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曾有胎死腹中的“文藝復興”

歐洲文藝復興對市場經(jīng)濟和現(xiàn)代社會的發(fā)展起了鳴鑼開道的作用。那么，作為中世紀生產(chǎn)力曾領先于世界的少數(shù)國度之一，在中國歷史上，有過類似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文化啟蒙運動嗎？

1935年蔡元培先生應《中國新文學大系》主編趙家璧之請，為該書所寫的《總序》中，把五四新文化運動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認為中國文藝復興“自五四運動以來不過十五年……其影響于科學精神、民治思想及表現(xiàn)個性的藝術，均尚在進行中。但吾國歷史，現(xiàn)代環(huán)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軼絕塵的猛進?！睔W洲文藝復興歷三百余年，所起的歷史推動作用人所共知。蔡先生期望中國的文藝復興在新的條件下，鑒他山之石，借后發(fā)優(yōu)勢，在行進速度和所起作用方面，“至少應以十年的工作抵歐洲各國的百年”。

這番言語中所洋溢的，是這位年高德劭的大學者、大教育家兼革命家對祖國和人民的深情，對科學精神、民治思想及個性解放在中國早日實現(xiàn)的熱切期盼。

1999年五四運動80周年之際，《人民日報》發(fā)表署名文章《待完成的文藝復興》，接過蔡元培先生的話頭，呼吁再經(jīng)“奔軼絕塵的猛進”，“真正完成一場未完成的‘文藝復興’”。

現(xiàn)在，距五四運動已有84年了，距蔡元培先生提出上述期待也將近70年了。由于種種復雜原因，盡管中國在這段時間里取得了舉世公認的偉大成就，但民主建設仍然是一個“待完成”的任務。今天，由先驅者在五四運動時提出，而責無旁貸地要由現(xiàn)代中國共產(chǎn)黨人及廣大革命新一代接過來的文化啟蒙，恐怕就不僅僅是像歐洲文藝復興那樣以個性解放為大纛的文化啟蒙，而應更進一步，掀起一場理所當然既涵蓋其舊內容，又符合社會主義民主自由要求的更高境界的全新啟蒙，以告慰前人，昭示后世。

當然，第一步還是先學習世界歷史現(xiàn)成的遺產(chǎn)，然后才是在此基礎上的前進創(chuàng)新。這是個難度極大卻不容推辭、不容繞過的偉大思想文化工程。

不能說五四運動僅僅是因當時反動政府一紙賣國條約激發(fā)起來的，它與清末民初幾十年由潛流細流而成為洪流的思想文化啟蒙運動分不開。而清末民初的啟蒙，又與上溯二百余年，即明末清初的一次發(fā)起于民間知識層的啟蒙運動，有很深的思想淵源關系。那是一次完全中國式的“文藝復興”。

然而，說中國在三四百年前就已發(fā)生過類似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啟蒙運動，這就牽涉到一直存在的爭議。不同意者認為：一、明末清初的啟蒙根本無法與歐洲文藝復興相提并論，因為缺少鮮明的以個性解放、人的權利為中心的人文主義內涵；二、中國的啟蒙未成氣候就半途擱淺了，從來沒有起到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歷史作用。因此，不能任意比附文藝復興。

這種指摘是言之成理的。不過，恩格斯對15世紀以后的偉大啟蒙運動曾有的很多名稱頗不滿意。如：作為其發(fā)祥地的意大利，把它看作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稱其為五百年代；德國人因這場運動有著反宗教特權的內涵，稱之為宗教改革；法國人則叫做文藝復興，并從此漸漸成為那場啟蒙的通用簡稱。恩格斯卻認為“這些名稱沒有一個能把這個時代充分地表達出來?！保ā恶R恩選集》第4卷261頁）這樣看來，文藝復興也只是差強人意的簡稱之一。特定歷史事實當然無一相同，但在相同或相似條件下卻往往發(fā)生“何其相似乃爾”的歷史現(xiàn)象。本文借用“文藝復興”一稱無非是突出所述歷史現(xiàn)象的相似性。

