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江的治軍夢

中國近代史上有一個獨特的有趣現象：文人治軍。其最早的出色代表，就是曾國藩。他以一介書生，組建湘軍，與太平天國軍隊鏖戰，雖然也數次幾乎全軍覆沒，但他屢仆屢起，屢敗屢戰，終于成就大業。說他有滿腔文蹈武略，似乎并不盡然；但他的治軍思想，卻讓軍校出身的蔣介石佩服得五體投地，把曾國藩的治軍語錄，終日置諸案頭，不斷分贈給他的黃埔弟子。后來表現出了比蔣介石更高明得多的文韜武略的毛澤東，早年亦說：“愚于近人，獨服曾文正。觀其收拾洪楊一役，完滿無缺”；而毛澤東本人，也是一個從不耍槍的文人，試看其指揮三大戰役一段，亦何等痛快淋漓，“完滿無缺”，可以算是文人治軍的極致了。當然這些都是政治領袖型的人物；至于純粹的文人，在這世局動蕩、群雄并起的百余年間，立志投筆從戎的也不少，像項羽那樣要“學萬人敵”，研究軍事學，當軍事家的也有——至少可以舉出兩個：當成了軍事家的蔣百里，和終于未當成軍事家的丁文江。

丁文江以科學家聞名，是我國地質學和古生物學的開創者。他早年留學英國，歸國后，創辦地質調查所和北大地質系，為培養我國地質人才，開展我國自己的地質調查和研究，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他又堪稱是一個全才：他在地質學、古生物學、人類學等學科領域所做的許多調查研究為我國填補了空白，具有開拓意義；他主編的《中國古生物志》在短短的幾年里辦成了世界一流的科學期刊；他又是一個出色的學術行政領導者，長于組織領導學術研究的開展，并為其創造良好的外部條件。他還以思想家的身份發起了20世紀20年代初中國思想界的一次大討論：科玄論戰，弘揚了科學理性精神，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寫下了重重的一筆。他還積極關心政治，干預政局，除了與胡適等人創辦雜志，發表文章評論時政之外，還曾出任“淞滬商埠督辦公署”總辦的職務（相當于上海市長），后來大上海的規模，即于此時奠定在他手中。這充分表現出他從事實際行政工作的才能。傅斯年因此對丁文江有著極高的評價，說他是“新時代最良善最有用的中國之代表”，“是歐化中國過程中產生的最高的精華”，而且譽之為“治世之能臣”。

然而，這位生于亂世的“治世之能臣”，終其一生，卻有一個獨特的心愿沒有實現，那就是辦一個一流軍校。丁文江在軍事學領域的研究和造詣是長久來一直為人們所忽略的。一個科學家、思想家、純粹的文人，居然在軍事方面頗有研究，這在今天看來不免令人驚異。其實，這正好反映了我在前面所說的在近代中國的特定情勢下文人與軍事之間的關系。丁文江在軍事方面的興趣由來已久。早在20年代初，他在經營北票煤礦（在當時的熱河朝陽縣）的時候，由于經常到東北，并結識了張學良，丁文江就開始研究奉系軍隊的內幕和奉軍的軍事組織。他認為直皖戰爭之后很可能會出現奉系軍人控制北京政府的局面，因此，自己不能對中國可能出現的災難和政治事變一無所知，毫無思想準備。后來的事實表明，這是他的一個準確預見。在直、奉軍閥各自加緊擴軍備戰的時候，山海關內外戰云密布。這時，丁文江通過與軍界朋友的接觸和對來自戰場的官兵的直接采訪、詢問，了解和掌握了不少第一手材料，據此在《努力》雜志上發表了好幾篇軍事評論，如：《中國北方軍隊的概略》，《奉直兩軍的形勢》和《奉直戰爭真相》等，表現了他對當時中國軍閥各派系軍事實力和中國當時的軍事格局與形勢的詳盡而充分的了解。他的好友蔣廷黻曾這樣評論他：“關于這些題目（軍閥方面），在君的知識簡直是駭人的。軍閥個人的籍貫、年齡、出身、天資的高低、教育的程度、生活的習慣、彼此的關系、部隊的數量、素質、配備等，在君幾乎是無不知的。就是當時日本的專業軍事密探都不能比在君知道的更多或更正確。”丁文江后來又寫成了一部專著《民國軍事近紀》，表述了他對軍事問題的獨到見解。他的這些論著，均以“宗淹”為筆名，表達了他對北宋詩人、曾統兵鎮守邊境的“儒將”范仲淹的欽佩和景仰。一個軍界以外的文人能夠對于軍事問題發表有價值的評論，甚至作出準確的預見，這是一件頗令人驚異的事。中國近現代以來的時代和歷史情境中，就出現了好幾個這樣的人，如丁文江和后來的羊棗、喬冠華等即是。人數雖然不多，但也是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而丁文江在軍事方面的宏愿和雄心，還不止于這些文章論著，他還有一個夢想，就是為中國辦一所高級軍官學校。丁文江最早是在1925年向孫傳芳這位當時看來還頗有些勵精圖治氣象的“五省聯帥”提出這個建議的。當時孫傳芳在杭州，而丁文江等受江蘇各界之托，去請孫出兵援救江蘇，驅逐奉系軍閥。孫作為交換條件，要丁文江答應為他幫忙，他問丁，“奉軍趕出江蘇之后，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你在哪一方面可以幫我最多的忙?”丁文江回答道，“現在中國最需要的是一個最新式的、最完備的高級軍官學校。我常有一種夢想，想替國家辦一個很好的、完全近代化的高等軍官學校。我自信，可以做一個很好的軍官學校的校長。”他對孫說：“現在的軍官學校甚至于所謂‘陸軍大學’，程度都很幼稚。里面的教官太落伍了，不是保定軍官學校出身，就是日本士官出身。這些軍官學校的專門訓練當然比不上外國同等學校，而且軍事以外的普通學科更是缺乏。所以我常說，中國的軍事教育比任何其他的教育都落后。例如用翻譯教課，在中國各大學已經廢棄了20年，而現在陸軍大學的外國教官上課，還用翻譯；學生沒有一個能直接聽講的。足見高等軍事教育比其它高等教育至少落后20年。現在各地軍官學校教出來的軍官都缺乏現代知識，都缺乏現代訓練，甚至于連軍事地圖都不會讀！所以我常有一種夢想，想替國家辦一個很好的，完全近代化的高等軍官學校。”這位“全才”，居然不以自己在地質調查所或“淞滬總辦”任上的出色業績自得，而認為自己更能夠勝任的工作是軍校校長，他對自己在軍事學方面的能力的估計是否過于自信了？歷史并沒有給他一個驗證的機會。

