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9年春節,是個不平凡的春節。由第四野戰軍和華北野戰軍共同進行的平津戰役勝利結束。傅作義將軍率部起義,殲滅和改編國民黨軍隊50多萬人,北平和平解放,并基本上解放了全華北。
2月2日晚,我們華北大學文工一團,正在長辛店待命排練節目,團長舒強同志忽然接到北平軍管會指示,要我團連夜進北平,準備開展城市軍管與宣傳工作。賈克同志帶來兩輛大卡車,車輛廠又派來一輛大車送我們,大家興高采烈地跳上汽車,經過盧溝橋進彰儀門到市內,街上路燈早亮了,行人很少,不時看到穿大衣的巡警。車到北池子草垛胡同12號停下來,我們下車走進一個大房間,打開背包睡在亂草上,已經是后半夜兩點了。
2月3日,我軍舉行聲勢浩大的入城式,上午10時開始。我們與華北大學文工二團和華北人民文工團合在一起整隊到前門歡迎我們自己的隊伍,四周匯成紅旗的海洋。從國民黨手里繳獲的美國炮車和坦克的摩托聲,與前進的軍樂聲、歌聲、歡呼口號聲交織在一起,蕩漾在北平上空,聲勢浩大。成千上萬的人民群眾,高舉紅旗敲著鑼鼓,在道路兩旁熱烈歡呼。一位北平市民興致勃勃地對我說:“同志啊!多少年我們北平市民沒像今天這樣高興過。”
12日,慶祝北平和平解放大會剛開過,我團便接到軍管會要我們為傅作義起義部隊師級以上軍官演出歌劇《白毛女》的通知。這是《白毛女》進入北平后的首場演出,也是一場極特殊的演出,為昨天還在敵對、而今天已經成為團結對象的朋友演出,這確是一場很不平常的演出。
二
歌劇《白毛女》誕生于1945年。1942年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后,延安興起了新秧歌運動,產生一批如《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牛永貴負傷》等小秧歌劇和《血淚仇》、《慣匪周子山》等大型秧歌劇。《白毛女》這部劃時代的民族新歌劇,就是在秧歌運動蓬勃興起的基礎上創作出的成功佳作。
記得1945年5月底6月初,為了迎接黨的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白毛女》要進行首場演出。當時,華北聯合大學文工團已于1942年精兵簡政時整編了,首演任務便由魯藝師生來完成。演出陣容比較強大:劇本是延安魯迅文藝學院集體創作,賀敬之、丁毅執筆;作曲:馬可、張魯、瞿維等。王濱、王大化、舒強導演。演員:喜兒由王昆、林白扮演,張守維演楊白勞,趙起揚演趙大叔,邸力演王大嬸,陳強演黃世仁,王家乙演穆仁智,李波演黃母,韓冰演張二嬸,張成中演大春,這是第一代演出《白毛女》的主要演員和他們所扮演的角色。
這次在黨校禮堂演出獲得很大成功,受到毛主席、周副主席與黨中央其他領導同志和代表們的一致好評。當戲演至高潮,大春、大鎖追趕“白毛仙姑”到山洞,終于認出是喜兒并把她救出時,主席感動得流淚,臺上歌聲唱出“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主席激動地和大家一起起立鼓掌,那情景是非常感人的。
按周副主席的話說:“你們走到了時間的前面……”意思是民族矛盾將是次要的,階級矛盾將要變得突出。不久,他去重慶,在向戰斗在國統區的同志們講述觀看《白毛女》的激動心情時說:“在重慶看再好的戲,也無法與看《白毛女》時那種感人程度相比,因為它是勞動人民自己的藝術,真正寫出了被壓迫階級的命運和斗爭。”
三