明末清初發(fā)生的那次與歐洲文藝復興時間相近而又性質相似的啟蒙運動，不像后來在歐風東漸影響下，從晚清開始醞釀到五四爆發(fā)的那一次啟蒙，而是在東西隔絕情況下，在中國獨立發(fā)展而又具有中國特色的一次啟蒙運動。

它與歐洲啟蒙運動的最大不同，是它竟“胎死腹中”！但它完全是中華文化孕育的一朵奇葩，因而值得我們驕傲；它在蓓蕾階段就遭受了摧殘扼殺，因而值得我們痛惜；特別是，兩相比較，它所經(jīng)歷的艱難險阻又比歐洲文藝復興有過之而無不及，因而值得我們問一個何以如此？進而從回味、深思那一段史實中總結經(jīng)驗教訓，用以認識我們的特殊國情，從而有益于導引、推動今后的啟蒙。

明末清初的啟蒙運動是歷史發(fā)展的產(chǎn)物

舉世公認，中國在中世紀的很長時期內有過領先世界的農業(yè)文明，其中包括萌生中的、建筑在手工業(yè)基礎上的工商業(yè)文明。中國工商業(yè)文明同樣源遠流長，因而在中國史學界曾有過在明清之際是否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的爭論，這場爭論至今并未完結。而當時有沒有出現(xiàn)資本主義因素或萌芽，則是當時中國可能不可能出現(xiàn)歐洲文藝復興那樣的啟蒙運動的前提。

馬克思主義的一個著名觀點是：“當人們談到使整個社會革命化的思想時，他門只是表明了一個事實：在舊社會內部已經(jīng)形成了新社會的因素，舊思想的瓦解是同舊生活條件的瓦解步調一致的?！保ā豆伯a(chǎn)黨宣言》）

歐洲文藝復興首先發(fā)源于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威尼斯、熱那亞等地中海工商業(yè)文明繁盛之地，新的市民階層聚居之區(qū)，就說明了這一點。

同樣，既然中國當時生長出了領先于世界的農業(yè)文明，那么從這樣的“舊社會內部”，“形成新社會的因素”，即手工工場制為主的萌芽狀態(tài)的資本主義因素，并且出現(xiàn)為這種備受壓抑的“新社會的因素”爭取應有的歷史地位吶喊造勢的思潮，應該是毫不奇怪的。相反，從一個老早就領先于世界的農業(yè)社會內部卻生長不出“新社會的因素”，倒是有悖于歷史規(guī)律的。

但是，還是讓我們用史實來說話吧！

中國經(jīng)封建社會鼎盛期的唐宋累積下來，到元明清時生產(chǎn)力的檔次和水平，比之當時的西歐如何？這個問題近年來中外學術界議論頗熱。在諸多論據(jù)中，人們常提出的兩個論據(jù)，一是描述中國元朝經(jīng)濟發(fā)達狀況的《馬可波羅游記》，一是明初即15世紀初葉中國所做的一件震驚世界的大事——鄭和七下西洋。西方不少人對馬可波羅的話不大相信，甚至認為馬氏根本就沒到過中國。西方人總是不大肯接受中國至少在中世紀后期經(jīng)濟上領先于世界的說法。但距《馬可波羅游記》問世一百一十多年后的鄭和下西洋之行，卻有力地證明了《游記》所言非虛。這論據(jù)之所以有力，是因為鄭和所率領的龐大艦隊，及其28年內七次之多的創(chuàng)世界紀錄遠航，是中國當時生產(chǎn)力水平以及財力物力的集中展示。鄭和的遠航比哥倫布的遠航早80多年，而艦隊規(guī)模、艦船形制、航海技術及航行總里程則有過之無不及。這些，已有論述多多，本文不贅。

生產(chǎn)力是決定的因素。在歷史已無誤地證明當時中國生產(chǎn)力居于世界前列的條件下，中國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政治經(jīng)濟現(xiàn)象。