丁文江要辦軍校的心愿，除了他對中國軍事教育落后狀況的憂慮外，還包含著他對中國軍事將領總體素質的評價。他認為，“中國的軍事首領之中，不少人都具有指揮的天才，愛國的熱忱，堅強的毅力，但因缺乏現代的知識和訓練，往往不夠擔任國家危難時期的艱巨責任。”他對當時中國的重要軍事人物的評價與我們今天顯然不同，這一方面，我相信，由于丁文江與那些人有著不少直接的個人接觸，他的評價自有其一定道理。但是，他在這里所表現出的想以現代知識和觀念去影響和改造那些人的意圖，勢必是要落空的。對于辦軍校，丁文江還認真地作了不少具體設想：他認為好的軍校也必須有第一流的歷史、地理、政治、經濟等學科課程，使軍人具有現代學識。他還認為好的高等軍事學校教員的選擇必須采取嚴格的學術標準：學生的選擇必須采取嚴格的入學考試以選拔最優秀的人才，要廢除保送制。這些觀點，丁文江不但對孫傳芳說，后來也對國民黨的軍事領袖說過——但是似乎沒有人聽他的。在他們看來，像丁文江這樣沒有帶過兵打過仗的書生要當軍校校長，簡直就是笑話。更重要的是，在舊中國，軍隊是新、舊軍閥們的命根子，培養軍官更是他們培植派系的重要手段，與這種政治利益的要求和考慮比起來，現代學識、學術標準，簡直就是極可笑的事。孫傳芳聽了以后就對丁文江的建議報以哈哈大笑，當他在說笑話，并且對他說：“丁先生，你是個大學問家，我很佩服，但是軍事教育，我還懂得一點，現在還不敢請教你。”作為大軍閥，“五省聯帥”，孫傳芳對軍事教育當然“還懂得一點”，但這恐怕并不是丁文江所渴望、所企求的現代學識、現代思想觀念，而是丁文江所厭惡的政治和權術考慮。后來的國民黨“總裁”也一樣懂得這一點，所以他也始終沒有放棄自己軍校“校長”的頭銜。丁文江想當軍校校長，想為中國辦一所好的高等軍事學校的愿望，終于不能實現。而那位當成了“軍校校長”的蔣百里，在任上所做的最為驚天動地的事，竟是當著全體學生的面，舉槍自殺。在那個尷尬時代中“文人治軍”的悲凄，已是無以言說。那令千載文人神往不已的“投筆從戎”之夢，終于徹底成為翻過去了的一頁。激勵著中國文人千年之久的從戎戍邊、指揮千軍的浪漫情懷的終結，是不是有些讓人悵惘的意味？

（責任編輯 吳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