視我為托派的領導者。”他又說;“蘇聯當局和聯共早已以嚴厲手段箝制托派。我的一些同學已經被捕。校方為平息學潮邀請斯大林來校演講‘托派的錯誤’,這是我們首次見到斯大林。然而我不為所動,堅持我的政治觀點,并繼續反抗斯大林政權的活動。”
聯共中央和斯大林一面批駁反對派,一面繼續采取組織措施,于1927年10月,把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開除出中央委員會,導致矛盾進一步激化,終于在11月7日紀念十月革命節時,發生了反斯大林游行。
紅場反斯大林游行突然爆發
十月革命節這天,莫斯科紅場上紅旗招展,人海如潮。斯大林及蘇聯黨政軍、共產國際領導人和應邀前來的世界各地的重要貴賓及各國革命領導人,站在列寧墓的主席臺上,檢閱盛大的游行隊伍。中午時分,中國留學生的隊伍一走進紅場,斯大林等人就向他們招手。同時,擴音器里傳來了:“中國革命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向中國人民致敬!”、“堅決支持中國革命!”、“世界革命萬歲!”……主席臺上和紅場上震天動地地響應:“嗚啦!嗚啦!”中國留學生的隊伍越走近檢閱臺,氣氛就越熱烈,叫喊聲也越發高昂,使許多在國內飽受磨難的年輕革命者熱淚盈眶。一位剛來莫斯科的學生談當時的感受時說:“前前后后的紅旗揮動著,形成了火海。四周圍的人,列寧墓上的,墓房兩側貴賓臺上的,面向宮墻,層層疊疊排列在行進隊伍之另一邊的,上千上萬的人,揮舞著帽子或者旗幟,對我們歡呼出慶祝中國革命的口號。人們仿佛奔向我們,要舉高我們,要緊緊地擁抱我們。處在這種情景中,任誰都要被感動得掉下淚來的。我們何幸而生為中國人?何幸而成為中國革命者?更何幸而遭遇到已經勝利了十年的俄國的兄弟們呀?這種歡呼一直送我們走過了紅場。”
但是,就在這時,突然發生了另一件事:
中山大學的游行隊伍走到紅場入口處時,隊伍里的蘇聯學生突然從口袋里掏出布旗揮舞,呼喊反對斯大林、擁護托洛茨基的口號。這一挑釁,當即引起擁護聯共領導的其他游行學生的反擊,于是雙方發生斗毆。中山大學新調來的教列寧主義課程的馬達格洛夫教授,在這場混戰中遭毆打,鼻孔流血,滿臉青紫。就這樣,一邊打,游行隊伍還不停頓地繼續前進。走過主席臺時,在上面的斯大林等領導人,雖然看到了在他們面前發生的斗毆場面,但沒有也不便有所表示,而當他們看到中國留學生游行隊伍時仍振作精神,舉手高喊支持中國革命的口號:“革命的中國青年萬歲!“”中國革命勝利萬歲!”中國學生則用俄語高呼:“嗚啦!斯大林!”