明末清初的城市化進程和人口流動高潮

人們知道，從農業(yè)國家向工業(yè)國家轉變，必須由工商業(yè)的發(fā)展促進城市化進程。已故明史專家吳晗考證認為，元明兩代是中國個人手工業(yè)向集體手工業(yè)工場轉變期，而且除官辦以外，也出現(xiàn)了民辦產(chǎn)業(yè)。家在華亭縣（今屬上海）的明朝大學士徐階家里就雇傭1000多人，兼營手工紡織工場。這樣的作坊——工場，在14世紀的江南普及很快，吸引了大量農民流入城市，成為工匠?！睹餍趯嶄洝酚涊d，當時城市的工匠已接近26萬人。而非農人口比例擴大，無疑是社會轉變的重要信號。

流民出身的農民起義領袖朱元璋得天下后，總結自身以及歷代農民起義的經(jīng)驗，深感流動人口（包括商人）乃安定之大患，嚴禁流民便成了明朝一項重要國策。除頒布聯(lián)保連坐的嚴法不準農民離開土地外，還實行以高稅收為主的抑商方針，以及嚴禁沿海人民出海的海禁政策，要后代務必執(zhí)行無誤。盡管如此，已有數(shù)千年深厚積淀的中國農業(yè)文明仍是達到了世界領先地步。與這種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直接有關的是人口總量增多，從封建盛世唐朝開元年間的1699萬，到明朝萬歷時已增加到1.5億，清乾隆時又增至3億。農村剩余勞動力要尋找出路，天災人禍也往往使破產(chǎn)的農民走出鄉(xiāng)土?！懊裰吚缢呦隆保ㄋ抉R遷語），城鎮(zhèn)工商業(yè)迅速興起，猶如磁石般從農村吸走勞動力，而隨著運輸量的增加，船工和碼頭工也都成了熱門行當，結果是流民大量增加。

明朝中葉，在長江中下游地區(qū)和大運河兩岸這個十字交叉的寬闊地帶，一批工商業(yè)城鎮(zhèn)在百年左右悄然出現(xiàn)。即便有兩千多年歷史的揚州、蘇州等古城，向工商業(yè)城市轉化的速度也很快。詞家姜夔描寫宋末被南北戰(zhàn)爭破壞的揚州景象是“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好像一代“淮左名都”從此要淪為廢址了，可是到明朝揚州又迅速恢復為百萬人口以上的商城；后來，史可法據(jù)此城抗清，又使揚州遭受空前的屠城慘禍，豈料僅數(shù)十年后，到康熙時，它就又以盛妝靚貌迎接清帝多次眷顧了。蘇州有2500多年建城史，但先前是作為春秋時吳國都城，隋唐開鑿運河后才漸漸成了商業(yè)中心。明清時蘇州已然“半城萬戶機聲”。蘇州刺繡館中200多米的《姑蘇繁華圖》長卷，碑刻館中的226塊經(jīng)濟史碑刻，記載了蘇州商業(yè)資本主義萌生的史料。楓橋勝跡館則描繪了自楓橋到閶門“市廛鱗列、商賈云集、居貨如山積、行人似水流”的市井繁華景象。

更典型的例子是蘇南盛澤鎮(zhèn)。只是由于當時商人集中在這個地處江浙之間的碼頭收購蠶絲，進而又逐漸興辦絲綢作坊，在明朝中葉百余年里，它由運河邊上一個普通村鎮(zhèn)，變成擁有20萬人口的“綢都”。在江南，像盛澤這樣快速城市化的事例很多。這種城市化的飛躍，乃是自然經(jīng)濟初步走向商品經(jīng)濟的飛躍，演繹著資本主義怎樣萌芽于封建社會土壤中的偉大史劇之細節(jié)。

