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口述歷史的緣起
韋慕庭教授(C·MARTIN WIPUR)是張學良口述歷史的主要策劃人和發起者。可惜的是,就在張學良這部包羅萬象的口述資料面世的前夕,這位年逾九旬的美國學者,已經先于張學良走完他人生的漫漫長旅。韋慕庭并沒有見到口述歷史解密的那一天。
1991年夏天,張學良結束在臺灣半個世紀的幽禁后,來美國紐約探親訪友,在蒙特普里仁特鎮拜見了他青年時期在沈陽結識的朋友韋慕庭。韋慕庭生于1901年,與張學良同庚。父親是一位虔誠的基督教徒。早在1918年秋天,韋慕庭就隨他父親遠涉重洋,從遙遠的大洋彼岸來到中國東北。那時候,東北三省正是奉系軍閥張作霖主政時期。韋慕庭從那時起就與剛剛18歲的張少帥結識于東北奉天(沈陽)。他們一見如故,曾共同赴北大營操場觀看閱兵,分手時少帥又贈送中國書畫若干幅給韋慕庭。
張學良首次訪美時,韋慕庭已從哥倫比亞大學退休,但他在晚年居住的蒙特普里仁特鎮,與闊別多年的張學良有過一次別開生面的會見。張那時尚能拄杖行走,而韋慕庭卻以輪椅代步了。他們這次會面不僅圓了兩位異國友人的舊夢,也引發了治學嚴謹、對中國歷史感興趣的韋慕庭大膽的設想──支持張之丙的建議,抓緊時間對張學良進行歷史口述工作!
曾經在哥大主持歷史口述工作的韋慕庭所以突發奇想,是在那次小鎮午餐會上,張學良即席提出個讓韋慕庭感興趣的要求,他想和哥大一些年輕留學生,座談一下中國的近代史。張學良特別希望與學生共同探討中國抗日戰爭的歷史。韋慕庭深感張學良的到來,是哥大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于是,他馬上對張之丙(哥大東亞文學系資深教授)和洛克斯兩人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前奏,你們一定要讓張將軍把心里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他的頭腦就是一個封閉半個多世紀的史料倉庫。這個倉庫里的寶貝價值連城,如果我們誰能開啟他的記憶閘門,誰就能得到難以估量的寶貝!”
張學良去“哥大”的座談會如期舉行。然而張學良對這次座談沒有盡興如意,他對那種循規蹈矩的座談方式,感到興趣索然。他喜歡海闊天空的自由暢談,不習慣正規的提問式座談。加之參加座談的學生,大多是歐美兩洲的青年,他們對中國近代歷史了解甚少。常常將中國的抗日戰爭與發生在歐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相混淆。所以,這次座談結束后,張學良沒有盡興。他不悅的情緒是委婉流露出來的,張之丙女士和洛克斯立刻意識到,韋慕庭在小鎮上交待給她們的任務沒有真正完成。特別是韋慕庭對她們的叮囑:“要尋找打開倉庫的鑰匙!”直到座談會結束后,張之丙才認識到,打開記憶倉庫的鑰匙其實仍然沒有拿到。于是,她們就把自己希望利用張學良在紐約逗留的寶貴期間,對這位世紀老人進行口述歷史的想法,正式地提了出來,并且很快就得到了韋慕庭的首肯。于是,一項《關于在美對張學良將軍進行歷史口述的計劃》,便正式提交到哥倫比亞大學的董事會討論。
二 行前的準備和韋慕庭的擔憂
哥倫比亞大學對歐美歷史名人的歷史口述工作,約起源于1927年。最初的發起人為“哥大”歷史系教授、著名美國史學家阿蘭·勒文斯。當初勒文斯所主持的歷史口述重點,主要集中在美國幾位下野的重要政治家,如杜勒斯、杜魯門、艾森豪威爾等人。從1952年起,由韋慕庭教授主持的對在美華裔人士的名人口述工作也隨之起步。在韋慕庭的主持下,最早開始了對李宗仁、胡適和顧維鈞等旅美華裔政治人物的歷史口述。也可以說韋慕庭是“哥大”華人歷史口述的開山鼻祖。
由著名教授張之丙和美國學者洛克斯、索伯爾曼等人起草的采訪張學良計劃,很快就得到了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研究處主任羅納德·格里勒博士的贊同。
