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尊者諱,是困擾中國史學界的一個老大難問題。
所謂尊者,在舊中國主要是帝王將相(自己的長輩也算尊者,但這難以相提并論),在沒有了皇帝的中國,則指那些稱呼不一的位尊權重者。為尊者諱,即為了維護“尊者”的尊嚴,而對其行為隱惡揚善,文過飾非,甚至不惜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為尊者諱在中國由來已久,孔夫子修訂的史書《春秋》,可算是古代在這方面的集大成者,稍后于《春秋》的《公羊傳》就說:“《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時光流逝幾千年,而為尊者諱至今仍未絕跡。
為尊者諱二例
為尊者諱最常見的現象是對歷史人物臉譜化,好者絕對地好。不妨試舉現代史的幾個例子:
其一,講起在“文革”中遭到殘酷迫害而慘死的彭德懷元帥,大約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在爭取民族獨立解放的革命戰爭中,面對強敵橫槍勒馬的彭大將軍;在朝鮮戰場統兵百萬打敗以美國為首的16國侵朝聯軍的偉大國際主義戰士;在廬山會議上置個人前程命運于不顧,“為民鼓與呼”的永不褪色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十年動亂結束后,大量記述或評論彭德懷的文章,正是這樣寫的。但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彭德懷也曾有過令人扼腕嘆息的重大失誤。例如,1958年5至7月,在毛澤東支持下由他主持召開的中央軍委擴大會議,把工作中的一些不同認識和人事關系方面的問題,提到路線斗爭的高度,批了劉伯承元帥和負責全軍軍事訓練的蕭克、李達等一批人的“教條主義”以及國防部副部長、總參謀長粟裕大將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迫使他們違心地多次檢討,爾后又對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作了組織處理,并廣加株連,使軍隊的現代化、正規化建設受到重大挫折,也使不少軍隊高級干部心中蒙上一層陰影。此事作為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最高負責人的毛澤東當然要負責任,但身為主持軍委日常工作的副主席和這次會議主持人的彭德懷,也難辭其咎。誰曾料想,僅僅一年之后,彭德懷本人在廬山會議上,只因為對毛澤東發動的“大躍進”提了一點不同意見,便被打成“反黨集團”、“軍事俱樂部”的頭子!受此致命打擊的彭德懷,在他遭受無盡無休的審查和批斗、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他身陷囹圄之后,這位生性耿直的共和國元帥,設身處地,推己及人,對自己的經歷、特別是對一年前發生的失誤,是會作深刻反思的。但是,令人詫異的是,20世紀80年代初,有關部門主要根據彭德懷受審查期間所寫材料,整理出版的《彭德懷自述》,其中多有彭德懷對各個時期是非得失的檢討,卻唯獨對1958年的軍委擴大會議只字未提!這究竟是彭德懷本人的疏忽,還是編者為了維護彭德懷元帥的光輝形象,像在《出版說明》中所說:“對部分內容作了刪節”呢?無獨有偶,打倒“四人幫”后,許多官方史料在提到1958年軍委擴大會議時,雖然都對反“教條主義”和“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等“左”的做法予以批判,卻都完全不提彭德懷的名字。這總不會是偶爾疏忽吧?
其二,1967年2月,在被江青一伙稱為“二月逆流”的事件中,“三老”(李富春、譚震林、李先念)、“四帥”(陳毅、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拍案而起,怒斥江青一伙倒行逆施亂黨亂軍的罪行,表現了老一輩革命家不畏權勢敢于斗爭的英雄氣概。但毛澤東在聽了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的告狀之后,卻在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對幾位老同志給予嚴厲訓斥。隨后,從2月25日到3月18日,中共中央在懷仁堂共召開7次“政治生活會”,對幾位老同志進行批判。幾位老同志都違心地作了檢討。這是十年動亂中的重大政治事件。打倒“四人幫”后,有不少官方材料對幾位老同志當時同江青一伙(主要是陳伯達、張春橋等人)作斗爭的情況,作了繪聲繪色的描述,雖然早已時過境遷,讀來仍感驚心動魄。但是,對這幾位老同志的批斗以及他們作檢討的情況,各材料則都諱莫如深,付之闕如。關心此事的人們,特別把注意力集中在對幾位老同志的不同處理上:原為中央政治局委員、國務院副總理的譚震林,被認定為“二月逆流的黑干將”,并被打成“叛徒”,實行“專政”;其余各人則都作為內部矛盾處理,有的在1969年召開的中共“九大”上仍被選為中央委員,有的還被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這顯然是與他們在事件中的地位、作用、影響以及對“錯誤”的認識態度等有聯系的。倘若把這方面的情況也一并作些交代,對這樁公案的記述就完整了。