給“七大”演出后不久的同年8月,日寇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日戰爭勝利,然而國民黨在美國支持下發動全面內戰。由于革命形勢發展需要,黨中央決定延安魯藝要遷往東北辦學,還分別組成華北、東北兩個文藝工作團奔赴新區開展革命文藝宣傳活動。9月中旬,華北聯合大學從阜平遷往于8月23日剛解放的河北重鎮張家口市,進行復校與擴大招生工作,以華北文藝工作團作為恢復聯大文藝學院的基礎,這時,華北文工團在進行復校工作的同時和抗敵劇社聯系共同組織排練演出從延安帶來的《白毛女》,當然演員陣容要有些改變。
首先是導演,還是在延安時擔任導演的舒強;喜兒仍由王昆扮演,凌子風演楊白勞,張非演趙大叔,高維進演王大嬸,車毅演張二嬸,孫錚演黃母,黃世仁仍由陳強扮演,吳堅演王大春,穆仁智由葉揚扮演。
本來在分配角色時,喜兒一角田華也是被選之一,因為白毛女的故事就發生在她的老家河北。后終因她太年輕剛17歲,怕她完不成任務,便分配她做場記,成天跟著排戲,直到新中國成立后的1950年,東北電影制片廠要將歌劇《白毛女》改編搬上銀幕,她才從無數個被初選的喜兒中脫穎而出。從此,不僅歌劇《白毛女》走遍了全國也到了國外,電影《白毛女》更走遍了全世界,這是后話。
當時,《白毛女》在人民劇場(原張家口劇場)連續演出幾十場、場場爆滿,反映強烈,創造了三天演出6場的最高紀錄,轟動了整個張家口,成了街頭巷尾人們的熱門話題。一直演到2月中旬,因抗敵劇社另有任務,盡管各階層市民一再請求續演,也只好停了下來。這中間華北聯大文工團又恢復成立起來,成員除抗敵劇社演職員外,就是參加這次演出《白毛女》所有人員,團長是呂驥(后為周巍峙),副團長是周巍峙、張庚。劃歸華北聯大文藝學院領導。
1946年8月,聯大文工團和文藝學院部分師生到東線懷來地區參加土改和慰問部隊,演出《白毛女》,后又轉赴西線到大同前線郊區進行“踢土”演出(即沒有電燈只有汽燈,沒有擴音器只憑嗓子說、唱、喊,挖坑埋桿子掛一道淺藍色或白色布幕,就是天幕,前面簡單培個土臺子就是舞臺,上千戰士坐在背包上看演出,演員在“舞臺”上踢著土演戲而得名)。此后,《白毛女》便成為華北聯大文工團主要演出劇目之一。
另外值得書寫一筆的,也算是個插曲,就是當時在張家口新新戲院演出山西梆子的晉劇名角郭蘭英,看了《白毛女》后,所表現出來的新奇、驚喜與激動,幾次流淚不能自已,她覺得這哪兒是看戲,明明演的是自己,臺上的黃母、黃世仁不就是師娘,穆仁智就是師娘的管家賈仁太……聯想自己從小家貧6歲開始學戲,13歲被賣到戲班子上,貧困饑餓、血和淚伴隨著童年。現在還不滿17歲,便受盡了非人的折磨與侮辱,對照臺上的喜兒和歌詞里唱的:“永輩子的受苦人,今天要翻身!”不正是說我嗎?雖然張家口解放了,自己仍然生活在帶有封建行幫色彩的舊戲班子里,依然被奴役剝削,沒有真正的自由,要想混個人樣,就得參加革命,要想演戲,就要扮喜兒那樣的角兒。
同年10月,當國民黨傅作義幾個騎兵師從張北奇襲張家口,我軍暫時作戰略轉移,華北聯合大學跨過平漢鐵路撤退到河北冀中束鹿縣大、小李家莊等地,在文工團到達廣陵時,郭蘭英和她母親在抗敵劇社王久晨、何遲同志幫助下,從后面追趕上來,要求參加革命。開始到抗敵劇社,因為是部隊不太合適,經過組織批準加入聯大文工團,換上套翻領藍布制服,成了一名革命文藝戰士。領導上非常關心她的學習生活,特安排賈克教她文化,請舒強教她表演,張魯、胡斌教她識譜等音樂課……郭蘭英在這個革命大家庭里,邁進了她嶄新的生活。
1947年11月12日石家莊解放,為恢復城市建設開展宣傳工作,文工團決定演出《白毛女》,郭蘭英被分配為喜兒C角,終于實現了她的宿愿,整天像只自由的鳥兒一樣高興。只是由于她的文化水平讀臺詞有一定困難,這就靠王昆來幫助了。再加上喜兒B角孟于這位“革命大姐”,她們三個喜兒在一起相互學習,取長補短,彼此切磋的機會多了,對排練大有裨益。特別是舒強在排練中對郭蘭英在傳統戲曲的大量唱法,身段、舞蹈、表演中加以選擇、提煉、融合進來,使《白毛女》更加民族化、藝術化、大眾化,在演出上提高到一個新的水平。這是舒強和郭蘭英對中國民族歌劇的一大貢獻。