經(jīng)濟景象引出前所未有的政治景象：一是，明朝時一些或明或暗的行會行幫空前增加。它是工商業(yè)發(fā)展的產(chǎn)物，最初是為保護各種行當從業(yè)者的經(jīng)濟利益，進而就由此發(fā)展成有組織的政治斗爭。明中葉一種名為“叫歇”（一聲呼叫大家都歇）的罷市罷工出現(xiàn)了，抗稅抗監(jiān)行為與日俱增，有時甚至采取流血形式。這是新生的社會階層有了初步階級意識的反映，是經(jīng)濟要求折射為政治要求的反映，在新階層沒有達到一定數(shù)量時，是不會出現(xiàn)統(tǒng)一的有威力的“叫歇”的，因此很有時代意義。二是，抗命出海經(jīng)商被視為走私，抗拒緝拿便被視為“海盜”，這些“海盜”又往往得到陸上商民的支持，發(fā)展到攻城略地。這是當時中國沿海資本主義對海禁政策的暴烈行動，成了明朝東南地區(qū)大患，與內地農民造反一起，削弱著明朝的統(tǒng)治。三是，由于國內的抑商政策，明清兩代出現(xiàn)了向海外移民的高峰，這些移民不但使“海盜”孳生不絕，并使大量財富轉移海外，變成他國的民營資本。西歐國家其時正鼓勵向海外移民——這是世界資本主義發(fā)展史上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而中國朝廷卻對出海者“剿殺無赦”，遂使勤勞勇敢的中國海外移民在與西方殖民者的斗爭中遭受兩面夾擊，處境極其艱險。他們非但不能為家山故土賺錢增富，而且造成了中華民族在幾百年海上競爭中的弱勢地位。否則今日中國海外胞裔何止5000萬！必須說，中國資本主義萌芽史上的斑斑血跡，比之西方同類歷史的血跡多得多，而又由于這萌芽終于未能沖破頭上過于厚重的土蓋子，它就更其富于令人鼻酸的悲壯色彩！

病入膏肓而又很能茍延殘喘的皇權統(tǒng)治

當初，出身甚低而智商頗高的朱元璋，接受智士朱升“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的勸告，從眾多農民起義領袖中問鼎成功。此后他念念不忘這九個字，以致整個明朝的政策都是這九個字的延伸：禁海、修長城、不跟外國往來，是“高筑墻”的延伸；厲行以農立國而壓抑商業(yè)，自矜于悠久的農業(yè)文明而蔑視、拒絕商業(yè)文明，是“廣積糧”的延伸；而這一切又是為了“‘永’稱王”（緩稱王目的在永稱王，永遠保持皇權）。但是，當時地球上已現(xiàn)端倪的新社會形態(tài)的特點是開放、競爭、擴張，是把一切都變成商品從而使生產(chǎn)力高速發(fā)展，而“高筑墻”等九字訣卻是封閉、保守，固守中世紀的農業(yè)國地位。為了維護皇權，明朝還廢除宰相，使權力更加集中于一人，甚至設立廠、衛(wèi)，用特務手段監(jiān)視和懲治臣民。同時，明朝還強化封建意識形態(tài)的“德治”，規(guī)定蒙學必須以三綱五常為教育內容，科舉試題必須出自朱熹所注儒家經(jīng)典。這些對后來中國發(fā)展路數(shù)的影響很深，清朝、北洋軍閥和蔣介石基本上都接受了這些遺產(chǎn)。歷史已證明，九字訣在封建時代可能是有效的帝王術，但到了近現(xiàn)代卻絕對是糟糕的治國經(jīng)。

空前強化專制的明朝立國時，已是西方開始限制君權之后，是立民主憲法之雛形的英國大憲章運動之后153年和英建國會后103年，法建國會后66年，也是掀開歐洲文藝復興第一頁的詩人但丁逝世后57年。

