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7月,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在北平隆重召開,來自解放區的與來自國統區的進步作家勝利會師了。此時,新中國尚未宣告成立,黨中央率先召開這次文藝盛會,顯示了新政權對文藝的高度重視,與會代表都把能參加這次盛會當作畢生的政治榮耀。
與會的文藝界代表824人,可以說,除了極個別政治上有嚴重問題的作家之外,稍有點兒名氣的作家都得到了邀請。然而,一度被認為是抗戰時期成長起來的青年作家中最為杰出的一個的姚雪垠卻不在其列。顯然,這不是出于一般的原因。
幾十年后,有位作家在回憶錄中透露,當年姚雪垠攪進了一樁“公案”,“以致上海當時文藝界的一切公開活動都不邀請他參加”。
什么了不得的“公案”,竟從政治上宣告了作家姚雪垠的“死刑”?為什么事隔這么多年,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澄清事情的真相?這堪稱是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謎!
為了解開這個謎,筆者鉆進圖書館,在堆積如山的故紙堆中翻揀,“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結果發現,這樁“公案”與20世紀40年代胡風發動的“整肅”運動有著直接的關系。
“默殺”
1946年,中華文協廣州分會會刊《文藝新聞》第4期上發表了一篇署名“辛冰”的文章——《我所知道的姚雪垠》,向讀者透露出姚雪垠已遭“清算”的消息:
姚雪垠的名字,大家諒不會生疏吧,他是一個“作家”,曾經以“進步”的招牌出現,現在終被清算,在近十年中,我親眼看見他成名,但,也看見他沒落,人世浮沉,真不堪想象呵!
那時,有哪個讀者不知道姚雪垠呢?他的《差半車麥秸》得到文壇巨擘郭沫若、茅盾等的全力推薦,蜚聲海內外;《牛全德與紅蘿卜》得到國共兩黨評論家的齊聲叫好,甚至有人建議軍委會印刷數十萬冊下發各戰區;《春暖花開的時候》第一卷問世當年即再版三次,銷行數萬冊。如今抗戰剛剛“慘勝”,其創作被譽為“抗戰文學里程碑”的作家卻遭到了“清算”。這變化真讓人弄不明白。
“清算”運動并不是中華文協組織的,而是文協領導之一的胡風獨立發動的。胡風決定清算姚雪垠并非出于個人私怨,而是出自某種歷史原因,其發展也有一個由緩而峻的過程。
1943年以前,他們就像是兩顆方向相同而軌跡平行的流星,沒有碰撞的機會。
姚雪垠1943年以前的文章中提到胡風的只有一篇《談論爭》(1940年),是探討新文學運動歷次論爭中的“戰略”和“戰術”問題的。在談及“默殺”這一戰術時,他提到胡風在“兩個口號的論爭”中“犯了宗派主義的錯誤”。1942年8月,姚雪垠在《〈創作論初集〉后記》中不點名地批評胡風的文風,批評他“不肯通俗化”。
胡風在此前的作品中也從來沒有提到過姚雪垠的名字,但,這并不是說,胡風沒有注意到姚雪垠的作品,尤其是頗負盛名的《差半車麥秸》。作為抗戰文協的理論部負責人,胡風有責任關注抗戰文壇上的新動向,評價與推薦佳作。他確實在這樣做,但他繞開了姚雪垠的作品。
