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諤是我久聞大名的漫畫家與美術活動家。可是,到1942年初我調到延安黨中央機關報《解放日報》作副刊編輯時,才認識他。
“漫畫成家廣告立業”
報社編輯部在延安東關渚涼山西頭的十孔石砌窯洞中辦公,工作人員住在東邊石砌的兩排窯洞中。我調來時山上沒有空窯,臨時住在山下的石窯里。張諤住的石窯大約比我住的高10米,在我斜對面。一天中午下班我從辦公窯回住處,忽聽有人拖長聲音喊:“噢!——黎辛!”
我抬頭,見張諤向我走來,“是黎辛同志嗎?你好,我是張諤。聽說你是新來的副刊編輯,我是美術科長,我們是文藝的同行,我想認識你,到我窯里坐坐吧。”他說著轉身往回走,我跟在他的后面,來到他的窯洞。窯外有小平壩,窯門上貼著對聯:“漫畫成家,廣告立業”八個美術字。我說《解放日報》有什么廣告?只有報眼上有時登個啟事或聲明,沒什么商業廣告。他說這是暫時的,我在《新華日報》當美術科長也管廣告,報紙的廣告是大有可為的。
張諤是一個身高一米八、體重約90公斤的大個子,但行動靈活,很有朝氣,對人和藹可親,沒有文藝家的架子,說話總是笑著。
他讓我坐坐,我說該打飯了。他說打飯來我這里吃,我有紅燒肉,味道還不錯,是用國統區進口的大頭菜燒的,延安的醬油不行。他邊說邊從書桌下的凳子上端出一鍋紅燒肉來。揭開鍋蓋,果然,肉香誘人。他問:“你打麻將嗎?我東邊兩孔小窯住的是中央印刷廠廠長祝志澄,他老婆在外單位,星期六他老婆回來他才來住。你們副刊的陳企霞星期日也常來,我們四個人打麻將。你要是打麻將就好了,我們打,誰輸了做兩斤紅燒肉請客。”
“諷刺畫展”
1942年2月15日至17日,延安美術家協會在軍人俱樂部舉辦“諷刺畫展”,展覽一室為蔡若虹的作品,二室為張諤的作品,三室為華君武的作品,每人展覽20多幅漫畫。
2月15日,《解放日報》文藝欄第82期出版專刊,發表三位畫家的《作者自白》。文中說:“為了畫展的舉行,我們很高興只有在這樣的社會中,能讓我們指出它的缺點,也就是我們大家的缺點,而得不到壓迫和損害。我們為什么不應該對這社會有更高的熱愛?我們就將以這次的畫展來表達我們的熱愛,我們的畫展的主旨是揭發舊的思想意識中帶過來的渣滓,它附著在新的社會上而且腐蝕著今天新的社會。”張諤的《老子天下第六》、《文化水平提高了》等漫畫,揭示了生活中“不健康的,不合理的,可笑、可鄙的,甚至可惡的事情”。
當時報上報道諷刺畫展受到群眾的熱烈歡迎。展室“擠擠擁擁,說說笑笑,空氣十分活躍”,“觀眾五千余人,把窯洞的門都擠壞了”。延安參加整風學習的干部與黨員總共才一萬人左右,參觀畫展的人數卻占了參加整風人員的半數,很不常見。
麻將牌局
3月中旬,舒群調報社接替丁玲任副刊主編,住在張諤西邊祝志澄讓出來的一孔小石窯里,陳企霞和我常去,晚上沒事四個人就打麻將、吃紅燒肉。張諤嘴里說輸牌賭二斤紅燒肉,一般都是他請客,他慷慨大方。星期天遇上舒群夫人回來,有時也燒菜加餐。
博古社長路經這里有時也進來看看張諤和舒群,他知道張諤處常打麻將,有時遇見張諤時,他哈哈大笑地說:“張諤你喜歡打大牌,什么時候我來打一次,一定叫你和不成,贏你兩斤紅燒肉。”博古是說說玩笑而已,他工作忙,早上六時起床去上早班,晚上翻譯馬克思主義經典著作,從不跳舞、打牌,他哪有這個閑暇?張諤說:“你只說不干是嘴把戲,誰知道你的本領怎么樣?”有一天,博古終于進到張諤的窯洞來打牌,他坐在張諤的上手,我坐張諤下手,舒群坐張諤對面。博古腦子靈,他記得誰打過什么牌,估計誰手里有什么牌或可能要什么牌。一次,舒群打一張“發財”,張諤說:“碰”。博古說:你“碰”什么?