黃世仁這個角色,本來由陳強扮演,由于他怕給人留下壞印象,在延安時他拒演停排,劇組不得不做他的思想工作,讓他反復學習《講話》,聯系自己受到啟發,終于打通了思想,成功地將惡霸地主的丑惡嘴臉和殘酷剝削欺壓農民的罪行展現在觀眾面前。正因如此,在演出過程中吃了不少苦頭,險些真的被“槍斃”了。記得在東線懷來演到最后一場戲斗爭黃世仁,隨著臺上演員高呼“打倒惡霸地主黃世仁”,臺下突然飛來無數野果子,一個野果子把他的眼睛打成了“烏眼青”,好長時間才恢復正常。另一次最驚險的是到河間為部隊演出,他們正演到開訴苦大會,一個新戰士在看戲中忘了是演戲,憤怒地把子彈推上膛,舉槍對準舞臺上的黃世仁,虧得班長發現的快,趕忙按住槍,避免了一場意外大事故。從那以后部隊再看演出《白毛女》,領導上規定一律不準帶武器。
談起《白毛女》的藝術魅力,在國外也有不少故事。1952年中國青年藝術團在奧地利首都維也納演出《白毛女》,到演出結束謝幕時,一位年輕姑娘手捧一束鮮花走上臺正要獻給陳強,觀眾席中有位老人突然大吼一聲:“不要給壞蛋獻花!”看來無論什么時候,中外觀眾都一樣愛憎分明。
到石家莊后陳強卻不能演黃世仁了。因為聯大文工團到冀中束鹿不久,陳強便去找沙可夫院長提出請求到東北電影制片廠去工作,開始院長不同意也舍不得他離開文工團,他便去找老校長成仿吾訴說理由,還流下眼淚,直到老校長批準了他的請求,他才破涕為笑興高采烈地去了東影,這樣黃世仁一角便由吳堅來扮演了。
此后《白毛女》的歌聲,便在解放后的石家莊、正定、冀中平原……隨著革命形勢發展在祖國城鄉飄揚。一些工人看了《白毛女》演出后,加強了愛廠護廠建廠活動,積極加緊生產支援解放軍解放全中國;一些農民看了《白毛女》演出后,很快掀起土地革命,敢于向地主討還血債投入反霸斗爭;一些部隊指戰員看了《白毛女》演出后,高呼為楊白勞、喜兒報仇而沖鋒向前奮勇戰斗;一些青年知識分子說:“我是看了歌劇《白毛女》后才走上革命道路的……”很多情況都是我親身經歷的,那場面實在感人。回憶起當時楊成武將軍看了《白毛女》以后說:“解放軍打到哪里,你們《白毛女》演到哪里,《白毛女》真成了刺刀尖上的文藝。”
據不完全統計,1946年—1949年間,解放軍部隊師以上文工團(隊)演出《白毛女》平均每月15場以上,觀眾數以千萬計,還有幾十萬俘虜的官兵。記得在1948年5、6月,在夏衍同志的積極倡導支持下,由香港建國劇社、中原劇藝社、新音樂社聯合于九龍普慶大戲院演出《白毛女》,排隊買票的觀眾把戲院圍了幾圈,可見香港同胞也是異常熱愛《白毛女》的。
四
這次《白毛女》進入北平后的首場演出,的確不一般,雖然演員陣容沒大變化,但舞臺大了,觀眾不同,一切正規化了。比如群眾演員增多了,樂隊擴大了,舞臺上增加平臺還有高臺……經過連日緊張突擊排練,到2月16日晚,終于在西長安街國民大戲院(現首都電影院)正式演出了。由著名演員金山報幕,一開始他向觀眾介紹了華北大學文工團與《白毛女》,接著拉開大幕。“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這帶有民族和濃厚北方鄉土氣息的歌聲回蕩在剛解放的北平人民舞臺上,整個舞臺上下,包括劇場內外都分外安靜嚴肅。演出前有人在戲院門前想看看海報,都被軍管會工作人員勸說走了。主要因今晚來看戲的是傅作義起義部隊的將領們,面對這些特殊的觀眾,更增添了大家的好奇感,幾十天前,他們還在為蔣介石賣命,是舊制度的維護者,不知他們今晚觀看控訴舊社會的《白毛女》該有何感想?當我場上沒戲時,我帶著一種好奇心,從舞臺側幕扒條小縫偷偷仔細觀察他們的反應。