姚雪垠并不知道他的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已經牽涉到文壇上的歷史恩怨,更不知道一場風暴將要來臨,直到胡風“清算”的大棒打到了頭上,才恍然大悟胡風當年的態度正是他熟知的論爭戰術——“默殺”。
“天才”
1938年底至1942年年底,姚雪垠一直在第五戰區體驗生活。《春暖花開的時候》、《牛全德與紅蘿卜》、《戎馬戀》,都創作于這個時期。
胡風從未去過戰區,抗戰初期他曾寬容地贊揚過那些戰區作家,說他們是在“努力地用自己的方法向民眾突進”(1939年)。抗戰中期,他卻這樣寫道:“戰爭初期,有些作家忽然到了前線,又忽然跑回后方,不幾天又跑上前線,……他們是把上前線去當作從前的進咖啡館了。這樣的作家當然不能寫出好的戰爭作品來。”(1942年)
姚雪垠并不是胡風所指的“忽然”作家,他在抗日前線呆了四年之久,直到抗戰的第六個年頭,才來到大后方,受到抗戰文藝界的歡迎,國共兩黨的報刊都爭著發表他的文章。當年,文協改選,姚雪垠當選理事并任理論部副部長。胡風時任理論部部長,兩人成為同事。奇怪的是,我們在姚胡二人的回憶錄中找不到關于此段經歷的片言只語。聯想到胡風此時對戰區作家的輕蔑態度,姚雪垠受到胡風等的冷遇,也不足為怪的。
姚雪垠性格耿直,郁積心中的對胡風等批評家“默殺”態度的不滿,日久自然也會流露。1943年初,他在《新華日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需要批評》的文章:“目前文壇上只見創作,不見批評,不管作品好也好,歹也好,大家默然。從表面上看,文壇上風平浪靜,一團和氣。但是這種現象的骨子里卻很壞,它會使這文壇荒蕪起來。好的作品沒人提到,沒人注意,往往使有前程的作者在悠長而艱辛的旅途上感到寂寞,甚至也許會感到疲倦。”
黨的文藝工作者彌補了姚雪垠的遺憾,安慰了姚雪垠的“寂寞”。這一年里,《新華日報》組織了三篇文章,稱贊姚雪垠為“最肯花費匠心來使用中國大眾語文的作家”,“在文學語言創造上,有了燦爛的新成就”。可見,至少在這一年,中共文藝核心對姚雪垠是充分信任和肯定的。
姚雪垠任職文協期間,是否與胡風有過沖突,這里不敢臆測。他曾在文協“辭年懇談會”上宣讀過一份年度工作報告,題目叫《論目前小說的創作》(1944年初),高度評價了抗戰小說界的現狀:
今日要期望早一點有天才出現,就必須給天才以成長條件;要期望早一天有偉大作品,就必須給偉大作品的出現以便利。
胡風主持會議,對姚雪垠的總結未置一詞。早在1942年底,他便認為抗戰文壇到了“逆流”期,而姚雪垠的評價卻相反;姚雪垠在報告中為天才所進行的呼吁,更引起他心中的反感。于是,他寫了一篇題為《天才》(1944年9月)的雜文,對姚雪垠加以嘲諷:“自信是天才,也可以的,但不能老是‘懷才不遇’地喊著我是天才呀,你們不優待我呀……對于敵人,這不算是什么戰法,對于友人呢,恐怕只能算是市儈主義了:我是天才呀,與眾不同呀,你們為什么不出高一點的價錢呢?”
胡風文中雖未點名道姓,但,“重慶文藝界一提起‘天才’來,無人不知就是雪垠!”陳紀瀅在回憶錄中饒有風趣地描寫過姚雪垠的“天才”表現:
雪垠有才則唯恐人不知,如后來回到重慶,每逢大小會議,他必發言,發言往往不中肯綮,只賣弄他的能言善道。有一陣子,他往往以《易經》上的幾句話開講,……‘寫作技巧’,又與《易經》何干?但雪垠往往就這樣云山霧罩,幾乎要從開天辟地、鉆木取火、茹毛飲血講起,你說他不是發瘋嗎?