張諤說:“碰”發財呀。博古說:“剛才黎辛打‘發財’,你為什么不‘碰’?”張諤說那時他還沒有“對兒”,怎么“碰”?博古從自己的牌里拿出一張“發財”,說:“黎辛打一張,舒群打一張,我有一張,你憑什么碰?你是偷黎辛打出去的‘發財’湊對碰的,不行!”張諤爭辯:“我明明是一對‘發財’,你不讓我‘碰’,講不講道理?”博古要張諤把從“地上”拿的“發財”交出來,把“地上”換“發財”的那張牌拿回去。張諤拿了張“北風”進去。博古說:“不對,你打全幺九,你拿出來換‘發財’進去的是‘三條’。”說著便把“三條”給張諤。這樣,張諤和不成了,卻讓我和了牌。攤牌時,博古笑著說,“張諤你好大的野心,你要和清一色全幺九對對和,你要的‘東風’我這里有兩張,‘白板’我也有。”攤牌時,張諤感嘆說:“‘東風’我可作麻將,如有一張‘白板’,我這副牌就厲害了。”
到1942年4月3日正式開始整風學習,我們就不打麻將了。以后幾十年我都不打了,雖是娛樂,太費時間。
張諤的漫畫與“拳頭”
張諤為抗日戰爭與反法西斯戰爭畫了許多漫畫。1942年7月28日的《解放日報》發表第一幅反法西斯的漫畫。張諤預言希特勒必敗的作品,他用屠格涅夫的詩句作標題“幻影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現實!”畫面畫的希特勒是只大蜘蛛,在絲絲緊扣的蜘蛛網里垂死掙扎,耐人沉思。
張諤的漫畫表現了抗日戰爭與反法西斯戰爭的重大事件,意大利法西斯的墨索里尼垮臺了,張諤畫《墨索里尼“榮膺”第一名》,三個法西斯頭子帶頭賽跑丑態畢露,第一名墨索里尼摔出跑道,希特勒也將跑到終點。
1943年蔣介石發動第三次反共高潮,調集二三十萬大軍,陰謀進攻延安。張諤的漫畫《“四大領袖”之一》,揭露了所謂抗戰“領袖”的蔣介石兩面派的真實面目。畫面上的蔣介石一邊朝著斯大林、羅斯福、邱吉爾,這是同盟國的“四大領袖”;另一邊朝著希特勒、墨索里尼與日本天皇,這是軸心國的“四大領袖”。
為配合整風學習與毛澤東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號召知識分子放下架子,改造思想、立場,張諤的《老子天下第六》,畫了一個妄自尊大的傲者戴著眼鏡,軍帽戴在后腦袋瓜,上衣有9個鈕扣,口袋插著3支筆,得意忘形地站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與毛澤東掛像前張望。
張諤在延安發表的繪畫數量僅次于華君武。
胸懷納百川
當報上發表各個山頭美術家各種形式的作品時,張諤組織稿件不分山頭,不講流派,也不論名家與新人。報上發表的漫畫名家有蔡若虹、華君武、黃鑄夫、陳叔亮、鐘靈、彥涵等的作品。木刻名家有胡一川、陳鐵耕、沃查、馬達、陳叔亮等作品;還有青年木刻家古元、羅工柳、華山、焦心河、夏風、計桂森等的作品。報上這些內容與形式豐富多彩的美術作品,可說是美術科長張諤胸納百川的功勞。
華君武發表漫畫,也發表連環畫,如《相差不多》,一組連環畫左邊畫法西斯罪行七幅,第八幅:墨索里尼倒斃在地;右邊畫國民黨反動派罪行七幅,第八幅畫個大“?”。
木刻家也畫連環畫,如夏風的《勞動英雄孫萬福》。
古元木刻的《秧歌》,以秧歌這民間藝術形式表現群眾的藝術活動,刻繪得生動形象,讓讀者感受到民間藝術的情趣與魅力。
印刷廠鋅版極少,后來完全絕貨。報上需用領導人頭像,英雄模范頭像,或者專欄小報頭時,怎么辦呢?便由張諤繪畫,工人把它刻在木版上印刷出來。其中有陜甘寧邊區政府主席林伯渠與副主席李鼎銘的頭像。
地圖、插圖、美術字
