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以色列建國時,曾邀請當時已名滿全球的美籍猶太人愛因斯坦當第一任總統。但愛因斯坦謝絕了。
他當時說了這么一句話:“政治是短暫的,而方程式是永恒的。”
這是多么不同流俗的人生觀事業觀價值觀!多么執著又多么質樸的追求!
的確,無論是他以大量方程式推導出來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還是量子理論,等等等等,其偉大深邃的科學和哲學意義,對后世自然科學和思想理論的發展以及人類生產力的發展,所起的作用都可以說是永恒的并且歷久彌彰的;后人在愛因斯坦所發現所推導出來的理論基礎上,將建筑起何等樣的更新更高的科學大廈,尚不是我們今人所能完全想象描繪的。從這個重大意義上說,是任何政治家所起的作用都無法比擬的。
這是否也是“科學之樹常青”這一論斷所包含的意思之一呢?
然而,歷史評價與史書評價并不是一回事。拿中國來說,迄今為止的大部分史書,是官方史書廟堂史書帝王將相們的史書,內中充斥著大量這些人物曾一時被奉為金科玉律,卻大多禁不起時間磨洗的大話甚至廢話,和他們的家事生活起居,乃至他們所“幸”過的女人們爭寵奪愛勾心斗角的無聊瑣事。連揮斥古今的毛澤東,在“數風流人物”時,也拿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和彎弓射雕的成吉思汗之流,作為歷史上曾為各自政治目的“競折腰”的“無數英雄”的代表。至于如今影視中的歷史劇(多一半夠不上這稱呼)總是圍著帝王后妃大人老爺轉,好像除了這幫人無所謂歷史,則又不在話下了。
當然,雖說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史書上卻沒有他們的幾寸位置。事實上,對人類社會作出過驕人貢獻的科技成就諸如中國四大發明之類,恐怕多是無數凡人的心血積累,卻往往把榮譽歸諸大人物,如指南儀的發明歸諸軒轅黃帝,養蠶繅絲的“專利”歸諸他的妻子“縲祖”(這名字就是根據多半是臆造的史事臆造出來的,與“燧人氏”呀“有巢氏”呀相同),而紙的發明者卻被說成監工太監蔡倫(現在已知蔡倫出世前早已有紙)。更不公平的是,諸如張衡、祖沖之、梅文鼎;張蒼、耿壽昌、賈思勰,秦越人(扁鵲)、張機(仲景)、華佗、孫思邈、李時珍;公輸般、李春、畢升、黃道婆,乃至19世紀中國的數學家兼物理學家李善蘭、化學家徐壽……許多中國歷代科學理論家和發明家,見諸正史的記述,大多寥寥數語,甚至闕如,與其歷史貢獻很不相稱。及至無數以“輪人”、“輿人”、“弓人”、“矢人”、“冶氏”等為名氏,作為車、弓箭、冶煉術等等創制者代稱的無名工匠——實際的發明者,在中國古代史籍中則是見多不怪的。中國還有許多重要的古代科學典籍,如《考工記》(記述中國古代多種科技工藝之書)、《內經》(集古代中醫理論大成之書)、《九章算術》(其中包括開方、一次方程、勾股……之類代數和幾何知識)等,是沒有作者的,那些作者只留下了奉獻,名字卻對不起——湮滅了。
這都說明,科學技術以及這類專業人才在中國古代是如何地位低下。
顧準說中國(或許不止中國)文化是史官文化。史官即史臣,臣的初始意思是奴才、仆役,故除了少數不怕死的之外,史官必須是權力的筆桿子,是官方媒體,即作為某一時代歷史的記錄撰寫者,向后人作交待作宣傳作中介的。記錄什么,不能記錄什么,怎么交待怎么宣傳,里面當然大有政治。所以史官文化又是高度政治化的文化,是政治統治者即權力所掌控的文化。它不能完全忠于歷史,卻必須忠于作者的主子,這是史官文化的特點。古代大多數科學家實業家,縱管對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大有貢獻,但如果并非同時也是權力圈中人,而是臣仆,人格和地位受貶損壓抑乃所必然。
承認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或經濟發展的原動力,那么就應該承認,恰恰是那些在史書中大大受貶損的非官場人士,為奠定中國曾長期領先于世界的璀璨文明出了大力,立了頭功。他們對我們引為驕傲的歷史所作的貢獻,應遠遠大于那些盤馬彎弓爭霸奪權并已“流芳千古”的權勢人物的業績。在這一點上,愛因斯坦“政治是短暫的,而方程式是永恒的”價值現,與視權力官階之差為人的價值之差的官本位價值觀,相去不是千里萬里,而是南轅北轍。
在知識經濟社會已到來的今天,在社會主義中國,應該大不一樣了。但愿我們能真誠地從經常掛在嘴邊的歷史唯物主義和“第一生產力”的基本觀點出發,咀嚼愛因斯坦的這一不朽名言。
“粹白之裘”
“天下無粹白之狐,而有粹白之裘,取之眾白也。”
這句話出自《呂氏春秋·用眾》,言簡意賅,是古智者賢人悟道之言,令人聯想很多很多。