至于胡風在文中挖苦的索要高價的“天才”,卻另有故事。1943年下半年,文協聯合作家呼吁提高稿費,據說開會商議時,姚雪垠曾附議尊重出版界按不同標準支付稿酬的慣例,最后,會議還是決定提出“千字斗米”的斗爭口號,而姚雪垠的附議也傳出去了,引起某些人的反感,于是謠諑隨之而來。作家孫陵記錄了這樣一則傳聞:
重慶文協為了稿費問題曾經開會討論,文協底口號是“千字斗米”,而雪垠則主張應有分別,并且為了加強他的主張,他提出“妓女”為例。在開會時提出這種比較,誠然荒謬,而且不倫不類,他這樣說道:“譬如逛窯子吧,紅姑娘底價格,就要比年老色衰的窯姐兒高幾倍!”(《我熟識的三十年代作家》)
這則傳聞不太可信。但姚雪垠提出應有區別地提高稿費確有其事。
“整肅”
1944年初,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被介紹到國統區。5月,何其芳、劉白羽受中共派遣來到大后方,宣傳延安整風和“講話”精神,重慶文藝界整風開始。進步文藝界以“讀書小組”為組織形式進行學習,每組若干作家,由黨的文藝領導召集,批評和自我批評相結合,氣氛和風細雨。
姚雪垠參加了“讀書小組”,經受了批評。他在回憶文章中寫道:“1944年的春天,《牛全德與紅蘿卜》遇到了一次最深刻、最公正、最嚴肅、最使我感激難忘的批評。這次批評是采取討論會的形式,并沒有文章發表,至今我珍貴地保存著當時在幾張紙片上記下的批評要點。參加這次討論會的有茅盾先生,馮乃超先生,以群兄,克家兄,SY兄。”
胡風也參加過類似的“讀書小組”。他在《再返重慶》中寫道:“乃超在鄉下召開了一次小型的座談會,是為了學習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乃超約了十來個人,除他和我外,記得有蔡儀,其他人就不清楚了。”由于胡風的態度頗不合作,此后他便與讀書小組無緣,更沒有進行過自我批評。
在中共組織國統區進步作家整風期間,胡風出于他的責任感,獨立發動和組織了文壇的“整肅”運動,向他所認為的進步文藝戰線內部的“反現實主義逆流”宣戰,這個運動造成了嚴重的后果,若干年以后甚至成為導致他也遭受“整肅”的重要原因之一。4月,胡風在文協第六屆年會上宣讀了一篇論文,題為《文藝工作底發展及其努力方向》,在這篇影響很大的文協總會的文件里,他總結了六年來抗戰文藝的歷史和現狀,并對文協未來的工作提出設想。他認定各種“反現實主義的傾向”從“兩三年前開始了強烈的生長,現在正達到了繁盛的時期”,他把“反現實主義的傾向”歸納為三類:其一,“對于生活的追隨的態度”;其二,“對于生活的作假的態度”;其三,“對于生活的賣笑的態度”。胡風認為“要勝利就得發動斗爭,發動在明確的斗爭形式上的文藝批評”。這篇論文后來被認為是他號召抗戰文壇內部開展“整肅”運動的動員令。
他通過路翎聯系北碚的青年學生,其中包括石懷池及后來被稱為“胡風派”的一些青年;他指示要清算的作家及作品,有時還指示清算的方法和要點。在他與路翎等人的來往信件中,被點名清算的作家有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沙汀、姚雪垠、臧克家、碧野、嚴文井等,后來又增加了朱光潛、馬凡陀、陳白塵、許杰……
1944年7月24日,石懷池批評姚雪垠和碧野的文章在《新華日報》發表。石懷池把他們的作品圈定為胡風所指的第三類,批評他們描寫了“帶有抒情意味的知識分子的緋色戀愛故事”。更有甚者,把沙汀的《困獸記》稱作“禽獸記”,把臧克家的《感情的野馬》說成“色情的瘦馬”等等。其后,眾多蜂擁而至的批評便把胡風文章中所謂“對生活的賣笑態度”和石文中所稱“帶有抒情意味的知識分子的緋色戀愛故事”,干脆地詮釋為“娼妓文學”或“色情文學”了。從此,姚雪垠便被某些人輕蔑地稱為“娼妓作家”或“色情作家”。
這些不負責任的批評激起了文壇強烈的反彈情緒,茅盾率先指出姚雪垠的《春暖花開的時候》“毛病主要不在內容而在結構上”,而且越寫越好,“第二、三分冊——特別第三分冊——在小鳥啾啁之中有金戈鐵馬之聲,甚至不妨說金戈鐵馬之聲終于成為基本的音調了。”