強化專制并未能有效減緩來自朱氏家族以外的奪權威脅，卻使家族內的爭權激化。自明成祖朱棣殺侄篡權始，明朝（包括南明）皇室內部充滿血腥和陰謀的爭權事例，粗粗算來就不下12宗。與此相關的是，朱元璋立國時不許太監(jiān)干政，但明朝太監(jiān)干政禍國的事件最多，王振、汪直、劉瑾、魏忠賢等人的丑聞遺臭至今。朱元璋曾警告其后代不要讓太監(jiān)讀書，但從他四代孫朱瞻基起就破例在宮內設學堂訓練秉筆太監(jiān)，替皇帝批閱奏折和起草諭旨。何以必須如此？因為越強化專制，權力圈越小，除身邊人外幾無可信任之人。太監(jiān)是閹奴，不可能有后，也就不大可能有篡位野心，因而可作貼心人使用。明朝太監(jiān)當監(jiān)軍、欽差、稅使、礦監(jiān)，乃至掌管特務從而專擅朝政的很多，朝野恨之入骨，又巴結惟恐不及。但說到底，各為其主的太監(jiān)施展手段爭寵弄權的背后，折射的是皇族內、宮苑內的深層權力斗爭，更折射著專制權力誕生傳承規(guī)則背后的某種規(guī)律。

明末的學術文化風氣和民間議政

當工商業(yè)在艱難中壯大，逐漸擴大的市民階層為爭取生存權發(fā)展權而斗爭時，一場創(chuàng)新與保守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也就勢在必行了。因反對宦官劉瑾而曾被貶的王守仁（陽明），提倡“致良知”，強調發(fā)揚個性，這是對壓抑個性強調循規(guī)蹈矩的理學傳統(tǒng)的反叛。而更激烈的勇士是死于獄中的李贄。他直指僵化的廟堂文化，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認為儒家經(jīng)典并非“萬世之至論”。他肯定“私欲”，認為儒者也應講利謀利，這顯然與“重義輕利”的理學和賤商政策相抵牾。他的書屢遭查禁卻又屢被私印傳播，出現(xiàn)“人挾一冊，以為奇貨”現(xiàn)象。但是，正如美籍華人學者黃仁宇所評：李贄是“破壞性強建設性弱”的學者，因而還“不是一位類似條件下的歐洲式人物”。

其后，民間議政之風一發(fā)而不可止，而且變個人行為為有組織的集體行為，變私相密談為公開的講學演說，變一般指摘時弊為提出反傳統(tǒng)的政綱。這風氣居然在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積重難返的專制法統(tǒng)之下，特別是在理學的文化專制和變本加厲的皇權淫威雙重高壓下出現(xiàn)，不能不說是歷史必然趨勢的顯示。

到萬歷時期，官僚上層社會已經(jīng)“越來越趨于凝固”，“拘謹和雷同被視為高尚的教養(yǎng)，虛偽和欺詐成為官僚生活中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流弊所及，是一片套話，一片祥和，卻“和社會的實際發(fā)展不相適應”（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但這假象卻使萬歷皇帝覺得天下大可放心，竟有25年不臨朝理政。朝臣們阿諛順從或保持緘默的保住了官職，直言敢諫的被貶謫或削籍。曾諫言減免礦稅的李三才、敢與權奸們論爭的顧憲成等被罷黜的官員，卻大受江浙商民的擁戴。顧憲成等回無錫家鄉(xiāng)后，在東林書院講學，開述道明理與議論時政相結合之新學風，一時聽者云集，影響越來越大。當局當然不能容忍這種在野的政治反對派，于是一場大獄興起，多位學者死難。當朝廷派校尉到蘇州緝拿東林人士時，竟引起蘇州全城“叫歇”。自發(fā)起來保護東林人士的市民趕跑了校尉，并打死其中幾名。這一事件說明，新興的市民階層已經(jīng)高度關心并企圖影響政治了。

東林黨雖被冠以“黨”（那是它的對頭加于它的，因為一涉結黨便是大逆不道）字，卻與西歐的政黨絕然不同。他們只不過是忠于臣道的“救正”者，反對的只是太監(jiān)、佞臣，頂多加上昏君，而不是封建專制制度本身。