7月初的一天,經“哥大”采訪小組與蔣士云女士的預先協商,張學良終于同意在蔣士云公寓里進行一次計劃中的采訪預演。由華裔教授張之丙擔任主要采訪人。她按照行前韋慕庭教授親自審定的預演提綱,簡單的接觸張學良頭腦中的記憶。張學良在初次預演中相當配合,他按照張之丙提及的所有問題,一一作出了回答。張學良顯然對“哥大”如此嚴謹慎重的安排感到滿意,他在回答提問時表現出來的睿智和坦率讓所有“哥大”人員都感到未來的合作將是非常愉快的。這也就是“哥大”和張學良口述歷史工作的一個良好開端。
在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處主任羅納德·格里勒博士和女教授張之丙的共同努力下,1991年7月中旬,一個專門的采訪小組正式開始進入工作狀態。張之丙女士出任這個小組的主要召集人。在這個小組里,有英文譯員、記錄員和電視錄像師,最后,經韋慕庭教授提名,決定張之丙的姐姐、曾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文物珍藏室工作過的張之宇女士,也參加這次為期五年左右的歷史口述工作。
接下來的是籌劃口述歷史的全部運作資金。“哥大”為此特別聘請一位在國際合作方面卓有建樹的著名律師參與此事,名律師叫彼得。由他首先起草了一份詳細的基金計劃草案,對長達五年多的口述歷史工作費用進行了一次全面的籌劃。哥倫比亞大學意識到對張學良這樣重要的中國歷史人物進行全面采訪,花費的時間與資金都應超過從前對顧維鈞、李宗仁和胡適等人的預算。因為張學良的記憶正在隨著年齡的老邁而發生褪化,所以,這一歷史口述的任務無疑具有相當的迫切性和艱巨性,甚至帶有明顯搶救史料的性質。
全部運轉基金擬以社會與民間兩個方面分頭進行籌組。“哥大”的這一計劃,從開始就遇到了困難。盡管不能如愿籌措到一筆可供采訪小組在長達五、六年的時間里,不斷從美國紐約飛往臺灣的路費、宿費和其它昂貴的費用,但是,工作小組的熱情甚高。包括張之丙女士和她胞姐在內的許多中美成員,紛紛主張以盡義務的方式來參與這一具有歷史意義的工作。她們都把搶救張學良的口述歷史,當成義不容辭的史學研究和為學術盡一份義務來看待。這樣一來,當初認為最難以解決的基金問題,竟在張之丙等人真誠的治學精神和目標一致的努力之下迎刃而解了。
1992年2月23日,就在張之丙小組即將赴臺灣采訪張學良前夕,住在蒙特普里仁特小鎮上的口述歷史主要策劃人韋幕庭,在得知基金籌劃遭遇困難的時候,他特別給張之丙小組送來了一份禮物。這份禮物就是他親筆寫的一封信。大家見了韋慕庭的來信都異常振奮,只見這位中國問題專家在他的“禮物”中,很中肯地寫出他對張學良這個人的認識,和他對即將開始的口述歷史工作的流程大綱。他詳細說明了最后采訪成果的模式與理想化口述歷史資料的作用,譬如最后的口述成果應該是什么樣子,包含什么樣的內容等等。同時他也向這個工作小組成員,提出了應該注意的事項和應該先讀的文件。
三 口述過程中常常會發生意外的觸礁
張之丙等人在參閱韋慕庭親自提供的所有文件過程中,被一些從前沒有接觸到的大量珍貴張氏個人資料所感動。小組成員感到對張學良即將開始的采訪,與從前新聞記者對這位中國東北軍將領的那些即席問答,具有本質上的不同。記者的提問常常帶有相當的局限性和即時性,而他們的采訪完全是為著歷史的新聞性而來的,而韋慕庭主張哥倫比亞大學對張氏的歷史口述,則一定要把采訪的重心放在“歷史”這一層面上。也就是說,一定要把“真實”放在首位。反對為引起所謂新聞效應而進行的取舍性詢問。那樣的話,很可能將未來的張學良口述歷史,搞成一部新的“訪談錄”。韋慕庭說:“我們‘哥大’要的是,一個真實的張學良。當然,也難免在訪談中出現一些不理想的,或者加了虛構的細節。但是,總體來說,口述歷史必須是真正的歷史。其中包括張學良一生中在重大歷史時期的所見、所聞、所想和他對所經歷史的評價。”