舞臺上的戲在進行著,場內安靜極了,既無人走動也沒人交頭接耳,靜得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聲響,偶爾聽到一兩聲輕微的咳嗽和抽鼻子聲,主要聲音都來自臺上。王大嬸在音樂伴奏聲中上場了,今天是由邸力演出,她是在延安第一代扮演《白毛女》中王大嬸的老演員了。藝術經驗豐富,對這一人物的塑造可以說是有血有肉鮮活惟妙惟肖。每次演出她一出場,就那雙踏著音樂節奏的腳走起路來便可獲得滿堂彩,等到對楊白勞和喜兒說完“看你們爺兒倆,這還能讓到外人家去!”之后的咯咯一笑,可真叫絕了,就更會贏得觀眾的熱烈掌聲。每逢至此,所有看戲的觀眾也包括我們同行的演員們,莫不被她這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所折服。可今晚,她同往常一樣出場,而且精神集中得多,不僅沒有滿堂彩,連一個鼓掌的也沒有!舞臺監督慌了,后臺主任慌了,演員們也都沉不住氣了,驚奇地在相互嘀咕著:“怎回事!?出事故了??”都捏著把汗……
我凝神屏氣在側幕后,眼睛瞪得滴溜圓,看著臺下一個個陌生而嚴肅的面孔,他們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好像泥塑似的,我想可能在來劇場前,他們長官一定訓話了,規定了紀律,才使得他們大都在控制約束自己,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戲劇的感染力終究不是可以靠理智來主宰的。當戲進行到一幕四場,楊白勞被惡霸地主黃世仁強迫在文書上按了手印,賣掉親生女兒悲憤服毒身亡,穆仁智強拉喜兒抵債,在這威逼生死離別的苦難關頭……臺下觀眾席中開始出現了一片唏噓聲,有的人不自覺地用手帕擦眼淚,有的低下頭在抽泣著,還有的在干咳,已不是輕輕地……整個劇場沉浸在一片悲憤氣氛中,他們的內心受到沖擊,感情受到震撼。后臺總算穩定下來,我們演員和所有工作人員,像戰士沖鋒陷陣一樣,在攻占最后一個碉堡,直至落幕,一陣又一陣的熱烈掌聲告訴我們勝利了,謝幕時的喜悅與欣慰是無法言表的。據戲院工作人員講這次演出《白毛女》的劇場效果是前所未有的,太難得了。
觀看這次演出的國民黨和平談判代表邵力子先生回到賓館連連稱贊:“這是一臺不可多得的好戲!”當夜久久不能入眠。金山和張瑞芳也到后臺來了,他們的激動和熱情自不必說,一再贊揚演的太好了,實在讓人感嘆興奮,因都是同行,共同語言多,大家一直談著笑著,還夸獎前民的楊白勞很有功底。
當我們離開戲院已是深夜,戲院門前還有一些觀眾在等待著演員們出來見上一面,其中有從西郊趕來的大學生,他們一再詢問我們什么時候公演?可見人們期盼《白毛女》早日與觀眾見面的急迫心情。
在不長的時間里《白毛女》公演了近40場,場場爆滿,觀眾非常踴躍。后因文工團另有任務,要參加華大三部(即文藝學院)的教學工作而停演了。很多觀眾來信,有的找上門來要求續演,大學生反映最強烈,特別是有的看過《白毛女》后便參加了南下工作團,唱著《白毛女》的歌聲渡過長江,也有個別同學立志從事人民戲劇事業。有的同志直到今天仍為歌劇藝術發展繁榮而奮斗。
回顧歌劇《白毛女》,從它誕生于革命圣地延安,到進入北平走上大舞臺,從解放區的“踢土”演出走上世界舞臺的這一光輝歷程,可以說《白毛女》像號角一樣,在喚起民眾覺醒,為翻身自由和為民族解放奮起而斗爭。
(責任編輯 致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