為尊者諱與貶損“卑者”
既然為尊者諱,對尊者溢美,與此相對應,則必然對“卑者”貶損溢惡。在現代政治生活中,所謂“卑者”,即各種“反面人物”。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有些“卑者”,原來還曾是至高無上的“尊者”。在這方面,最典型者莫過于林彪。當林彪是“最親密的戰友”和“副統帥”時,把世間一切贊美之辭用在他的頭上猶嫌不足。但在“九一三”事件之后,卻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連揭帶批,說他從根兒上就是一個壞蛋,投機革命,一輩子沒干過一件好事;又沒一點真本事,打仗右傾怕死,甚至他指揮的平型關戰斗也遭批判,說是對抗毛澤東提出的抗日戰爭初期我軍以游擊戰為主的方針,以后因仍須肯定平型關戰斗,于是又稱林彪只是“參與指揮”了這次戰斗;還有林彪在東北戰場提出的“六個戰術原則”,也被批得體無完膚,說是右傾軍事路線的產物,是打敗仗的戰法。但因這些原則經過實戰檢驗不僅被東北(第四)野戰軍廣大指戰員認為是克敵制勝的有效戰法,而且也受到其他戰區的歡迎,爭相仿效推廣,想要否定已不可能,于是又改口說這些原則是東北戰場廣大指戰員貫徹毛澤東軍事思想在戰爭中的集體創造,云云。這就缺少起碼的實事求是的精神了。
為尊者諱無從以史為鑒
中華民族是一個十分重視歷史的民族,從一有文字便在中央政府設置史官,以后連一些諸侯國也都紛紛設置史官,歷朝歷代修史不絕。修史是為了用史。唐太宗李世民說: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古即是歷史,興替則是是非、得失、成敗、興亡的經驗教訓。以史為鑒,就可以對前人的成功經驗擇善而從,同時避免重犯過去的錯誤,保證國家沿著正確軌道平穩發展。對于成功的經驗與失敗的教訓,后者比之前者更為重要。革命導師恩格斯有一段名言:“偉大的階級,正如偉大的民族一樣,無論從哪方面學習都不如從自己所犯錯誤的后果中學習來得快。”(《“英國工人階級狀況”1892年英國版序言》)可見犯錯誤并不可怕,關鍵是如何對待錯誤。倘若態度端正積極,壞事確實可以變成好事。反之,如果領導者拒諫飾非,周圍又有一幫人為尊者諱,那就勢必要犯更大的錯誤。1959年的廬山會議由原定糾“左”變為反“右”,其結果是接踵而來的餓死上千萬人的三年大災荒,就是一個沉痛的教訓。
齊心協力整治為尊者諱
為什么為尊者諱會成為難除的頑癥?其關鍵在于有的“尊者”樂此不疲。鄧穎超同志在粉碎“四人幫”后談到黨風問題時曾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人抬轎子,是因為有人坐轎子。問題就出在有人不但愛坐轎子,而且對抬轎者給予重賞,于是這個本屬“下九流”的卑微行業便有人趨之若鶩了。
這些年來,有些“尊者”在物欲得到某種滿足或達到某種目標之后,又將注意力轉向沽名釣譽或雇請槍手,炮制各種樹碑立傳之作;或篡改于己不利的歷史文獻,并不準知情者講真話。這種人自以為得計,怎奈歷史并不是可以隨便捏的面團兒。他們忘卻了一個基本常識: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更何況還有一個愛較真兒、認死理兒的史學界!假的就是假的,偽裝終將揭去。
解決為尊者諱的主導方面在于“尊者”,但對矛盾的另一方面、即寫作隊伍的問題也不容忽視。那些把作品當商品,迎合市場需求,長于獵奇“揭秘”和標新立異的雜牌隊伍不去講它,主流隊伍總體情況還是好的。但也確有一部分人為求自保而唯上、唯書,謹守諸多(不只兩個)“凡是”,缺少史學工作者應有的浩然正氣。其實,中國史學界是有秉筆直書的光榮傳統的。且不講古人,解放前史學家吳晗寫了一本《明史》,只因其中有“紅軍”二字,犯了國民黨的大忌,要求將“紅”字改用他字方可出書,吳晗寧可書不出版,“紅”字堅決不改!這種堅持真理、維護歷史尊嚴的精神,令人肅然起敬。
相信隨著改革開放形勢的不斷發展和民主制度的逐漸完善,隨著一個寬松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輿論環境的形成,為尊者諱的市場將不斷縮小,最終成為過街老鼠。
(責任編輯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