讀者閱讀戰爭新聞,總想要看到與之有關的地圖。當時由于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封鎖,延安非常缺乏地圖,為報紙繪制地圖的任務便落到張諤身上。1941年5月19日報上發表社論《地中海形勢》,張諤不僅繪制一般戰爭形勢圖,還繪制了《地中海形勢圖》、《蘇聯西部邊境圖》、《日本陸軍分布圖》,給讀者閱報以方便。繪制地圖的資料,個人、報社資料室都沒有新的國內外地圖,張諤只好跑去外單位借用,畫完再還,再畫再借,不厭其煩。發表地圖沒有鋅版,只好木刻,而木刻的地圖上又不便有許多美術字的地名,張諤便與工人商量,在木刻上打洞嵌入鉛字。
魯迅先生說:“書籍插圖,原意在裝飾書籍,增加讀者的情趣,補助文字所不及,所以應是一種宣傳畫。”張諤受到了啟發,認為黨報發表的文學作品也應該有插圖。副刊發表黃鋼、楊思仲、馮牧的報告文學《我們的中隊長在山林中》,有古元作的木刻插圖。發表趙樹理的小說《李有才板話》,張諤請木刻家羅工柳與楊君作插圖。孔厥的彈詞插圖則是由木刻家力群作的。張諤重視給文藝作品作插圖,可以加深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又可增添讀者審美情趣,與作品相得益彰。
1942年整風初期,報上發表整風論文,讀者難以理解,張諤有時也請畫家插圖。如5月5日發表艾思奇的一篇文章,就請華君武插圖二幅,其中一幅,描繪“不要落井下石”的意思。
《解放日報》美術插圖水平之高,數量之多,在新聞史與文藝史上是罕見的。在今天報紙印刷出版技術進入高科技時代,借鑒和發揚《解放日報》為文學作品插圖的優良傳統,仍有其現實意義,照片是不能代替美術插圖的。
當年中央印刷廠的字體很少,報紙的新聞標題只有老宋體和黑體字兩種,顯得單調。張諤便向博古社長提出他寫美術字,為頭版頭題作標題字。開始只為頭版頭題寫,后來他的美術字寫多了,其他標題也用。給新聞報道寫標題字需及時,張諤便每天清早與新聞編輯一起上早班,寫完標題字即趕往排字車間,與工人師傅商量印刷。
毛主席接待三位漫畫家
毛主席說過“漫畫還要發展”。漫畫家希望見見毛主席面陳請教。我記得,那是1942年夏天的一個下午,蔡若虹、華君武、張諤與舒群一路去棗園毛主席的住處。
蔡若虹回憶當時毛主席接見的情況:“我記得清清楚楚,毛主席接待我的第一句話是以張諤的介紹開始的。張諤對主席說:‘蔡若虹就是蔡公時的侄兒。’”蔡公時是著名的外交家,在濟南與日本侵略者辦外交,被日本鬼子割舌頭,挖眼睛,刺刀向著他的身體亂刺……死得悲慘壯烈。
蔡若虹記得當時是張諤先請毛主席談談對諷刺畫的意見。華君武對毛主席說:“您只要談談我們作品的缺點就行了,我們都希望聽聽您的看法。接著,毛主席對我們看了一眼,才慢吞吞地開了口。他說:‘諷刺是批評的一種手段,我們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當然也不會把諷刺關在門外……批評也好,諷刺也好,說話總要說得符合事實……要避免片面性,不以偏概全。’接著這段話,毛主席舉了一個例子,他說,‘有一幅漫畫的標題是《延安的植樹》,是幾棵沒有發芽的光禿禿的小樹干,這表示樹都沒有種活。我看,這哪里是延安種的樹呢?大概是清涼山下種的樹吧!如果延安二字改為清涼山就對頭了。’”
華君武告訴毛主席,這幅畫是他畫的。蔡若虹向主席解釋:“清涼山是《解放日報》和抗日大學所在地,是知識分子的集中點,清涼山下種的樹都沒有種活,這是華君武畫諷刺畫的根據。”