第一輪攻勢受挫,胡風并不灰心。1944年底,《希望》創刊,他又推出《置身在為民主的斗爭里面》和《論主觀》等論文,高揚起“反對客觀主義”的大旗,把“整肅”運動提高到與“機械——教條主義”作斗爭的哲學的高度。這種煞有介事的姿態引起了進步文壇的惶惑。黃藥眠等紛紛提出質疑。
正在領導國統區整風運動的中共文藝領導也警覺到胡風對整風運動的干擾,1945年年初,馮乃超組織了兩次會議,與胡風討論關于“客觀主義”及《論主觀》問題,胡風“沒有被說服”。問題鬧到周恩來那里,集體會議與單獨談話雙管齊下,胡風仍然不服,但私下里卻調整了斗爭策略。他在給路翎的信中寫道:
書評,好的。應該這樣,也非這樣不可。但我在躊躇,至少第二期暫不能出現,我不愿意說,不管他們口頭上的恭維,在文壇上,我們是絕對孤立的。到今天為止,官方保持著沉默。而近半年來,官方是以爭取巴、曹為最大的事。這一發表,就大有陷于許褚戰法的可能,讓金圣嘆之流做眉批冷笑當然無所謂,怕還會弄出別的問題。——恐怕管兄又已引起一些官僚在切齒了。所以,暫找別的典型的東西罷。《戎馬戀》、《幼年》都可以,可能時,望趕寫一兩則來。
此信的寫作時間正處在馮乃超與周恩來召集的會議之間。胡風可以無懼于“絕對孤立”的處境,但他不能不顧及黨的態度。經過深思熟慮,胡風決定對戰術目標作微小的調整,饒過巴金和曹禺,重點打擊姚雪垠等。
“小偷”與“色情”
在胡風的授意下,打擊范圍從姚雪垠的《戎馬戀》、《春暖花開的時候》逐漸擴大到《差半車麥秸》。胡風在給路翎的信中指出新的攻擊點:
信、稿都收到。能弄兩三則書評么?或者把春暖花開先生追擊一下,賞給他一點分析。但這得追到什么《半車》去,那是穿著客觀主義的投機主義,而且是從《八月的鄉村》偷來的。(1945年6月12日)
路翎馬上動筆,寫成《市儈主義的路線》,化名未民,趕在《希望》第3期發表。他極力演繹胡風信中所指出的要點,毫不顧及論證之荒謬。為了證明《半車》是從蕭軍那里“偷”來的,他說蕭軍筆下有個喜歡“吸煙袋”的農民,而姚雪垠筆下的農民也喜歡“吸煙袋”,這不是“偷”是什么?為了證明姚雪垠的作品是“穿著客觀主義的投機主義”,路翎挖苦地說政壇號召“描寫農民的轉變”,姚便創作《差半車麥秸》;政壇又號召表現“抗戰與進步”,姚便創作《戎馬戀》和《春暖花開的時候》。路翎質問:這不是“投機主義”又是什么?
路翎鄙視姚雪垠,還因為他從《春暖花開的時候》中看到了“色情描寫”,他從小說中摘錄了下面這段文字:
假如把羅蘭比做李商隱的詩,把小林比做達文西的畫,從王淑芬的身上就不容易使我們感覺到藝術趣味。不過當少女們剛剛發育成熟,縱然生得不美,只要不過分丑,對青年男性都有一種神秘的誘惑力量。何況王淑芬同人說話時兩只眼睛懶洋洋的,半睜不睜,帶著三分睡意,二分媚態,自然也相當的能招人愛。
從此,胡風派便派定姚雪垠為“色情作家”。
“硬骨頭”
1944年底,姚雪垠寫了一篇隨感,題目叫《硬骨頭》,文中慷慨激昂地表示:“想做一個文學家,必須有一把硬骨頭,吃得苦,耐得窮,受得種種打擊。”算是對關心他的讀者朋友的答復,也是對胡風等的攻擊的回應。
姚雪垠的確有一把“硬骨頭”,胡風等的批評,如果說對他有所刺激,也不在那些嚇人的政治大帽子,而是對他的創作能力和潛力的輕視。路翎曾嘲笑他筆下的農民形象雷同。于是,姚雪垠放下了未完成的《春暖花開的時候》,開始創作《長夜》,他要證明給路翎看,他還能寫出具有新的性格的豫西農民。從某種意義上說,《長夜》是姚雪垠的“發憤之作”。
胡風等對姚雪垠等作家的“清算”,激起了強烈的不滿情緒,進步文壇議論紛紛,國民黨袖手旁觀。中共文藝領導覺得進步文壇打內戰,不利于集中力量打擊國民黨的文化專制主義,派喬冠華居中調解,卻遭胡風的拒絕。胡風在回憶錄中寫到:
“我看他(指喬冠華)還基本上是憑人事關系決定態度的。例如,他對姚雪垠是抱有好感的(我當時沒有設想過姚雪垠是共產黨員),向我提過打算約姚雪垠一道談談文藝問題,但我沒有回答他,還在《希望》第一期上發表了尖銳批評姚雪垠的文章。等于給他吃了閉門羹。(胡風《文稿三篇》)