其實,狐貍中,有一種銀狐,生活在冰天雪地的極北地區,是純白色的,但它是不是就那么“粹白”,一點雜毛沒有,恐也難說。大凡一件狐裘,總是需要集不少只狐貍的皮毛來制作,而“粹白之裘”就更需在“取之眾白”時汰雜取粹。《呂氏春秋》的作者未必見過極北的銀狐,故云“天下無粹白之狐”,其所謂“取之眾白”,可能是指取之某些狐貍腹部的白色皮毛,那所需狐皮當更多。
做事為學,“取之眾白”是一種不可避免的過程、方法。
但是否還可以引出另一些聯想?如:以衣貌、派頭取人,乃至以某些往往還是無常的、不見得能完全代表或顯示價值的身外附加物(權力金錢門第文憑等等)取人,仍不免是社會常例,有時甚至是待遇規定。而某些有幸擁有“粹白之裘”者,往往在自我陶醉于其因高貴的“裘”而抬升了的身份時,容易忘記就連那并不能說明人的價值的外衣包裝,其實也是“取之眾白”;容易忘記獵狐者的艱辛勞苦,制裘者的精思巧藝,更容易忘記那些為獻出一點點“粹白”的毛皮,而獻出全部血肉之軀的眾多小小生靈。
一個人,一個部門,一個地區,乃至一個黨一個國家的成就,除了本身的努力之外,都不可能不“取之眾白”,取之當世的和既往的無數人所作出的業績貢獻,否則成就是不可想象的。此其一。其二呢,一個人,一個部門,一個地區,乃至一個黨一個國家,若有所成就(特別是大的成就),就必須明白那是“取之眾白”的道理。
這,大概還僅是這句古語的一部分啟示。
也說思想創新
在一定意義上,思想創新,理論創新,既然是創造性思維,當然就是不同于此前的思想理論的標新立異,是反常規,反正統,是一種出格,越分,甚至犯禁。如果不,那就稱不上創造性思維。創造性思維一出現,往往驚世駭俗,引起爭議、非議、震怒乃至欲加之罪。但,它是新發明新發現新知識新思路新生產力和許許多多新事新風之母。故曰,創新是社會發展的“原動力”。
不過,創新或創造性思維的前提,是思想解放,主觀上有解放思想的自覺,客觀上有思想解放的環境。沒有這個自覺,難產生創造性思維;沒有這個環境,出現了創造性思維也常常會被禁錮扼殺。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發展史上,這類悲劇已不勝枚舉。
毛澤東曾是提倡解放思想最力的人物,“雙百方針”的提出就是個勇敢正確、鼓舞人心和受到擁護的創舉,但后來的實際發展卻是人所共知的。他提倡百家爭鳴,卻又說百家實際上只有兩家,即無產階級一家,資產階級一家,而無產階級又對資產階級實行全面專政。于是乎……因此,口頭上提倡創新或創造性思維,提倡解放思想,而不提倡甚至反對提倡思想多元,言論自由,實際是不準創新,不許創造性思維,壓制思想解放。
獨自關起門自由遐想,不管怎么想入非非,誰也管不著,也沒法管,誰也不能鉆進別人腦子里去搜捕思想。古時曾以“腹誹”定罪,“反右”和“文革”時也曾逼人“交代思想”、“交心”(交代出來的大多有假),并常常憑以定性定罪。但除非砍掉腦袋,就往往無效,即使關進鐵柵欄也攔不住人的思想。不過僅僅“準許”個人獨語私囈,并不叫思想自由,重要的是準許公開發表觀點,準許自由討論,切磋交流,使個人的創造性思維經過社會的質詢詰難,補充修訂,并最終認可,成為社會的思想財富。即使暫時不被社會認同或徹底被歷史否定,那也有好處,終歸是辨明了一些事理。這就叫公開性,透明化。公眾擁有公開的思想言論自由,是創造性思維和思想解放的必要前提。對思想言論的限制越繁多苛刻,創造性思維和思想解放的天地就越窄小。
上面幾次用了“準許”二字,是因為中國自古以來“不準”太多。人藝演出的話劇《茶館》里,王掌柜茶館就高懸有“莫談國事”四字。在舊中國,這四個字與“謹防扒手”四字是公共場所最常見的字樣,幾乎成了一副短聯。那是封建專制社會。可是,在新中國,例如“文革”時期,在湮沒一切的“革命”語境中,不準有不同聲音。新中國憲法上從來沒有刪去言論自由等公民權利條款,但以言論治罪者卻成千上方!偌大中國曾是不光彩的偌大一言堂。既然言論自由寫在憲法,那就沒有準許不準許的問題,只有尊重不尊重、服從不服從的問題。十六大報告不但強調思想創新理論創新,并且強調發揚社會主義民主和黨內民主。這一響亮提法,與提出提前實現小康社會一樣,受到包括中國人民在內的舉世關注和贊賞。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一個經濟繁榮、政治民主的中國,肯定要在未來世界亮相,誰也擋不住。
而只有更多的創造性思維,更大程度的思想解放,社會進步才更快。或反過來說,社會進步有賴于多多益善的創造性思維,永無休止的思想解放。思想言論環境的寬松程度與社會進步的速度絕對成正比。
史鑒昭然,全國只許一個大腦進行“創造性思維”,其他多少億人包括高級領導人高級知識分子,只有“緊跟”、“服從”,“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在執行中加深理解”的那些年代,究竟是推進了還是阻滯了社會進步!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