張之丙率“哥大”采訪小組于1992年5月上旬飛到臺北。小組到達臺北以后,張學良和夫人趙四小姐正在生病住院,不久,她們小組就來到了臺北大屯山下的“樸園”,6月,“哥大”對張學良的歷史口述便正式拉開了序幕。張之丙小組依據來前由韋慕庭、羅納德·格里勒、洛克斯等制定的談話綱要進行由淺入深的談錄。
這種以自由交談方式進入悠遠歷史的訪談,很快就為張學良所接受。更讓張之丙小組感到欣喜的是,張學良夫人趙一荻也參加了訪談活動。還沒等小組提出口述的綱要,張夫人就主動為少帥接受采訪作出了必要的準備。張學良按照采訪小組擬定的12個訪談主題,開始進入正式的談錄程序。
哥倫比亞大學除韋慕庭等人提出的12個談話主題之外,又臨時增加了四個問題,即:一,西安事變前后發生的事情;二,尚未公諸于世的張學良將軍個人情況;三,張學良與其父張作霖的關系;四,張學良在戰爭與和平時期與其幕僚及部下的關系。
張之丙小組在正式接受張學良口述歷史的時候,經常會遇到一些困難和難以解決的技術性問題。例如張學良在與“哥大”采訪小組進行談話的時候,趙一荻總是喜歡守在旁邊,遇到一些敏感性的問題,她還會中途插話或者打斷。她經常在旁提示張學良說:“給他們講講……”又說:“這個問題不好講。”
初時,張之丙小組對趙四的參與持樂觀的態度,但是,越進入口述重大歷史問題的時候,趙一荻的插話就越多,有時她會在張學良發揮得很好的時候,以干預的語氣對張說:“你說得太多了。”又說:“這個問題你根本不能回答。”等等。讓張之丙小組感到吃驚的是,由于張學良和夫人之間多年形成的關系,致使他隨時都對夫人的暗示或明示,采取言聽計從的作法。如此一來,就給正在進行的歷史口述帶來了新的障礙。
采訪小組把在臺灣遇到的情況,及時向美國紐約的“哥大”通報,格里勒博士又將發生在臺灣的問題,通告給住在蒙特普里仁特小鎮上的韋慕庭。韋慕庭教授來電指示說:張學良、趙一荻唇齒相依的感情是在患難與共中多年形成的。我們的小組必須要面對采訪中的這一難點。他又提示說:我們的目的,是要勾勒出將軍一生生活的真實圖景,對訪談中所聽所問和當時的感想,都要做好筆錄。不必過多的干涉細節。更不要對趙四小姐的干預作出任何不利于采訪的表態。順其自然,是這次特殊口述歷史的首要條件之一。
張之丙小組遇到的第二個難題是,當采訪小組按照“哥大”預先擬定的談話要點,把一些相當具體的歷史事件提交給張學良,希望他協助認定或加以澄清的時候,往往會發生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況。那就是,張學良竟會有意無意地將小組提出的具體問題丟放在一旁,卻興趣盎然地縱論其它與此無關的問題。他甚至對非常重要的歷史事件避而不談。“哥大”口述歷史處主任格里勒博士等,把上述情況報告給韋慕庭后,這位熟悉歷史口述章法的老人指示說:不要操之過急。在特殊的時候需要不時改換話題,或者以后再相機提出。他又告誡說:張學良先生也許需要有更多時間接受我們提出的那些新的信息,并把它們與其它事件聯系起來,然后才能作出他認為合適的回應。同時也要考慮到他的年齡,他需要在認真的回憶和取舍之后,才能作出更加準確的歷史定位。
張之丙小組在進入深層次的歷史采訪過程中,很快發現新的難點又出現在她們的面前。那就是,張學良先生有把歷史事件過分簡單化加以談敘的習慣。同時這位老人也喜歡像普通人那樣,善于把許多史學家眼里看來十分重大的歷史事件,以他自己的好惡進行取舍并加以表述。這樣一來,會不會有把歷史真相湮沒在個人回憶的片面臆想之中的危險。張之丙小組擔心的是,張學良的記憶會不會有誤,特別是在涉及到一些較為具體的歷史事件和人物上,口述者會不會摻有個人感情的成分在內,甚至會不會有一些創作和虛構的成分在內。張之丙小組甚至發現,對于一些歷史上早已經定論的人物或事件,在張學良進行回憶時,有時會發生截然不同的觀點或印象。甚至有些史實即便張學良從前曾經對記者們這樣講過的,但是此次在“哥大”對他重新進行訪談的時候,他本人的話也有前后矛盾的地方。有些出入甚至還相當大。這樣的情況一旦出現,哪怕只是一些非常細小的部分,張之丙小組也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重視。