說話間,蔡若虹向毛主席說他特別喜歡《新民主主義論》。“毛主席沒有馬上回答,停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說:‘知識分子這個名稱不太好,什么知識分子不分子,應該說他的本行,應該是腦力勞動者。腦力勞動者和體力勞動者是一個娘生的雙胞兄弟,都是被壓迫者。有壓迫就必定有革命……革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這次接見,毛主席和大家談得很投機,就著一碟涼伴豆腐,一碟青辣椒,一碟西紅柿,一邊喝酒一邊談話,話匣子打開了,無所不談。張諤問毛主席,想申請入黨又覺得自己條件不夠,怎么辦?怎么申請入黨?怎么作黨的支部書記?華君武說上前方打仗他敢沖鋒陷陣,但怕被俘受刑,問毛主席怎么辦?毛主席說,“我告訴你,一旦被俘受刑,你心中想著人民。”不知不覺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了,幾位文藝家向毛主席告辭。主席一直把他們送到棗園門口,握手告辭時,毛主席又語重心長地重說一遍“要想著人民”。
張諤為革命鞠躬盡瘁
張諤于1945年10月5日在《解放日報》入黨了。在早年參加左聯及革命文藝活動的文藝家中,張諤入黨比較晚,這是因為他嚴格要求自己,總覺得自己還不夠黨員條件。
張諤1931年在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29年時已參加以田漢為首的南國社進步文藝活動,1932年夏在上海參加左翼美術家聯盟,并任支委,這期間編過許多美術報刊,參加過許多革命文藝活動,1938年任武漢《新華日報》社美術科長。他是文藝家中“吃公糧”較早的干部。
1938年10月,張諤受命去香港為《新華日報》社采購照相制版器材與聘請照相制版技術工人。在香港,受八路軍駐港辦事處主任廖承志指示,到上海淪陷區約請蔡若虹、夏蕾夫婦去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工作。1939年4月,張諤帶領蔡、夏夫婦及制版工人何耀東、林阿九和一批照相制版器材,經越南、昆明、貴州等地,崎嶇轉折到達重慶。這時《新華日報》已從武漢遷到重慶,張諤和制版工人等留下工作,蔡、夏夫婦奔赴延安。
1940年張諤從重慶到延安時,帶著照相制版器材與制版工人,還帶有醫務人員與醫藥品,這是延安極為需要的。他們長途跋涉,通過國民黨反動當局的層層封鎖。張諤對外的身份是八路軍少校副官,押運軍車一輛、人員20名、物資若干。到某封鎖線時,被國民黨反動當局扣押,歷時16天。張諤塊頭大,穿著校官軍服,佩帶少校軍銜,說話聲音洪亮,振振有詞。他堅持不讓敵偽檢查物資,那些軍階較低的敵人怯他三分。張諤一面安撫同志,一面與敵斗爭,臨危不懼,有勇有謀。到16日后,張諤終獲勝利,一行人連車帶物朝延安進發。同行的許多人中以為他真的是押運副官,而不知他是一位漫畫家。這段傳奇經歷一直傳為佳話。
1946年,張諤調往香港作經濟工作,為解放區購買兩船物資,一船如期到達,另一船途遇臺風,不知刮到何處去了。張諤急壞了,這都是解放區急需的東西啊!怎么向組織交待呢?幸好經過風浪洗禮,這艘不屈的船裝著完整無損的物資,漂到了解放區。張諤又勝利了。
1962年,張諤任中國美術館副館長,協助劉開渠,為美術館的建設,特別為我國歷代美術家優秀作品的收藏、研究、陳列、出版以及對外交流作了許多工作。在工作中他從不營私謀利,千方百計為館里收藏優秀美術作品,個人卻從不收藏一幅,一生為公,“兩袖清風”。
張諤1995年5月去世,時年85歲。
(責任編輯 方 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