然而,就在這時,另一部分中國留學生,也突然打開寫有:“執行列寧遺囑,罷免斯大林,擁護托洛茨基!”字樣的旗子,并高呼口號,支持隊伍前面被圍攻的俄國學生。他們拚命大聲呼喊,比俄國學生喊得更響。中國留學生公開造反完全出人意料,使主席臺上的斯大林及聯共和共產國際領導人感到震驚;當著許多來自世界各地重要來賓和革命領導人的面,發生這種事,使斯大林大失體面。
這是聯共黨史上的嚴重事件,加劇了聯共黨內反對托派的斗爭,使斗爭很快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事件發生一周以后,即11月14日,斯大林召開聯共中央及中央監察委員會聯席特殊會議,作出開除托洛茨基和季諾維也夫兩人黨籍的決議。第三天,曾在1923年1月代表蘇俄政府與孫中山發表聯合宣言的越飛,因同情托洛茨基而悲憤地開槍自殺,成為死于蘇聯反托運動中的第一個上層人物。12月聯共的十五大,批準了開除托、季的決定,同時開除75名托派骨干分子。1928年1月,托洛茨基被流放到蘇聯東南邊疆城市阿拉木圖。蘇聯國內開展了大規模的肅托運動,托派活動不得不轉入地下。
中國學生慘遭迫害與打擊
參加紅場事件的中國留學生,也遭到了殘酷的打擊,都被開除黨籍和團籍,有的被遣送回國,有的被流放西伯利亞。少數人如陳琪、聞岳留校當了一段時間的“反面教員”,然后充軍到南俄靠近伊朗邊界的地方服苦役,后兩人想乘機逃入伊朗,結果一人被國境衛兵當場擊斃,另一人押解回來投入監獄。在這些被打擊、被迫害的人中,蔣經國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中國新統治者蔣介石的兒子,受到特殊的處置。蔣經國在回憶錄中說:“當時中共駐莫斯科代表團認為我回國比留在莫斯科對他們威脅更大。1927年4月我從中山大學畢業,同一群畢業同學要求回中國,卻未得到他們允許。中共說:‘讓蔣經國回國,他一定會成為蔣介石的得力助手。所以我們要他留在蘇聯。’”他又說:“我的政治活動卻一直受到中國共產黨的嚴密監視。”即使他1928年聲明與托洛茨基組織斷絕關系,但王明仍不放過他,后又指控他組織“江浙同鄉會”的反革命團體。為此,王明要求蘇聯政府逮捕蔣經國,但斯大林要把蔣經國當作與中國統治者打交道的棋子與人質,沒有同意王明的提議,而是讓他到基層去“鍛煉”。直到1937年,國共第二次合作,蔣經國才被允許回國。
被蘇聯政府遣送回國的這批人,出國前多數是共產黨員或共青團員。梁干喬是廣東人,入黨后曾是中共廣東省委委員,在東江地區打過土豪,大革命時是黃埔軍校第一期學生,然后赴蘇留學。史唐是浙江諸暨人,大革命時是上海中共中央的機要秘書。宋逢春是河北景縣人,出國前在李大釗領導的中共北方區委做機關報《政治生活》的發行人。他們回國時,中共黨內正處于大革命及各地武裝起事失敗后的混亂狀態。因此,他們中有的繼續混在黨內,并被中央委派工作,但暗地里則互相聯絡,醞釀成立托派組織;有的遭國民黨逮捕,同時,斯大林及其聯共領導人也希望借中國反動派之手,消滅這些異己。
總之,紅場上的反斯大林游行發生于1927年11月,在此之前,1927年4月,國民黨進行清共,然后,在7月26日正式發表聲明取締中山大學,并與該校斷絕一切關系,聲稱:“莫斯科中山大學非法使用國民黨領袖名義作掩護,從事策劃反對本黨的陰謀活動。為此理當取締,著各級組織都不得再派學生去莫斯科。”這樣,非但國民黨各級組織停止送學生去莫斯科,就是在校的國民黨學生,除少數人轉向共產黨之外,也紛紛回國。這些人回國后,成立了“留俄同學會”,多數人成為極端反蘇反共的急先鋒。蘇聯共產黨用盧布和面包培養訓練了這樣一批中國人,實非初衷,也是一種歷史的諷刺。
共產黨選派的學生,非但不能回國,由于南京、武漢的國民黨屠殺、追捕、通緝共產黨員、親共分子,因此大革命失敗后,由組織安排,紛紛逃亡來到莫斯科,也都安排進了東方大學和中山大學,成為政治避難式的留學生,使這兩所大學的中國留學生達到六七百人。這些新生與舊生,很快卷入了聯共黨內正在激烈進行的論戰旋渦,并且發生分裂,紅場反斯大林游行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發生的。(責任編輯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