明朝末代皇帝崇禎盡管多疑而獨斷專行，但確有勵精圖治挽救危局之心。他鎮(zhèn)壓了閹黨，為東林人士平反，對天下議論國是、開啟言路是一大鼓勵；他一度起用東林人士錢謙益等為內閣學士，曾以對西洋文明持開放態(tài)度的徐光啟為首輔，并起用耶會士，準備修改歷法；或許是出于懷柔政策，他容忍了大海盜（海商）鄭芝龍、鄭成功父子在東南發(fā)展勢力，從而實質上棄置了禁海法。這些說明，崇禎比之明朝所有皇帝都開明一些，一時使明末風氣頗有改變。就在這稍微寬松的條件下，出現(xiàn)了與東林黨多有不同的復社。它是由當時紛紛出現(xiàn)的幾十個文社合并而成的民間組織，文學其表而政治其里。崇禎六年，復社在蘇州舉行成立大會，由于官方允許商家贊助而盛況空前，到會者近3000人。于是一批更年輕的、更激進的學者脫穎而出，其中最著名的是被后世稱為明清之際三大思想家的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明確而直接地抨擊皇權制度本身。黃宗羲認為是皇帝“涂毒天下之肝腦，敲剝天下之骨髓”，是“天下之大害”，應該“天下為主君為客”；并指斥王法是“一家之法而非天下之法”，是“非法之法”，而提倡以書院、文社為公開議政之所。明亡后，他積極參加抗清，力爭恢復明末寬松的政治空氣。二百多年后的梁啟超就說他青年時受黃宗羲的思想影響極深。顧炎武則痛斥“凡為帝王者皆賊也！”反對“天下一切之權收之在上”，斷言“法不變不可以救今”，并提出“以天下之權寄天下之人”，應“存清議于鄉(xiāng)里，許庶人之議”。王夫之提出“天下非一姓之私”，“王者，不可擅天下之土”，并提出“以法相裁，以義相制，以廉相帥，自天子始而天下咸受裁焉。”這實際已是法大于王、法大于一切的法治思想。

順便提一下：這三大思想家在世時，歐洲的孟德斯鳩、盧梭等尚未出生。

如果說歐洲文藝復興的思想體系中，個人自由人性解放是其重要主題之一，那么中國明末清初的啟蒙則更偏重于批判皇權專制，而提倡庶民議政和“以法相制”。這種不同反映了當時東西方社會的差異：西方是所謂政教合一的神權王權的共同肆虐，中國是宗法道德外衣下皇權的殘暴統(tǒng)治。因而中西的啟蒙也各有特色，異中有同，但同大于異，在現(xiàn)代環(huán)境下，完全可依據(jù)國情互補短長。

中國民間啟蒙思潮的另一表現(xiàn)，是反映現(xiàn)實要求的文學藝術作品集中、大量地于此一時期出現(xiàn)?！赌档ねぁ?、《桃花扇》、《金瓶梅》、“三言二拍”以及稍晚問世的《紅樓夢》、《聊齋志異》、《儒林外史》等，多是暴露封建社會痼疾、呼喚人性解放、贊美自由、憧憬一個良好社會的杰作，大可以與歐洲文藝復興的作品媲美。這些作品中的很多極富個性的叛逆型人物，成為“書魂”，為廣大讀者所熟悉、喜愛，一直深遠廣泛地影響著社會。

“清初盛世”的殘暴鎮(zhèn)壓及緊接而來的衰世

承接前代的發(fā)展勢頭，清朝全國的統(tǒng)一（這是清一大杰作）對經(jīng)濟的繼續(xù)發(fā)展無疑起了正面作用。但是，清初野蠻的奴隸莊園式的圈地，強迫剃發(fā)留辮，關閉天下書院，禁止文人結社，連續(xù)不斷的血腥文字獄，不平等的民族待遇，以及同樣的抑商禁海，同樣的崇儒尊孔，同樣的加強皇帝專制，等等，使多數(shù)作為明遺民的士大夫看清了新朝面目而拒絕與之合作。一些思想家的作品在清代遭受冷遇，寂寂無聞。直到清末民初，他們的思想才被為民主立憲而奮斗的新一代奉為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加以發(fā)揚。