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文藝評論家,胡風在理論的堅持和一貫性方面是令人欽佩的,但他在實施文藝批評時注重于評估批評對象的“人事關系”,并以此來決定批評對象的選擇以及批評的力度,這是他的一大弱點。后來,他之所以放棄對郭沫若、茅盾、巴金和曹禺的批評,重點打擊姚雪垠等,也是出自“人事關系”的考慮。卻不料,姚雪垠骨頭太硬,胡風欲退不得,只得硬著頭皮干到底。
流言
1945年年底,重慶文藝界突然傳出流言,說姚雪垠是國民黨特務。作家孫陵在回憶文章中談到此事:
有一次,他忽然一定要留下來,要和我作徹夜長談。我便留他住下來。那次談話最重要的一點,還是始終苦惱著他的特務問題。他很忿慨地說:“從立煌回到重慶,周恩來請咱吃飯,當然是看得起咱。后來不知為什么,忽然開始打擊,連我在別的刊物上發表的稿子,那個刊物到新華日報去登廣告。結果廣告登出來了,咱寫的文章連題目帶名字,卻一筆勾掉了。既然收了廣告費,為何可以隨便改動別人的廣告?這本來是可以打官司的。”“你為何不告發呢?”我問道。他卻說:“我到新華日報找徐冰,質問他究竟是什么原因?徐冰說:‘聽說你是特務!’當時我的眼淚刷的流了下來!”(《我熟識的三十年代作家》)
這樁飛來橫禍對姚雪垠的情緒有很大影響。11月,姚雪垠在一篇文章寫道:
我的唯一的武器是一枝筆,我的最高希望是做釋迦牟尼,而不是當強盜“殺人放火”。我希望人們不要以猜疑的眼睛看我……那種猜疑的眼睛我害怕,那種離奇的謠言我害怕,所以單為著我的文學事業,讓我也大呼著要民主,求自由!(《自省小記》)
流言是從延安搶救運動中傳出來的,當年陜北抓特務成風,不堪刑訊的人便亂攀亂咬,累及國統區的許多進步人士。姚雪垠1946年5月出川,途經重慶,曾面見徐冰要求澄清,徐冰當然知道姚雪垠不是特務,但他也沒有澄清的責任。
胡風當然知道這個流言,他不會放過再一次痛擊姚雪垠的機會。胡風回到了上海,繼續重慶未完成的“清算”工作。清算運動再起高潮。
1946年3月,《聯合特刊》發表《騎士的墜馬——評姚雪垠著中篇小說〈戎馬戀〉》,對姚雪垠窮追猛打,這個刊物是左派刊物的大本營。遠在廣州的《文藝生活》發表《評姚雪垠的〈出山〉》,質疑姚雪垠在戰區的表現;《文藝新聞》更是連篇累牘地發表文章攻擊姚雪垠,其中最令人不堪卒讀的是辛冰的《我所知道的姚雪垠》,從姚雪垠的“私德”著眼,試圖挖出姚雪垠“機會主義的本質”。
挑戰
1947年初,姚雪垠帶著《長夜》和《記盧軒》的書稿,從河南來到上海,這兩部作品是他反擊胡風派的武器。上海是戰后的文化中心,姚雪垠想在這里重振旗鼓。就在這時,“懷正文化社”的老板劉以鬯伸出了援手,不但為他提供住處,而且答應給他出選集。劉以鬯是后來的香港著名作家,他開的這家出版社定名“懷正”是為了紀念他的父親,與“蔣中正”沒有關系。此后一年多,姚雪垠就住在出版社,安心寫作。很快,《雪垠創作集》共四種順利出版。姚雪垠在《雪垠創作集》的跋中,把幾年來蒙受胡風等攻擊的委屈情緒一古腦兒地發泄了出來:
繼這個集子之后,我還有許多作品將陸續的,一部一部地拿出來,毫不猶豫地拿出來。善意的批評我絕對接受,惡意的詆毀也“悉聽尊便”。我沒有別的希望,我只希望這些表面革命而血管里帶有法西斯細菌的批評家及其黨徒能拿出更堅實的作品來,不要專在這苦難的時代對不能自由呼吸的朋友擺擂。
這篇文章又名《論胡風的宗派主義》,載北平《雪風》第3期。據筆者所知,這是現代文學史上公開地系統地批評胡風派宗派主義的第一篇文章。
姚雪垠的挑戰,引起胡風等人的震怒。阿垅的文章不久就寫出來了,題目叫《從“飛碟”說到姚雪垠的歇斯底里》(1947年9月)。文章發表后,阿垅把載有此文的《泥土》寄給胡風。胡風9月22日給阿垅的回信中寫道:
信和論四則都收到了。信,剛才斟酌了一下,日內和另一文同時發出,這個公案算是告一段落,由他著慌去。當然,還可以在別的地方爆發的。——這么一來,他底生活關系完全弄清楚了。
請注意信中“公案”二字,姚雪垠當年的“公案”到此處已揭開謎底;還請注意“生活關系”四字,當年指的是黨派關系。胡風信中贊同阿垅在文章中暗示姚雪垠是“國民黨特務”,且讓我們從阿垅文章中摘引兩段:
姚雪垠的杰作又是在什么出版機關出版呢?又住著什么人的屋子呢?