將這種情況反聵給在美國的“哥大”口述歷史處以后,韋慕庭又作出新的指示,他說:這并沒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地方。因為同樣一件事,同一個人的講敘,有時會因為不同的采訪對象,不同的場合而發生不同的表達方式,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對此事的處理意見是:“任憑講述人興之所至”。“任他隨意講述”和“讓他一直這樣講下去就是了”。
張之丙小組就是按照“哥大”歷史口述處和韋慕庭的隨時指示,不斷調整和變動對張學良的訪談策略。她們只是相機地掌握著張學良的思路方向,不作更大的偏離即可,她們必須尊重講述者的思路,決不能在談話中打斷或中止他的思路延伸。為此,韋慕庭教授還具體指示說:要留意張先生談話時的面部表情和他的肢體語言,以此來判斷張學良先生心理狀態的線索。韋慕庭特別告誡張之丙小組說:“千萬不要把這扇好不容易才打開的門再關上閉死。我們的艱苦努力和耐心等待,最終將會得到報償的。”
四 韋慕庭在口述資料解密前辭世
1993年春天,張之丙小組在臺灣的口述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但是,當張之丙小組部分成員暫且撤離臺北,回到紐約“哥大”以后,張之丙等人才發現,已經進行的二年多歷史口述所獲得的資料,還存在一個比較難以解決的問題,就是張學良的談話是在時斷時續的情況下進行的,他的思路也會因自己的記憶出現偏差,或隨著興之所至進行談論的情況,會出現一些有礙整體的問題。所以張之丙小組已經預見,將來一旦把這些口述資料都系統加以整理的時候,就會發現它們過于支離破碎。形成一部完整系統的《口述歷史》尚需相當大的加工整理過程。
張之丙小組就此問題又請教了隱居在美國蒙特普里仁特小鎮上的韋慕庭教授。他指示說:我們的錄音,手寫速記,最后都必須編輯成一份相互連貫的個人傳記。當然,所有的編輯整理工作不是在訪談的同時,而是在張學良先生將所有頭腦中的記憶都形成文字以后,才能進行系統的編輯和整理的。鑒于談話中難免有過多的枝蔓,難免有一些內容的重復,頭緒也較繁雜,所以后期編輯工作是這部歷史口述成敗的另一個環節。而不影響目前繼續對張氏進行的采訪。今后還要進行的后期訪談,仍要尊重張學良本人的談話習慣,不必再作新的調整和改變。
“哥大”認為,這次對張學良進行的搶救性歷史口述是非常成功的。因為在“哥大”口述歷史處的歷史上,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的成功先例。從50年代開始的對胡適的歷史口述工作,花用了將近八年左右的時間;對李宗仁的采訪大約花去了近十年的時間;而對中國外交家顧維鈞的歷史口述,則整整花用了17年。現在以張之丙為首的訪談小組對張學良的談錄,時間是最短的,而且談錄的資料卻是最多,最具有珍藏的價值。
1996年當韋慕庭教授即將走完漫長人生之旅前夕,他曾對已經開始的張學良口述歷史資料的整理工作,作過如下評論,他寫道:“張學良的個人文件比之顧博士(指顧維鈞──引者注)的更為珍貴重要,在經過分類整理之后,將在特別閱覽室向研究者們開放。這些結果是張之丙始料不及的。它們主要得之于她不知疲倦的執著和非凡的機智。同時也得益于她的姐姐C·Y·賀張之宇的大力協助。她們投入這件事幾乎全是出于自愿,計劃的經費則出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慷慨的中國朋友。其結果——由于張學良將軍超凡無私的精神——就是呈現給大家的這些珍貴文檔!”
韋慕庭講完這些話后不久,就因病逝世了。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