明清兩個封建政權易手之際，正是西方開始爭奪海上霸權之時。歐人已經(jīng)越馬六甲海峽，在東亞建立貿易基地和傳播宗教、文化的據(jù)點。正當康熙帝盛年，中國文禍連綿時，英國通過了人身保護法。但這時中國的商業(yè)仍在艱難生長，清朝皇帝們不像朱元璋那樣干脆殺掉巨商，而是收買他們使之成為官商，實際成為官方第二財庫。這種欽賜的官僚資本自身長不大，卻配合官方政策壓抑了民間資本。稍有成就的晉商徽商都因是封建附庸而非新式經(jīng)濟，而不能成大器。

明亡時復社成立僅六年，成員星散。有的分別為紛紛成立的四個南明小朝廷效力抗清，其中黃宗羲、王夫之、張蒼水、陳子龍（后二人皆壯烈犧牲）等甚至搞過武裝斗爭；對耶穌會士所傳西方科技極感興趣的瞿式耜，當了永歷政權首輔，最后隨這個小朝廷崩潰而死節(jié)；頗有才氣的陳名夏降清，冀圖有所作為，終以“結黨”罪名被殺；最可惜的是在哲學、文學和科學方面頗有造詣的方以智，因一度歸順李自成農民軍，構成“名節(jié)”問題，南明的幾個小朝廷都不用他，最后懷才而歿；退而著書寫史的如戴名世、查繼佐等，則多身陷文字獄，造成著名血案。這場以青年士子為主，掀起不小風浪的短促啟蒙運動，是一場勇猛的沖鋒，但遠不是也不可能是決定戰(zhàn)斗的沖鋒。歷史只給了它有限的時空，它本身先天后天的不足則是其未能充分發(fā)育并終于“胎死腹中”的內因。

到乾隆時仍號稱盛世、從統(tǒng)計數(shù)字上看也確是全球首富的當時中國，為什么在僅僅時隔40多年之后，就被幾千英國水兵打進了衰世？為什么盛衰變化如此倏忽，對比如此強烈？原因在于，即使是繁榮富裕的封建農業(yè)國，也難于與處于興起時刻的資本主義工業(yè)國一論高低。明清兩朝易姓而不易體制，共同維持了這塊東方古陸500多年的超穩(wěn)定架構，而同時的西歐各國卻紛紛擾擾，內革命而外爭雄，最終控制了世界。

三百多年前的歷史已被塵埋，但仍可作為前鑒的東西依然大大值得挖掘。封建專制的上層建筑（包括政權和意識形態(tài)）對人民強大有余，對列強卻軟弱過分，此其所以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統(tǒng)治集團“內戰(zhàn)內行外戰(zhàn)外行”。但更深層的原因是人民沒有被啟蒙和動員，主人——人民沒有利益意識和維權意識。因此，重視不重視、推動不推動民主啟蒙，是對掌權者合不合乎時代標準，是民粹主義者——自命的“民之精粹”，還是民主主義者——聽命的民之公仆的試金石。

有論者把明末清初看成中國的“十字街頭”時刻，本來可出現(xiàn)多條出路，但終于選擇了向宗法封建的來路回歸。真是如恩格斯所說：“在一切意識形態(tài)領域，傳統(tǒng)都是一種巨大的保守力量。”因而，與其說是拖著發(fā)辮的滿族騎兵以戰(zhàn)刀斬斷了三個半世紀前那場東方式“文藝復興”，不如說仍是中國獨一無二的“巨大的保守力量”窒息了它。上層建筑的阻滯作用在一定時期竟也能占居絕對壓倒優(yōu)勢，這在我們正在實行社會主義民主法制建設的此時此刻，其教訓怎么評說都不為過。（責任編輯致中）