姚雪垠,簡單得很,一條毒蛇,一只騷狐,加一只癩皮狗罷了,拖著尾巴,發出騷味,露了牙齒罷了。他的歇斯底里,就是他“刻畫”了他自己的“性格”和“窮窘”。”
不需要再加注釋,此時,胡風等人已認定“懷正文化社”是國民黨的文化機關,已認定姚雪垠是國民黨特務。
從一樁“莫須有”的流言,到鐵板釘釘般的宣判,姚雪垠危殆冤哉。
兩面夾攻
上海灘胡、姚“內戰”正酣,卻不料香港正醞釀著一場風暴,那里聚集著一批有組織的文化人,他們正準備以“整肅”回擊“整肅”,以“清算”回擊“清算”,徹底批判胡風的文藝思想。
1948年,《大眾文藝叢刊》在香港創刊,編輯班子里都是當年重慶黨的文藝領導,如喬冠華、邵荃麟、胡繩等。
我們特別注意到胡繩在《大眾文藝叢刊》上發表的兩篇文藝批評,一篇批評胡風最贊賞的作家路翎;另一篇批評茅盾最欣賞的作家姚雪垠。這兩篇文章可以說是刊物最有分量的文藝評論。胡繩在叢刊第一輯中批評路翎:“一面批判著知識分子,一面又用浮夸的自欺來迷糊知識分子真正向前進的道路”;但他在叢刊第二輯中更嚴厲地批評了姚雪垠,他認為《牛全德與紅蘿卜》是一部“失敗”的作品,《春暖花開的時候》應該“受到最嚴厲的批判”,而《長夜》則充斥著“地主少爺的‘浪漫’情調”。
胡繩是姚雪垠的老朋友,交往甚密,他不但了解《春暖花開的時候》的創作過程,這部小說最初也是在他主編的刊物《讀書月報》上連載的。胡繩如此嚴厲地批評姚雪垠,其中不無自我批評或自我洗刷的因素存在。胡繩批評路、姚,好像是各打五十大板。其實,在胡繩等已接受毛澤東文藝理論的人們心中,“內戰”雙方的理論與創作都是要不得的,他們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罷了。
在這些執有“新式武器”的對手面前,胡風難以招架,他覺得“跑到一個沼澤里面,蘆葦和污泥絆住我,我跌倒了,我看見我的血在地上流成了一個湖。”
1948年末,胡風極不情愿地離開上海,從香港繞道華北。
被拋棄的姚雪垠留在上海,欣喜地聆聽著解放軍越來越近的炮聲。
幸與不幸
抗戰后期,胡風所發動的“整肅”運動是一把雙刃劍,既嚴重地傷害了姚雪垠等進步作家;更暴露出他的文藝理論與批評實踐的偏頗之處。他對姚雪垠等的清算只是他推上山的第一塊“西緒福斯之石”,而他與主流文藝思潮山崩地裂般訣別的底線就埋在這里。
從1949年到1954年,黨和政府給予胡風相當高的政治待遇——全國政協委員,全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協常委,華東文委會委員,全國人大代表——卻沒有一個實職。而姚雪垠只享有普通公民的權利——上海大夏大學兼職教授,代理文學院院長并兼任副教務長,后調回河南文聯當專業創作員——沒有一個虛銜。
此刻的胡風是幸運的,姚雪垠是不幸的。然而,幸運的人有幸運人的煩惱,不幸運的人有不幸運人的追求。幸與不幸,天知道?(原文5萬字,本刊發表時有刪節)(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