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下午,我接到高汾的電話,說高集凌晨走了。
我們相交60多年,一直以小高小李相稱,到老不變。現在寫下“小高”這兩個字,我不禁熱淚盈眶。
近幾年,小高的身體一直不好,先是心臟裝了起搏器。他打電話向我取經,因為我是早已裝了起搏器的,但是他早年肺部開過刀,身體比我差。他后來胃大出血,最糟糕的是腦血管軟化,記憶力迅速下降,可以說身體的關鍵器官都出了問題。盡管如此,半年多前,他還是由老伴高汾保護著來到我家。他確實很衰弱了,拄著拐棍,走路也不穩當,耳聾眼花,幾乎不怎么說話。比我去年到他家,他好像突然老了,我看了很難受。前不久,我打電話給高汾,請他們全家來再聚一聚。我的潛臺詞是,都是80多歲的人,聚一次,多一次了,我不愿說那種“少一次”的喪氣話。但是高汾堅決拒絕,沒有說出口來的話是小高身體不行。我理解她的心情,只好說過一陣再說。我確實不認為有那么嚴重,確實認為小高會慢慢康復一些的。
沒想到小高這么快就走了,沒想到他來我家那次竟是我們最后一面。
6月3日,我趕到高集家吊唁。他原來的臥室兼書房已布置成靈堂,桌上、地上擺滿了花籃。墻上的遺像表情有些凝重,還像平時一樣看著我,我的眼淚忍不住涌了上來。我拉著高汾的手,喃喃地說了些傻話,他是我的好朋友,重慶那幾年我們天天在一起。
我們是抗日戰爭時期在陪都重慶相識的。我們三個好朋友常常一起跑新聞。我們都是跑外勤的記者:我在《新華日報》,小高在《大公報》,還有一個是我們叫他維廉牡張的張維冷在《新蜀報》。《大公報》對國民黨蔣介石小罵大幫忙,而且確實辦得不錯,在征訂各報中位居第一。中共的《新華日報》叫許多人愛,叫另一些人恨而且怕。因為愛《新華日報》的人往往不便于公開表露,而對《大公報》記者,人們卻不好拒而不見。所以我們三人一同采訪,總是先由高集亮出名片來,進了門,我們再各自掏自己的名片。后來陳翰伯也從成都來了,在《時事新報》當采訪部主任。我們四個就成了好朋友。翰伯的夫人盧瓊英也是燕京大學畢業的。因為當時只有他倆成了家,開頭我們有時就到他們家吃飯;不過他們家也很窮,后來我們就常常在外面下小館子。《大公報》薪水高,我們這幾個朋友唯小高有錢,當然每次都由他付賬,現在叫“買單”。
跟他們交游,我常常覺得受益不淺。陳翰伯燕大畢業,是“一二·九”學生運動的領袖之一。西安事變時期,他在事變領導者張學良將軍所辦的《西京日報》當總編輯,那時22歲。張維冷曾經留學日本,高集是西北聯大畢業來重慶的。我認為他們都比我有學問。有一段時間,小高、維冷和我三人,分別在自己所屬的報館上夜班,恰巧又都是編國際版。這就好像是我們三個好朋友之間的友誼比賽,各出招術、各顯神通。有時候我沾沾自喜,有時候確實自愧不如。我們《新華日報》編輯部的同志都知道我們三個是好朋友。我記得我們報館另一位夜班編輯、北師大出身的楊賡,有一天就嘻嘻哈哈對我說,小李,今天不妙了,你輸給你那兩個好朋友了。那天他起身比我早,先看了報。
今天回想起這些事,我禁不住掉眼淚。我們,多么好的朋友,多么親密的兄弟!
我和小高到達重慶和最后離開重慶的時間前后差不多。我到重慶是1939年冬天,小高是第二年夏天。他是1946年4月離開的,比我晚兩三個月。他的姑父是大名鼎鼎的《大公報》主筆張季鸞,他當記者,恐怕是受了他姑父的影響。
小高常到曾家巖50號八路軍辦事處去,同徐冰、喬冠華、陳家康等人很熟,周恩來也很器重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他是地下黨員,其實那時他還不是。我知道周恩來常常給他一些任務,叫他利用《大公報》記者的身份做一些工作。
小高也是《新華日報》的常客。同我們報館的劉述舟、魯明,還有胡繩、吳全衡夫婦都很熟。他比我小兩歲,熱情誠懇,口才好,會講笑話。還有一項本事,“見面熟”,第一次見面的人就好像老朋友一樣。他是陜西人,有一次學山東濰縣人說話,比如“炒雞絲”,說“炒”和“絲”這兩個字的時候,把舌頭夾在上下牙齒中間,引得大家大笑。
那時候我們是很快樂的,生活很緊張、很充實。我們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反對蔣介石個人獨裁。“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這是中共中央的政治綱領,其實也是我們的工作內容甚至生活內容。我們做的是這些事,日常思考的和談論的也是這些事。這斗爭雖然很困難,有曲折,但是我們認為我們必勝,干勁大、熱情高、精神振奮。這方面,小高和我們完全一致。所以我們之間無所不談,而且一起行動。
1941年“皖南事變”以后國民黨加緊反共,國共兩黨有分裂的危險,國民黨有大下毒手的可能。中共中央南方局為了保存實力,減少損失,采取疏散隱蔽的方針。留下少數人在重慶堅持工作,大多數分頭隱蔽。《新華日報》的同志在組織的安排下陸續離開重慶,有的到香港,有的到桂林。我經貴陽到了昆明,又轉到內遷大理的華中大學,隱蔽了一年。后來我聽說,小高利用《大公報》這塊牌子,送走了好幾個人。
1942年夏天,政治形勢好轉,接到報社的通知,我又回到重慶,又見到了包括小高在內的許多老朋友。我離開的這一段,小高堅持在重慶幫助黨做工作。他利用《大公報》的關系,經常給轉移到香港、桂林的同志們寫信,報告重慶的情況,也把外面同志的信件轉交給八路軍辦事處。這段時間里,小高還參與辦起了一份雜志。原來,“皖南事變”以后,重慶的進步雜志都被迫停刊。形勢比較平穩之后,中共中央南方局有意恢復一本雜志,擴大黨的影響,就讓高集出面,請沈鈞儒幫忙,由讀書出版社出一本叫《學習生活》的雜志。他當責任編委,實際就是主編。編委有戈寶權、孔羅蓀、陳翰伯、張維冷、魯明等人。他一再推辭,推不掉。我聽不少同志說起,小高對這本雜志很上心,到處約稿。他自己在每期雜志上都寫一篇言論,也寫別的文章,有時一期好幾篇,忙得夠嗆。但是,這本雜志的壽命也不長,大約幾個月,國民黨就把它封了。
全國解放以后,小高一直在《人民日報》,我曾換過幾個單位,1960年我到了設在廣州的中共中央中南局。小高來過廣州一次,見面十分高興,但是接觸的具體內容一點也不記得了。我1972年回到北京,并且回歸了新聞隊伍。我的老伴沈容、小高的老伴高汾,都是重慶時期的老朋友,兩家往來比過去更密切。在我們曾經為之奮斗的新中國,我們個人都有過順境,也有過不該有的逆境。但無論怎樣,我們之間的友誼從來沒有中斷。
現在,“小高”走了,“小李”揮淚寫下這篇短文,為小高送行。親愛的小高,我的好朋友、好兄弟,祝你一路走好!(2003年6月23日)
(責任編輯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